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出殡的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是祝福陪我喝的。大多是父亲生前在地窖里泥封的酒。有山西汾酒、贵州茅台、还有知熹去日本时带回来的清酒。
我看到那瓶清酒就知道是知熹吩咐祝福这么做的。他不怪我吗,怪我气走了父亲?也许他不会原谅我,但我毕竟是他在这世上除了凤枝以外,唯一的亲人了。再者,父亲在这庄子里曾经积攒的尊重、风光、荣耀,以及这家中的一切都以传承的方式落到了他的身上。他得到的够多了,像白白捡来的一样。
而在祝家庄的人心中,我这个在外留学的长子,连父亲过世都没有赶回来看一眼。虽然他们嘴上不说,可在心里,恐怕是早已将“不孝”二字化作棍棒,将我打入无间地狱。留学是假,不孝是真。我真该去那里。
今晚,祝家前院,灯火通明,大排宴宴。很多人起身向知熹敬酒,还很多人在席间或直视,或用眼角余光跟踪着他,桌上的酒杯要时时填满,待他走过来,赶忙起身相敬。
以知熹现在的身份,除了县长以外,他不必担心怠慢任何人。倒是很多人怕在这一时刻怠慢了他。
“老爷很好,对谁都很好。他知道穷人的不易,知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还知道很多国家大事,常教导我们说,国之兴衰,匹夫有责。大少爷,你不该这么做呀。”
祝福喝红了脸,老泪纵横,桌上的菜肴他一口未动。我的猪食盆也是空的。他知我同样吃不下去,只是拿起沽酒的漏斗,自饮一杯,又喂我一口。
后院柴房里只有我与祝福,一猪一人,一主一仆。多半时候是他在说,我在听。心里难过,我就哼哼两声。他就边说便喂我酒。他想说一些怪罪我的话,可一直憋着,每次话到嘴边就换成了抽泣声。任何时候,任何场合,不管自己是何等心情,祝福从不会忘记自己的身份,即使我变成了猪,气死了对他恩重如山的老爷,即使他喝得大醉,那家仆的身份也时刻束缚着、制约着他。
猪棚里不时传来小花的哼唧声,它蒲扇似的耳朵和长长的鼻子,还有它的心知道我在后院,在柴房里。它这会儿一定守在栅栏门前,盯着拆房看呢。我向祝福讨酒,它就叫我一声。到后来似乎是等得着急了,它不停地哼唧。
我拱开柴房的门,小花看见我,哼唧得更欢了,还转过身儿,把屁股对准我。
祝福气的一把将门关上,拿起斜依在门边的搞头举过头顶。我把眼闭上,听到的却是搞头落地的声音。他跪在地上掩面而泣,“老爷,我对不起您呀。祝福该死,祝福真想替您去死呀,老爷……”
当晚,我喝了很多酒,但是我没有醉,看起来也比祝福还理性。虽然,我也在流泪,也在伤心,可我做不到祝福那样。这是我第一次强烈地感受到动物和人的区别。我为自己不能由心而发地大哭一场儿羞愧,懊恼。
祝福哭过一阵儿后,擦净眼泪,看了我一眼就出去了。我说不好他的那种眼神,有痛恨、有怜悯、但在离开的一刹那都转化成了决然。
桌上的菜有红烧猪肘、有拌猪心、还有炖猪排。像是在时时提醒着我,父亲走了,改朝换代了,一切都要按照他知熹的规矩来做。
祝福一离开后院,小花就从猪棚里跳了出来,它急切地,一扭一扭地跑过来,先是跟我脸贴脸亲热了一阵儿,而后吃起桌上的菜。它把装着猪肘的盘子弄到了地上,摔成了好几瓣,又把滚落的猪肘拱到我面前,让我吃。我后退了几步,它又把猪肘拱过来,哼哼唧唧地催我快吃。
我走出柴房,不愿见小花。恨它,可又恨不起来,喜欢它,可又不知该如何是好。不知者不怪,它还不满一岁吧。
杀猪的何二来了,是祝香莲带到后院来的。她一见小花就抄起了铁锹。小花叼起猪肘肉,吓得四蹄飞奔,竟通过长距离的助跑,一下子跳进了猪棚里。祝香莲骂骂咧咧的,还在心疼被叼走的肉。
何二盯着我,皱起了眉头,“我从没敲过这么大的猪呀!这不是总跟着祝老爷的那头猪嘛!我要是敲了它,祝老爷的鬼魂儿晚上不会来找我吧。”
祝香莲没好气地说:“何二,别以为祝家庄就你会敲猪。让你做你就做,东家还会亏待你吗?”
何二闻言一股狠色跃然于面。他围上猪皮围裙在腰后系紧,挽起袖口,将敲猪用的桃心刀咬在嘴上,大步流星地奔我走来。
祝香莲也在此时抄起一根粗木棒,移步到西屋胡同口严阵以待,防止我逃窜。
我确实慌了,吓得尿了一地,腿也软得像面条似的提不起劲来,眼泪汪汪地看着何二。
他揪起我的一只耳朵,力道极大,使我一条前蹄都离了地儿,另一条前蹄虽还在地上,但也只是虚踩。
我从恐惧中反应过来,想要挣扎但为时已晚。他一个扫堂腿就把我撂翻在地,紧接着一屁股做到我的后丘上,抄起我的一条后蹄向上掰,又用脚踩住我另一条后蹄。我撕心裂肺地嚎叫,拼命地甩尾巴,只感觉那个地方一阵刺痛,有两个球被挤了出来,又被他一刀一刀地割断了黏连。
我知道我废了,心情从恐惧到愤怒,使尽力气想要扬起头咬他一口,一只眼正看见他从后腰皮囊里取出早已穿好的针线。见此,我又不敢动弹了,只希望他能把我下面的伤口缝得美观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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