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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班主题||祝宫祠(中3)

一班主题||祝宫祠(中3)

作者: 铁慕真 | 来源:发表于2022-04-03 21:00 被阅读0次

身为一头与生俱来的猪,小花没有机会见识到何二的残忍,当它即将要认清他的手段时,也就意味着死期将至。

在小花不明所以而瞪得大大的眼中,屠夫何二正一步步向它走近。或许在它的思想中,眼前这个持刀的糙汉,要比总是骂骂咧咧的祝香莲更加亲切。因为他一直在笑,步伐轻快而不显急躁,手中的刀也远比柴火棍子要短小、光亮、好看,并不挥舞而来。

何二笑着蹲下来,用左手顺着皮毛挠小花的脖颈。他笑意不减,与小花对视以显出对对方的重视,手上的力道也恰到好处。

何二的左手只是参与,却从不用来直接杀猪,与总是下刀子弄得鲜血淋漓的右手不同,那是一只十分了解牲畜性情的手,它使小花在夜幕降临气温缓慢下降时得到了安抚,又很舒服。

小花慢慢躺下来,任由那只手在它的身上游走,时不时还会舒服得哼唧两声,一来是真的舒服,二来是向何二表示感激。

何二笑的更灿烂了。但小花不明白人的笑分很多种。有善意的微笑,有无奈的苦笑,更有趋炎附势的皮笑肉不笑,和阴险的奸笑。

奸笑的何二把刀也放到小花的肚皮上,用刀背刮它的猪毛。小花渐渐眯起眼睛,看样子是要在享受“按摩”的过程中睡上一觉。

我像当初大黄向我使厉害时一样,冲向何二,挣命地嘶嚎,把绳子扽得像二胡的胡弦一样直。小花张开眼睛看了我一眼,但很快,通过何二的手和刀,不断传递到它身上的舒适感就淹没了它的好奇。

对于这单买卖何二很有信心,他甚至都没有看过我,不把我当成个阻碍。

我一会儿回头撕咬绳子,一会又盯住何二冲他嘶嚎一阵儿。但一切都于事无补,我也从来没有听说过一头猪从屠夫手里救下另一头猪的故事,更没有信心认为自己能创造出这样的故事。何二的刀划到小花的脖颈上方,悄悄地立了起来,甩出一个漂亮的刀花后变成了反握。与此同时,我闭上了眼睛,感觉到眼角有了温度,流出了泪水,但心却凉透了。

“住手!”

突然,一个久违而熟悉的声音传来,我赶紧张开眼睛。是知熹!多日不见,他胖了,也黑了。他那双被青灰色长衫盖住的双腿快速地动着,手上握着的一本书也在急切地摆动着。他来到何二近前,先看了眼小花的肚子,突然转身看向厨间,问已停手往灶堂里添柴的祝福:“这猪带猪羔了,为什么还要杀?”

祝福看了眼何二,又看向知熹,摆一副有苦难言的样子,愣了一阵儿,实在想不出该如何回答,干脆就把视线全都集中到锅里滚开的水上。

“何大哥这钱你拿上。这猪我们不杀了。”

“祝先生,这不好吧!我虽然喝了点酒,可还没糊涂到无功不受禄都不懂得地步。”

何二起身,盯着知熹掏出来的那块银元,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知熹把银元硬塞给他,“何二哥别客气了,今天就这样吧,改日来家里喝酒。”

何二谢过知熹后,仍是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临走前他看了一眼厨间,见祝福故意不去看他,便收起刀,一边解围裙,一边走离后院。

一定是祝香莲那个大嘴巴的娘们告诉了凤枝,凤枝又告诉了刚回到家中的知熹。即便是猜,我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见何二走没影儿了,祝福拍了拍手上、身上的灰,走出来说:“东家,它怀的可是…可是…”他吭吭哧哧地说不出来,只好看向我。

知熹背过手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但我还是想知道它俩在一起究竟能生出个什么玩意来。”

祝福苦叹一声,“东家,我认为还是不生的好。”

知熹眼光一冷,看向祝福道:“我才几日未归,这个家什么时候就轮到你做主了?”

知道知熹说得是气话,祝福叹了口气,不再言声儿,蹲下来解开我身上的绳结。绳子一松,我立时拱了祝福一个四脚朝天。他这辈子对我们一家人忠忠恳恳,唯独这次是真把我惹恼了,也伤透了。

祝福摔倒了,我的屁股上也挨了几脚。知熹踹了我一阵儿,觉得还不解气,又脱下鞋,用鞋底子抽我的猪脸。他抽完我的猪脸,才想起来说话:“咱爹的事,你别以为这样就完了。”说完,他喘着粗气,气冲冲地走了。我看到他背后拿着的是一本《德意志意识形态》,我好想记得这本书的作者姓马,叫马克思,具体是哪个国家的人可是忘得一干二净。

我很快就原谅了祝福。当人的时候我没有记恨过谁,更不知道原谅一个人需要经历何种心理过程。但祝福回到了这事之前的样子,他依旧给我送好吃的,从山上很远的地方割来最好的干草,为我和小花梳皮毛,在祝香莲欺负我的时候,站出来帮我说话。一切都恢复过来,就好像何二从未来过,那天也变得像梦一样,于我虽有惊吓,但却越来越淡,淡到只是记得一些,而没有太多的感觉。

三个月后的一天,知熹在前院转个不停,我在后院也转个不停。为凤枝接生的稳婆是知熹花大价钱从县城里请来的,听说她还给一位军官的小妾接生过。而为小花接生的人是祝香莲。

我不敢进猪棚,不敢看,甚至还想把一对大耳朵卷成烟卷大小塞进耳洞里。我真怕小花生出来一窝人不人,猪不猪的东西。

好在母子相安无事,西屋里的是,猪棚里的也是。凤枝为我们祝家添了一儿一女,是一对龙凤胎。我这个当大伯的是打心里往外那么高兴。

小花也为我生下11只猪儿女,它们粉嘟嘟的,肉乎乎的,一个个细皮嫩肉的,最关键的,它们全是猪崽。我凑过去,想挨着个的拱拱它们,亲亲它们。

小花疲倦地躺着,突然,一下子站起来又要咬我,把我吓得连连后退。它怀猪崽时的肚子大得快要拖地了,分娩以后,中间的肚皮已经挨到了地上。

祝福抱来了更多的干草,一次不够就抱来两三次。祝香莲更勤快地清扫猪棚。续窝的事情也落到了我头上,概因此事,月子中小花对我们放松了警惕,我也终于可以亲昵地碰碰我的儿女们了。

满月的那天,知熹和凤枝两人一人抱着一个娃娃来后院。我明白他是故意想让我看看。

知熹抱着孩子坐到台阶上,示意凤枝也坐下来。祝香莲怕凤枝着凉,为她拿来草铺垫垫上。

祝福打开猪棚的门,知熹向我招招手。我一步一扭地走到他们近前,凤枝立时紧张起来。

知熹告慰她说:“莫要怕,这猪通人性。”

凤枝这才仗着胆子没有站起来逃走。

那俩娃娃在襁褓里只露出小脑袋,一个正在熟睡,一个把手指放进嘴里吸允,头上的毛发皆是稀疏发黄,我挨个看看没分出哪个是小子,哪个又是丫头。

只听知熹说道:“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进步则国进步……"

我一下子就听出来这是维新派任公的《少年中国说》,当年我与知熹也颇受任公与其师康有为的影响,只可惜,我现在听来竟有一种“人无再少年”的悲凉心绪。

凤枝在一旁抱怨:“这么早就开始说教了!你这父亲可真是尽职。”

知熹笑道:“还在你肚子里的时候,我就该每日诵读给他们听的,可惜,那阵子忙于报社的事情。即便是现在也只算做抽空补上。”

凤枝斜愣他一眼,“真不知道你要我带着孩子来着后院做甚?臭烘烘的,你倒还挺有雅兴。”

知熹笑而不答,摸摸怀中孩儿的头,对祝福说道:“操办满月酒的四位厨师我已在县城请了,一会他们来,要什么只管去买。晚上,还是把县长和几位乡绅安排到正堂。你再去通知戏班把戏台搭在庄口谷场,一定朝西,免得晚上吵到夫人和孩子。”

祝福点点头,“那我这就去庄口迎一迎,要买什么也是顺路。”

知熹点点头,“也好。”

看着知熹又开始逗弄起襁褓里的孩子,我竟有些迷糊了,他真的是想让我这个当前大伯的看看自己的侄儿侄女吗?他不怨恨我了吗?

凤枝终是受不了这后院的味道,起身抱着睡熟的娃娃回去了。看着她的背影,我又想起了自己的遭遇,如果我没有变成猪,而今守在她身边的人应该是我呀。

知熹说:“祝之朱,人各有命,人各由命。猪也是一样。你认命吧,接受现在的命运吧。”

他像是在劝说找准自己的定位,可我不认为一只真正的猪会有这些想法。

傍晚,前院渐渐热闹起来,四里八乡的人都赶了过来。单从那此起彼伏的道喜声中,我就能感觉到,知熹现在的排场比父亲在的时候可大多了。

祝香莲往猪食里添了不少的酒糟,小花吃饱很快就睡着了。我把几只跑到泥窝里贪玩的猪羔拱到她身边,它们咬着小花的奶头,吃了一会儿,也相继睡着了。

今晚祝福没空过来,又也许忙完会抽空过来给我送一些撤下来的酒菜。我一口没吃,也并不饿,心里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盛夏的夜空缀满了繁星,像一颗颗明亮的眸子打量着人间。祝家庄的池塘里蛙声一片,吓得蛐蛐、蝈蝈为了自保,都不怎么声张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特别想抽口祝福的大汉烟。我该是一只猪吗?我都这个样子了,我还不该是一只猪吗?当初,我想去找孙先生跟着他闹革命,让知熹守在父亲身边尽孝。当初,我也想去大地方找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开办报社。可现在,我能想什么呢?

祝福的声音响在西屋的后胡同,他似乎是为人指路,声音很轻。但我还是听到了,这还要得益于我的一对大耳朵。

不一会儿,就有两个男人来到我居住的猪棚,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俩从小花身下抱走了两只猪羔。大概是正堂吃席的那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要吃乳猪吧。我默不作声地看着,心道:也罢,也好,早早去投胎,争取下辈子做人 吧。我心里不停地念叨着这些话,念着,念着,眼泪就噼里啪啦地流了下来。知熹呀知熹,你一点兄弟情不念,你是真把我当成了猪啊!你的孩子是孩子,我的孩子就是盘中肉吗?

小花不识数,也没发现少了猪羔,它依然与它们亲昵,照顾着它们。在我眼里,它是一位很好的母亲。

猪羔一天天长大,每日活蹦乱跳,又极能吃。吃吧,吃吧,是猪都逃不了猪的命运。我尽量疏远它们,不与之亲近。我怕真到了那一天,何二的那把刀会不止一次地捅在我的心上。我自私,冷血到把小花和它们都当猪看待,这源自我内心的恐惧。

半年以后,祝福给我拿好吃的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有时他叼着烟袋锅子空手而来,和我聊天。

民国八年,山东蝗虫闹得凶,庄家颗粒无收。知熹跑去北平参加五四运动,枪声一响就吓得尿了裤子,灰头土脸地跑了回来。这事儿,他只和凤枝在西屋里说过,是祝香莲趴窗户听音儿听来的,都没过夜又告诉了祝福。祝福叮嘱她千千万万别再说出去了,但他心里也没底,不知道她哪天脑袋发昏,和几个要好的娘们说漏了嘴。甭管她爱听不爱听,祝福只能勤提醒着。

到底是一把软骨头,我打心眼里瞧不起知熹。可又觉得他做得没错,跑回来没什么不对。

祝福还告诉我,山东地界,有不少难民又走上了老路——闯关东去了。远近的乡镇,只有祝家庄,只有知熹还在硬着头皮支粥棚救急穷苦,但着锅里的粥也是越熬越稀了。

晚上祝福在后院掌了灯,说是年景不好,怕有偷猪的贼人。夜里,果然有贼人来,但都被祝福的几声咳嗽吓得走了。但我知道这样不是长久的办法,人要是饿急眼了,就没有做不出来的事情,祝福只怕也得被他们活活打死。

贼人不敢进来,祝家庄的男女老幼念着父亲和知熹的好也不敢打祝家的主意。但土匪是不讲这些的,当一圈举着火把,扛着大刀,挎着洋枪土匪出现在祝家时,知熹吓尿了,我也吓尿了,只有小花和那几只长得半大的猪羔仍瞪着好奇的大眼睛。

好在土匪里有一位二当家的,因当年落难,在父亲支的粥棚了对付过几碗米汤。他记得我们家,便和匪首商量,只要钱财。于是,家里就被搬了个空,连凤枝的嫁妆都没给留一样,东屋的锁头也被枪托砸开,但里面只有密布的蛛王。

祝家再没有余粮救济乡里了,知熹去县城求助,县长带着几房姨太早就跑没影了。他只是个县长,这年头手底下没人没枪说话不硬,更别提要做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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