十六岁那年,小弟进了村里的建筑队。从进建筑队的那天起,小弟算是彻底被戴上枷锁。
在建筑队干活,就等于是在公家单位上班,每天要按时到岗,不能迟到,另外缺班也是要扣钱的。因为大家都是出苦力挣钱,所以各方面记录会非常严格。
刚进建筑队那会,小弟非常兴奋,一个未成年的少年能进入一群成年人的圈子,干着同样的活,这让小弟非常自豪,他觉得这件事本身就是对他的认可。

记得刚干活那几天,每天天不亮,小弟就起床催母亲赶快做饭,以免耽误了他上班。
母亲做饭的空,他就收拾自己。先是从压水井里面打一盆水,把盆子放在一个水桶上面,开始洗头,洗发水用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地上堆满一大朵一大朵泡沫,确定洗干净了,小弟才会冲水。
洗完头就是刷牙洗脸了。我们老家的水质不好,含氟量超标,很多人的牙齿上都出现黄褐色的斑块,这样的牙齿被家里人戏称为“金牙”,一般的牙膏是解除了这样的斑块的。
可是小弟当时不懂这些,以为只要刷牙,牙齿就会变得洁白晶莹,闪着亮光。所以他不遗余力地去刷,刷一会就会吐干净嘴里的泡沫,对着镜子、咧开嘴巴,一遍遍审视牙齿的变化。
看他这样郑重其事,我常常和他开玩笑:“小弟,这么上心去打扮,是不是去相亲啊?”小弟头也不回“啥相亲啊!我这是要去工作。”一本正经的模样让人忍俊不禁。
等母亲做好饭,小弟已经收拾得干净利落,连上工的布鞋都要挑新的穿。匆匆忙忙吃过早饭,小弟就骑上自行车去上工了。
一上午下来,回来吃饭时小弟已完全变了模样。一身原本干净的衣服,这里一块泥,那里一块灰,白白的脸上也是一层厚厚的灰尘,最重要的是那一脸毫不掩饰的沮丧和疲惫。
端起碗闷声吃完,放下碗就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不大一会就鼾声四起。下午上班时,母亲舍不得喊他,直到有人来找他,才把他喊醒,只见小弟皱着眉头,哭丧着脸爬了起来。
干过了四五天,就再也看不到小弟第一天洗头刷牙的样子。此后的每天他都是软塌塌地起来,一天下来,脏兮兮地回来,随便吃上几口饭,就睡觉去了。
每天看小弟累成这个样子,母亲都很心疼,不止一次地给父亲唠叨:“他还这么小,就干这么重的活,会不会影响身体?要不咱就别让他干了,等长大点再去也行。”
父亲想想也是,吃晚饭的时候,就给小弟商量:“这活太累了,要是你受不了,咱就不干了。”
谁知小弟听父亲这样说,竟然急了眼:“谁说我受不了?这才干了几天,不干人家不笑话我吗?”好像父亲这样说,是看不起他。
父亲还想再说点什么,嘴巴还没张开,小弟直接来了一句:“别说了,我干!”
见他这么坚决,父亲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叮嘱他别莽干,以免伤了身体。

小弟刚到建筑队时,包工头安排他干小工,也就是和灰、上灰,哪里需要,垒砖的师傅只要喊一声,他就得端着灰泥送过去。中间的空隙,他得抓紧时间卸灰、挑水、和灰。干这个活的人,必须手脚麻利,身强体壮,才能供上八九个垒砖师傅使用。
自从上次父亲劝说不让小弟干了,再回家时,小弟尽量不显出特别累的样子,他已经知道不让父母担心。
小弟从小心灵手巧,这次进建筑队,他充分展示了这方面的能力。也许是因为好面子的原因,小弟做小工时,很快就能游刃有余,供应完师傅们的灰膏,他还有空闲时间。
只要一有空,他就盯着垒砖师傅干活,不知不觉中已掌握了垒砖的技能。
有一天,一个师傅临时有事回家了,他的工具没有拿走。小弟看到,一声不响地爬上架板,有模有样地垒起来,垒了很长一段,直到师傅喊上灰,才有人发现他在墙上。
小弟跳下去上灰,几个垒砖的师傅却跑到他垒砖的那一段巡视,巡视的结果是小弟居然垒得完全合格。当师傅把这个结果说给弟弟听时,小弟乐得合不拢嘴。
自那天以后,小弟就不再是小工了,直接升为垒砖师傅,这是那个建筑队里年龄最小的师傅,而且这个记录一直保持了很多年。
升为师傅后,小弟的自信心爆棚,每次回家,都要算一算作为师傅能拿到的工资,那感觉就像一个暴富的地主。
终于干完了一个月,小弟兴冲冲地等着发工资,早在前几天,他就计划好这些钱的用途。发工资这天,他已经有点急不可耐,直接钻到算工资的人旁边:“叔,我能领多少?快点给我算算呗。”
谁知那个人说了句:“你的工资给你大了,他领走了。”
小弟好像没有听懂,又问了一句:“谁领走了?”
“你大!昨天晚上领走的。”那人重复了一句。
小弟的脸刷地变了颜色,从人群中走出来,眼里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哗哗地往下流淌。他憋着 一口气,跑回了家。
看到母亲在做午饭,还没等说话,就靠在厨房门框边哭出声来,母亲一下子慌了,忙问他怎么回事。
小弟一时说不了话,只是呜呜地哭,急得母亲团团转,还以为他闯了什么祸事。哭了一会,小弟终于说了出来:“我的工资没捞着。”说完这一句又说不下去了。
好大一会,母亲才弄清楚原来是被父亲领了。小弟辛苦劳累了一个月,一分钱没捞到,母亲从心里为他抱不平,可是她也知道,如果不是万不得已,父亲也不会这么做。
那时我读大学,一年的费用快一万块钱,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这个数字就是一笔巨款;除了这项开支,还要给大弟盖房子、订婚、娶媳妇,接下来就是小弟的事。
这些开销就像一张吃人的血盆大口,压得父母喘不过气来,小弟挣得这些钱,自然被父亲看在眼里。
看小弟哭成个泪人,母亲心疼不已,从柜子里掏出十元钱递给他:“别哭了,你大也是没有办法,这十块钱你去代销点买点吃的吧!”
小弟在建筑队干了七八年活,具体挣了多少钱,他也不知道。就像他的第一次工资那样,他挣得钱都被父亲领走了,七八年间,他只有出力受苦的份。
有时候他心里不平衡,就赌气不干了,一个人跑到代销点上,赊一瓶酒、一袋花生米,吃点喝点犒劳一下自己,奢侈的时候,就加上一个鸡腿。
歇上两天,又闲不住,就又去建筑队干活。随着年龄的增大,他逐渐能体谅父母的难处,工资再被领走后,他也不再说什么。
偶有不快的时候,就抱怨一句:“我们姐弟三个,数我干得活多,数我花不着钱。”父亲看他这样,有时也会给他点零花钱,他就跑到代销点上,把赊欠的账还了,自己也安了心。
自从小弟第一次喝酒解愁以后,酒成了他生活中不必可少的一部分,二十多年过去了,他仍然爱喝酒。
如今刚到四十岁,他已有很多年的胃病,并且牙齿坏得厉害。听医生说,这些病都是他常年喝劣质的酒造成了。
每每想到小弟的身体,我就心酸不已,一边心疼他,一边愧疚自己当年上学拖累了他。
唉,我亲爱的弟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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