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小渔村里人声消隐,不知道谁家的狗不时地在叫。柳如眉和哥哥各桥东躺在各自的床上,默默地听着海水涨潮的声音,眼前是母亲,她正低着头缝缝补补。
“娘,我想听故事。”柳如眉道。
母亲抬眼,见两个孩子都满眼期冀地望着她,她不由勾起一抹微笑。柳如眉觉得娘的笑是天底下最可爱的,也是最美的,她永远忘不了那个晚上,还有娘的笑容。
母亲想了想,道:“上次是不是讲到旋子山上的小怪物?它从地里钻出来以后……”
“不要听这个!”年幼的柳如眉不满地撅起嘴。
“那要听什么?”母亲的笑意更甚。
各桥东说道,“娘,给我们讲讲我们名字的故事吧!”
“怎么要听这个?”
“村里的人不都说我们的名字奇怪么?”
母亲愣了一瞬,道,“你们也是这样觉得?”
柳如眉摇摇头,道:“我觉得好听!娘起的名字都好听!”
母亲慈爱地摸了摸柳如眉的额头,望着窗外的一轮明月,柔声道,“这其中哪有什么故事,不过是我在怀桥东的时候,做的一个梦罢了。”
她陷入了长久的回忆,“那天的月亮和今天一样,又细又弯,像飘在空中的柳条,我就做了一个梦,梦到我的故乡。”
“娘的家不是就在这里么?”各桥东问。
母亲轻轻摇头,“我四岁以后才跟家里人到这里的,小时候还有一个家,在泷右的一个小城。我对那时的记忆很模糊,只记得那里的房子都是翘角的黑瓦白砖房,城里有数不清的河道,每天都有柳叶似的小船载着人来来往往,河岸两边种的都是柳树,夏天的时候长枝条就飘进了河里……”她又低下头笑了,“这么多年以前的事儿,不知那天怎么就梦见了。”
柳如眉想,娘一定是想家了,想她小时候那个家。她问,“娘之后梦见了什么?”
“我沿着柳树栽的方向一直走,从街头走到街尾,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我家门口。家的大门紧紧闭着,门环却没生锈,门还是朱红色的。夕阳打在门上,好似给门镀了一层金似的,我在梦里好像还是个小孩子,踮起脚扒在门上,使劲冲门里望,可什么也望不着。我累了,来到桥边的石阶上坐下,忽然起了一阵风,在风里得到一句:‘芳尘烟波各桥东,柳如眉兮月如弓’。”
“那不就是我们俩的名字!”各桥东叫道。
母亲道,“是,我醒了以后觉得这好像就是天意,正巧你们爹姓各,我又姓柳,那天醒了以后就铁了心要起这名,打算若是再有个女儿就要起柳如眉。殊不知名字的事又让人笑话了。”
各桥东怒道,“娘起的名字多好,分明是他们目不识丁!”
母子三人陷入了沉默,海浪的声音又变大了。过了一会儿,柳如眉轻声道:“娘的名字叫什么?肯定很好听的。”
母亲莞尔,“没什么好听的,名里有扶桑二字。”
“是扶桑花吗?”柳如眉睁大了圆眼。母亲点点头。
柳如眉想到旋子山上就有大片的扶桑花,每到花期就能把整座山都点燃了,赤红与鲜黄与浓密的绿叶平分秋色,却比绿叶更鲜艳些,真是好看。那是母亲最爱的花,父亲以前总是从山上给母亲摘下一大把扶桑花,插在窗前的瓶中,母亲见了却并不见喜色,说父亲是断了花的根,摆在窗前是好看,可花已死去了;与其如此倒不如任由其长在山里。
那夜很长,母亲还跟兄妹二人讲了许多她故乡的事,听得柳如眉心驰神往,她真想以后有一天能寻到那个小城,去娘的家里看看,可直到现在也没能实现。
过了三年,母亲突然重病,一下子卧床不起。后来才知道,母亲的毛病很早就有了,只是后来身体状态越来越差,病情就加重了。家里几乎全无积蓄,村里并没有正经的医者,只有当地的土郎中,本就很不靠谱,也不愿意给母亲治病,说她是坏了族里的规矩,被老祖宗责罚了,没人能救。
或许是天使的恩赐,不久从别海上来了一个商队,说是在海上失了方向,在村旁边稍事休息。那商队里的人穿着打扮和言行举止很体面,父亲一眼就认出那是从良城来的人。他经常去打探消息,得知商队里确实有个大夫,父亲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请那大夫于一日傍晚偷偷来到村里给母亲看病。大夫诊了母亲的脉后不住地摇头,说母亲已是绝症,除非能到别海里去寻一种巨大的贝类所产的珍珠,那珍珠约有半个巴掌那么大,将珍珠磨成粉入药,或许还能有救。
父亲听了大喜,却也隐隐担忧,那么大的珍珠,饶是他在海上半辈子也从未见过,该去哪里找?但只要有一丝希望,他也不想放弃,于是他打算跟着那商队走,出海去找。可没想到,各桥东坚持要随他一起出海,这时候各桥东已是个挺拔的少年,父亲虽不放心,可各桥东过于执拗,他只得带着他上路。
柳如眉日夜守护着重病的母亲,父亲和哥哥不在,她一下子成长了许多,很多家务活和工作,她磕磕绊绊地做,从一开始的不会逐渐也做得熟练了。她长高了,心中的心事也多了,时常望着海岸出神,她盼望海与天相接的那一条线上会出现一条小船,上边载着哥哥和爹,他们笑着冲她招手,说他们带回了给娘治病的药。可好像时间就是与她在做对,她越是这样的盼望,那条载着亲人的小船就越是不出现在海面上。
寒来暑往,一日柳如眉又上旋子山上去看火红的扶桑花,却在山中巧遇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那老人正伸着手,似乎要采撷扶桑花,柳如眉连忙叫道,“不要摘!”
在柳如眉的心里,她觉得扶桑花就代表着母亲,母亲曾说过,要让扶桑花好好地活在地里,自由的生长,不该被人随意采摘。这些年,她总是守护着那些花,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护花使者。
那老者停了手,望向柳如眉,道,“孩子,这是你的花?”柳如眉摇了摇头。
“那为什么我不可以摘?”老人冲她微笑。
“您难道不觉得,花也是有命的么?摘它下来,别在身上,确实好看;可它就确确实实是死了,不过几天就会枯死。”
“是这样么。”老人的表情有些遗憾,“那如果你就是这朵花,你希望自己被人采摘,还是永远的在这里生长呢?”
这是柳如眉从未研究过的新问题,她低头思索了许久,道,“被人采摘,虽然已经成为了一个死物,却能够被人所惦念,卖进城里也会被很多人所喜欢;在这深山野谷里生长,虽然并不能为外人所知,但自己却活得潇洒,集天地灵气。”
老人用赞赏的眼光看着她,笑道,“你愿意选择哪一种生活呢?”
“为人追捧的生活是很吸引人,可是已经离开了根的花朵总会有枯死的那一天,总有一天,它也会被人无情地丢掉。我知道有些人喜欢追求刹那的芳华和绚丽,但我却不是那样”柳如眉定定地道,“我只想做个平凡人。”
那老人悠悠道,“通常真实的生活总是和我们想要的生活背道而驰,即便你真的只想过普通的一生,世事却难以预料。就像这朵花一样,”说着,他迅速将那朵近在咫尺的扶桑花折了下来,柳如眉想叫出声,但她忍住了,“它并没办法掌控自己的一生。”
柳如眉由惶恐转为无奈,不由轻叹一声,“不论怎样,这便是它的命数,好的坏的都须自己来承受。”
“你说得对,这就是所谓的规律。”老人笑笑,“这样一朵花,并不会懂得天地之间的规律,但若晓得了规律——”说着,他蹲下捧起一抔土,右手举着那朵扶桑花,将其放置到它被折断的断口,随后松手,那火红的花竟完好如初地长在那里,而那抔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
“我们就可以利用它做一些事情,有意义的事情。”老人狡黠地冲柳如眉眨眨眼睛。
柳如眉彻底地被震撼了,这是她第一次领略到天地宇宙的玄妙。自此以后,那老人在旋子山上常教给她一些关于规律的东西,很多她都是一知半解,似懂非懂,但她对此很有兴趣。或许有一天,自己可以拯救母亲,她激动地想。在与老者的相处过程中,她对老人的身份知之甚少,只知道他也是从良城来的,一直到很久以后,她才知道那老人就是上一任的十三先生之一,不过那是后话。
又过了大半年,一日老人突然告诉柳如眉,他要离开这里了,柳如眉很震惊,便问道:“您要去哪里?”
老人笑而不语,向东方遥遥一指,柳如眉即刻明白了,老人要出海去。
“别海凶险万分,只东国一岸,您要去那里做什么?”
“别海再如何凶险,哪比得上人心的凶险呢?我老了,只想图个清净,去海上就像回了老家一般吧。”海风吹拂着老人的白发,他微微眯着眼。
柳如眉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终是没能开口。“我明白了,您放心去吧。”
过了几日老人便在一天夜里离开了,第二天,旋子山上已不见他的踪影。自此以后,柳如眉又多了一个盼望,盼望着老人有一天会回来看她,即便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她知道老人打定了主意,再也不会归来。
岂料那老人前脚走,后脚柳如眉就盼到了等待了多年的亲人。只是,走时是父亲与哥哥两个人,回来却只剩了狼狈不堪的哥哥。那时候母亲已经气息奄奄,仅剩一口气吊着,无论如何想见父亲一面。
“爹呢?”柳如眉向各桥东问道,但她心下已经灰了大半。
各桥东好像是回想起了什么不好的过往,沉声道:“爹……爹跌进别海里头了!”
柳如眉眼里满是泪水,她惊恐地捂住嘴,怕被母亲听到,她低声问道:“怎么会?到底怎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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