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只眼

作者: 有故事的牛魔王 | 来源:发表于2018-04-04 19:46 被阅读23次

    1

    我已经老了。

    人间每天都在上演各种剧情,爱恨离别悲欢聚散,而我,一个老警察,看到的却永远是月亮的背面。我见过丈夫雇凶杀妻,见过父子反目成仇,见过原配砍死小三,可是,没有哪个故事比这个更悲伤。

    男人叫张驰,来给3岁的儿子上户口。孩子的出生证明上,母亲那栏是乔俏俏,而户口簿上,男人的配偶叫孙玉娟。他是离异再娶了小媳妇儿,还是坐享原配和小三齐人之福,不好说。很多夫妻离婚以后也不到派出所来更新户口簿的婚姻状况一栏,这并不是法定程序,公安机关没有权利干预。

    放开二孩政策以后,上户口已不再需要提供结婚证,陆陆续续有很多中年男人来给孩子上户口,以前隐形的孩子现在一下子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多大的都有。

    当然,这些男人大部分都是有钱人,开着豪车衣冠楚楚。最夸张的是一个知名学者,上过新闻联播,一下子给两个儿子上户口,他的户口本上已经有一个17岁的女儿,女儿的母亲并不知他这两个儿子的存在。她曾和男人一起来派出所办事,挎着丈夫的胳膊,笑靥如花,甜如蜜糖,高贵得如同第一夫人。

    办完户口,张驰掏出手机打电话:“上好啦,咱儿子的户口。放心吧,晚上回去给你看户口本。”然后腆着脸笑道,“晚上怎么奖励我?”贱兮兮的样子跟他之前的趾高气扬反差极大。电话那头不知说了句什么,他在这边哈哈大笑。

    我冷眼旁观,面无表情,这世界人人都戴着面具,谁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摘下。

    半个月后,张驰又来了,这次还带着一个女人,蛇精脸,蜂腰翘臀长腿大胸。女人撅着嘴,小脸冷若冰霜,伸手去理头发,长指甲五彩缤纷。她那么年轻,胶原蛋白满满的脸如同汁液饱满的果实,吹弹得破。

    张驰说户口簿丢了,要补办。民警从电脑里调出他的户口档案,照原样给他打印出一套新的,只要3块钱工本费。

    张弛得意洋洋地把户口簿交给女人,腆着脸说:“宝贝儿,我没骗你吧?”女人转嗔为喜,往他身上一靠,垂杨袅袅腰肢软,“这还差不多,那天把我气死了。”

    张驰搂着女人,大剌剌地说:“嗐,多大点儿事儿啊,我哪儿想到她会突然要用户口本?”说着,捏了捏女人的脸,“你给我生了儿子,这么大功劳,我怎么会亏待你?”

    女人偎着张驰离开,细细的腰肢在他的手掌下摇摆,浑圆的屁股在紧身裙里滚动。

    我长长地叹息,她应该就是乔俏俏吧。

    我想起三十年前的自己,也是这么如花似玉。那时的我总是嫌时间过得太慢,却从没想过岁月赠予我的东西——窈窕的腰身、丰挺的双峰、乌润的头发——早晚有一天会不动声色地全部收回去。曾经的黑水晶现在已经变成了死鱼眼睛,饱满的青苹果也皱缩成了风干金桔。

    皮囊再好看,怎能胜得了强大的地心引力?

    2

    我已经老了。

    人一老,记性就会变差。这件事情过去半年,我已经差不多将它忘掉了,派出所每天都上演着各种狗血剧情,我这双浑浊的死鱼眼睛看得太多,早已漠然。

    [if !supportLists]一天,[endif]派出所来了一个中年女人,四十岁左右,穿深灰色羊绒大衣,苍白的手指抓着黑色香奈儿坤包,大钻戒在无名指上熠熠生辉。她重重地将手包往户政大厅的大理石柜台上一蹾,手腕上的翡翠镯子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吓得办户籍的小女警一个愣怔。

    她拿出结婚证,“我要查张驰的户口档案。”

    我们看了她的结婚证,没错,她是孙玉娟。没有理由不给她看。

    我忍不住在心底叹息,该来的终究会来,张驰以为自己机关算尽高人一等,却没想到纸里包不住火,是雷早晚会炸。

    “你们凭什么给乔俏俏的孩子上户口?”她声音凌厉,气势汹汹,在户政大厅走来走去,脊背挺得笔直,高跟鞋在水磨地面上敲得铛铛响。

    我告诉孙玉娟,按照规定,我们只看户口簿和医院的出生证明,户主张驰手续齐全,我们没有理由不给他办。我没有说,非婚生子女和婚生子女有相同的权利,他们的法律地位和母亲身份的尊卑贵贱没有任何关系。

    我怕刺激她。有时候,你想象不到女人一旦陷入疯狂,会做出什么事来。

    然而,她还是歇斯底里地发疯,在派出所大厅指着我的鼻子骂:“枉你一把年纪,怎么能是非不分?小三的孩子也能光明正大地上户口,这世界还有没有天理?”

    我任她闹,不理她。我明白她的心太苦,需要发泄。身为女人,我知道,女人这辈子,太不容易。

    她骂了一通之后,给督察打电话,举报我违规给小三的孩子上户口。

    我无奈地摇头,这样偏执的女人,怎么可能幸福?

    督察很快来了,问明真相后,晓之以理,甩手离开。

    孙玉娟突然蹲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我早猜到他外面有女人,可是我没想到竟然连孩子都有了。”

    我将她扶起来,劝她想开点儿,人生在这世上,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归根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如果不是我们家,他能有今天?不,我不能让他好过。我要告诉闺女,让她知道她最崇拜的爸爸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要让闺女恨她一辈子。”孙玉娟咬牙切齿,涕泪交流。

    她絮絮叨叨跟我倾诉,义愤填膺地痛斥张弛这个当代陈世美的狼心狗肺。我知道了她的女儿张小雅从小跟爸爸多么亲,5岁的时候说长大以后要嫁给爸爸;我知道了张驰曾经多么疼闺女,跪在地上给闺女当马骑,挨了闺女的白眼还要拿胡子茬蹭闺女的脸;我知道了曾经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张驰怎样通过她们家发达的,她当年是怎样跟父母闹翻嫁给他的。

    女人就是这样,总爱守着回忆过日子,殊不知,回忆对于男人来说是最没有意义的,尤其是靠女人起家的男人,那是他们最不愿面对的伤疤。

    而回忆一旦变成笑话,她们曾经有多爱,现在就会有多恨。

    3

    我已经老了。

    我的目光早已踏遍千山,阅尽悲欢,我深知,深情若是一桩悲剧,必定以死来句读。

    小年夜,派出所接到报警,临江花园6号楼2103扰民。我和同事赶到2103,隔着厚厚的防盗门都能听到里面震耳欲聋的叫骂声,声音高亢尖利的是孙玉娟,声音粗哑夹着脏话的是张驰。除了叫骂声,还有少女嘤嘤的哭泣声。

    我敲开门,又一次见到孙玉娟和张驰。

    还有他们的女儿张小雅。

    那是一个特别漂亮的女孩儿,身型像春天刚抽出条儿的柳枝,早熟的大眼睛像梅花鹿一样忧郁,微鼓的胸脯像两只小小的鸟。

    她的眼睛里闪着倔强而仇恨的火焰,脸颊因羞愤变得绯红,她朝父亲的小腿上狠狠地踹了一脚。那一脚她肯定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和全部的愤怒,我看见张驰的眉毛拧成一团,弯下腰去揉腿。

    她的母亲孙玉娟,恶狠狠地瞪着她的父亲,眼睛里倔强而仇恨的火焰跟女儿一模一样。

    这个男人的人设已经崩塌,不管是作为丈夫,还是作为父亲。

    看惯了浮世悲欢,我早已波澜不惊,可是,这母女两个刀锋一样的眼神还是让我不寒而栗。

    我望着孙玉娟叹气,“退一步海阔天空啊,你知不知道?”

    她只是咬牙切齿,眼底恨意凛凛,似有深仇不共戴天。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张小雅,也是最后一次。

    一周后,是除夕夜,迟到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洒,孩子们笑着在雪地里放烟花。凌晨一点,派出所的报警电话响了,是临江花园小区的保安,他巡逻时在楼下的灌木丛里发现一具女尸。

    我们立即赶到现场,女孩儿脸朝下,地上一滩液体,有血有脑浆。洁白的雪花无声地飘落在她冰凉的身体上,瞬间融化。苍绿的灌木丛上,斑斑血迹。

    我抬头往上看,这座楼是6号楼,一盏盏的格子像蜂窝一样,有的黑有的亮,2103是哪一格,老眼昏花的我数不清。

    有几个围观的群众唏嘘,手里还拿着未燃的烟花,“谁家的孩子,这么年轻?”“哎哟,这都摔成肉酱了,哪儿还看得出来?”

    她是父亲前世的小情人,急切地盼望着长大,嫁给像父亲一样的男人。然而,这梦想被父亲和母亲合力摧毁,她的世界观在一夜间崩塌。

    雪花纷纷扬扬地飘洒,烟花在夜空中璀璨绽放,我的心揪成一团,机械地往楼门口走去。

    大红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曳。

    那以后,我以为我再也不会见到孙玉娟,她太偏执,由爱生怖,将整个故事推向了万箭穿心的高潮,她真的就能得其所哉吗?

    转眼间,正月已经过完,世界恢复了它既有的秩序,人们各忙其忙,都已将这个故事淡忘,除了故事中的人。

    二月初五夜,我们接到群众报警,临江花园6号楼2103失火。

    刹那间,我浑身冰凉,立即发动警车,呼啸着警灯狂奔而至。火已扑灭,浓烟未散,消防员背着一个烧得面目全非的女人出来,我赶紧走上前去,“怎样,还有救吗?”

    消防员检查完,摇摇头,“太迟了,已经没有呼吸了。”

    “里面还有人吗?”

    “没有了。”

    我推开门,呛得直咳嗽,35天前,我曾第二次进这个门,那天我是死者的信使。今天我又一次踏进这个门,门内几成废墟。

    抬眼看去,阳台上翻倒的铁烛台烧得乌漆麻黑,祭祀台上的供品烧得看不出原形,镜框已经烧炸裂,玻璃渣洒满了台子。

    今天,是小雅的五七。

    那个如早春柳条一样的少女,回她的家来了吗?

    深情若是一桩悲剧,必定以死来句读。

    一大颗泪珠从我的眼眶里滚落下来。

    我已经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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