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六号线安岩站二号出口的风太冷了。
现在是二零一六年九月二十八日,北京时间下午两点二十八分,首尔时间下午三点二十八分。东九区果然比东八区跑得快,所以瑟瑟的秋雨大概也提前一个小时到来了。在我毫无准备,衣着单薄地踏出地铁口的时候,一滴从天而降的异国雨水热情万丈地拥抱了我的脸庞,不过它的热情迎接却并没有带给我暖意,相反,像薄荷味眼药水一样渗透骨髓的清凉,瞬间惊醒了我在温暖而漫长的车厢内摇晃出的睡意。
完了,我没带伞。
从地铁口到我目前在首尔的住所有不小的一段距离,确切的说,我需要走完一条热闹的街,再攀上一座冷清的山,才能到达我蹲踞于一座小山顶上的小小屋子。打起一百分的精神,像参加奥运会那样冲回去的话,身姿矫健的我大概有希望在雨下大前到达——但“身姿矫健”并不能用来形容一个刚在明洞敬职敬业地完成了亲友所托的大扫荡,脚底生疼且双手满满的我。
诶,任命吧。
夹带着雨水的冷风微微地,很凉,却不有力,让冷意丝丝地渗进皮肤。我的两只胳膊由于拎着沉重的购物袋,只好都笔直地下垂着,为了不让鼓囊囊的袋子撞上小腿,还得费力地向外抬起一些。所以今早特意挑选的,飘逸的天蓝色连衣裙的两只薄纱泡泡袖,现在像桅杆上的两面帆一样鼓鼓地兜着风,发出呼呼的声音。袋子太重了,我也没有力气举起手来给脸遮着雨,来韩国之后为了入乡随俗新学着画的眼线,会不会变成两行黑色的小溪挂在脸上,就只能看天意啦。
索性这条街是难得的平坦,我忍着脚下摩擦的疼痛,想尽量地走得快一些。这里在一所大学的留学生宿舍附近,所以街上常常是形形色色各种颜色的人。三个姑娘急急忙忙地从我身边跑了过去,一个金发波浪的高挑女郎,一个更高且壮的黑人姑娘,还有一个身材中等,用白色的布牢牢地裹住了头和颈部的姑娘,大约是中东人的样子。看这样画风迥异的三个女子聚在一起,一边跑一边笑,有种说不出地奇妙感觉。那个黑人姑娘跑得尤其快,她时不时在有店家雨棚的地方停下来,冲着后面两个姑娘大笑着招手,叫着come on,come on。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她其实是不在乎雨淋的,不过是这在雨中奔跑的感觉,甚是快活而已。那个白人姑娘是一副真想躲雨的样子,她夹着一双人字拖噼嗒噼嗒的跑着,磕磕绊绊地跟在黑人姑娘后面。她奔跑的背影很好看,身姿窈窕,长长的金色卷发随着她的脚步一下一下弹动。也有些微微淋湿了,黏在后脖颈的微微发红的皮肤上。那个中东的姑娘应该是有头巾的缘故,完全不用在意这个程度的小雨,她不紧不慢的跟着她的两个同伴,以一种约莫竞走的样子追着。总是她一追上,那个黑人姑娘早等得不耐烦,奔向下一个雨棚去了。真是让人羡慕啊!在异国他乡,这样不同国家,不同人种,不同文化的人能凑在一起,在躲着冷清的秋雨时,能热热闹闹的笑着闹着。我提着两个大大的袋子,看她们在渐渐稠密的雨丝中越跑越远,有一种被丢下的感觉。
我依然在这条热闹的街上费力地走着。雨已经大了起来,两只泡泡袖都湿了,黏在胳膊上,有些拉扯感,挺不舒服的。街边的便利店已经摆出了成桶的伞,他们在雨天里总是把伞摆到外面来。这里的伞相对于正常物价可以称得上是非常便宜,我不介意花上这些钱让冰冷的雨水不要再灌进我的领口里,可是问题是我也并没有手可以撑伞。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走。
街上三三两两逛着的韩国人大概是看天气预报的吧,从容不迫地取出伞,一把把撑开的小伞下,小情侣们牵着手,和韩剧里演的一模一样。韩国的小情侣们真是秀恩爱的典范,他们走在街上,总是手牵着手。男孩们高高帅帅的样子,说话总是很温柔,偶尔还会摸摸头,捏捏脸。平日里阳光灿烂,他们秀恩爱的时候,我背着一个小包蹦跳着从旁边溜过去。是有一点点羡慕啦,但是一个人自由自在地去做所有想做的事的时候,还是会庆幸自己独身一人的自由。可此时此地这幅光景,大约的不行了,自己一身的疲惫,又湿又冷,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异国他乡的雨里,却见他人相亲相爱地依偎在一起,忽然心酸,眼眶也酸。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心里灰扑扑的雾气弥漫开来,脚步却不能停下。我只有自己啊,加油。
在天蓝色的裙裾也终于黏住大腿的时候我走到了街的尽头。通往山顶的柏油路湿漉漉的呈现在眼前。这条山路出奇的陡,我穿着凉鞋下山的时候,常常感到自己要从鞋里飞出去了。虽然平时上山并没有这个烦恼,只是坡太陡走起来吃力些罢了,但是如今路一湿滑,仿佛明晃晃地写着“事故高发路段”一行大字。然而也并没有什么办法,我低下头去,尽力凑到手边,整理了一下湿乎乎的贴在脸上的碎发。抬起头来,“砰”的一下撞在了一个硬物上。疼得我呀的一下,本来就憋在眼眶里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
“阿一股,小姐。”一个很和蔼的声音说,“你没有受伤吧?”
我抬起头,看到一个韩国大妈站在我的身后,还好泪水混着雨水,她并没有看到我的眼泪。我很疑惑地看着她,她正举着手臂,因为身高差距的关系,有些费力地分给我半边伞。想来刚才是她在我俯首时刚巧过来,我忽然抬头,撞到她的伞柄了。我呆愣愣地看着她,其实我韩语也不好,正撞得晕晕乎乎的,一下愣在了原地。要叫姨母吗,还是大妈?人家在帮我撑伞,叫大妈好吗?
“小姐?”她笑眯眯地看着我说,“住在这里吗?”
“啊?啊,嗯。”我傻乎乎地回答她,她用了个我并不熟悉的单词来表达住所的意思,应该是这个意思吧。
“那么,我送你回去吧。”
不容我回答,她已经举着伞往坡上走去,一道雨丝又冰冰凉地打在我的后背上,我本能地跟了上去,把自己躲在伞底下。大妈爬山很慢,我跟着走得也很慢,我还得保持着微微慢她几步,既不能把自己又暴露在伞外面,又想用地势抵消一点身高差。东西还是很重,我浑身上下还是湿漉漉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走得慢了,大概是不淋雨了,大概在这场异国他乡孤零零的雨里,有人和我同在一把伞下,有种温暖的感觉。
行至门前,鞠躬,道谢,送别。以我拙劣的韩语只会说“康撒哈密达”这一句。大妈也大概知道了我不懂韩语,只是笑。
我看着大妈,沿着上来的路慢吞吞地又走了下去。
我看到异国他乡的一场秋雨里,我不是一个人在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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