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画（47）士为知己者死

寻画（47）士为知己者死

上一章：寻画（46）誓言

媳妇朱雅芬回娘家一个多月了。这期间，宗汉光去岳母家三次，每次大舅哥朱晋都不让他进屋，三言两语就把他打发走了。

今天是第四次，年前他要再努力一把。这次出乎他的意料，朱晋不但没推他还把他让进了屋里。他心中暗喜，是我的诚心打动了媳妇还是她守空房久了想我了？

朱晋说：“进来吧，外面太冷，说话不方便。”

进屋后，朱晋指了指椅子说：“坐下吧。”

宗汉光没有坐，站着说：“大哥，我是来接雅芬的，你看这都快过年了，她和孩也不能总在这麻烦你们不是？大哥，你替我在雅芬面前说句好话，行吧？求求你了大哥。以前都是我的错，只要她跟我回去，她提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朱晋面无表情，又说了一句：“坐下说。”

宗汉光只好坐下，往门外瞅了瞅，试探着问了一句：“雅芬在家吧？”

朱晋说：“今天你来的正好，要不雅芬也得去找你。”

宗汉光心忽悠一下没底了，问：“找我？”

朱晋说：“是找你，雅芬已经决定了，她要和你离婚。她这个决定我们也同意，因为以你现在的政治身份她继续和你生活在一起已经不合适了。”

宗汉光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大哥，我，我，”

朱晋说：“你知道，我父亲是被国民党反动派杀害的，我们家跟国民党有深仇大恨。你爹现在己经被证实是土匪加国民党，雅芬现在恨死你了，甚至一面都不想见你。你要是同意的话就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我们什么都不要，只是把她和孩子用的东西取回来就行，你如果不同意的话我妹妹就起诉。”

听到这宗汉光知道事情不可挽回，便愤然大声道：“既然你们都相信那个荒唐的结论那我也无话可说。离婚可以，但是儿子得归我，那是我们宗家的根。如果不把孩子给我，我就不签字！”

他的话音刚落，朱雅芬推门进来对他说：“你吼什么吼？你把我坑的还不够吗？还想要孩子？孩子怎么可以给你？你想让他因为有个反革命的爷爷而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吗？告诉你，这事由不得你。你要是拒绝在离婚协议上签字的话咱们就在法庭上见！你看法庭会怎么判？”　

宗汉光不愧是宗兆雄的儿子，到底还是有些血性，听她这么说便怒道：“好，既然你这么绝情，那我也不拖累你。协议在哪儿？我这就签。”

朱晋在抽屉里取出离婚协议书递给他说：“你看一下，觉得哪儿不合适咱们可以商量。”

他看也不看，从上衣口袋摘下钢笔签上名字转身就走。

灰蒙蒙的天漂着细细的雪花，天气异常寒冷。大街上行人不多，俗话说“三九四九捧打不走”，各家的烟囱都冒着青烟，人们大多躲在家里猫冬。

平房没有暖气，炉子也没点火，玻璃窗上结了一层厚厚的霜，房间里里没有一丝热气，冷得像冰窖。宗汉光眉头紧锁牙关咬出了响，他万念俱灰，烈士子弟的光环没了，小车不让他开了，媳妇离了，儿子也没了。一想儿子以后随后爹姓，管别的男人喊爸爸他的心就一剜一剜地疼，一想到朱雅芳躺在别的男人怀里他的心更痛。尤其让他不能忍受的是，这事不到一年就会成为事实。

他绝不当黑五类，绝不在人们厌恶的眼神和讥讽的话语中像狗一样地活着。他决定不活了，妻子、孩子、荣誉、尊严都没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但必须死得壮烈，必须完成誓言再死，那就是寻找机会，杀死制造假证词的仇人杨士元和高书剑！好在单位的革命群众现在还没转过弯来，还没有对他施实无产阶级专政，他的行动还不受限制。

董建功的日子也不好过，江小嫚被抓后齿轮厂给他贴出了大字报，揭发他是伪滿警备军团长徐文炳的儿子，还说他在部队因为一个朝鲜族姑娘状告他欺骗感情而受到了处分。大字报的落款是革命群众。是谁把他调查的这么清楚？连他自己不知道的事情都给“人肉”出来了？他真的不知道自己的亲爹是伪团长徐文炳，徐文炳死的时候他才一岁多，太小不记事，长大后家搬到长春没人告诉他。这是真的吗？前些天，他去监狱探视母亲时对于自己是伪团长儿子的这个事实得到了确认。但不管怎样，继父是革命军人，揭发归揭发，法规上还是承认他是革命干部的儿子。所以一时半会儿他还不至于有事。

董志刚领导的“揭老底战斗队”也没闲着，他派人对杨士元进行了“人肉”调查，在杨士元老家牛家镇，五六十岁的老人都记得当年的“福全堂”。都说杨家当时买卖做得挺大，家境富裕，不然的话大少爷杨士元怎么能念国高？家里怎么能雇得起镖师？更有了解底细的近邻说杨家在一九三九年二月二那天摊上事了，一个团长带兵抄了他们家，五月份杨家便变卖家产搬走了，好像是避祸。没过多久警局的人果然来调查了，说是杨家涉嫌一桩杀人案……

联系到打听来的有关当年徐文炳是让年轻女人掐死的事实，董志刚和董建功父子忽然明白了，杨士元极有可能就是杀死徐团长的凶手。

徐文炳再反动那也是亲爹，再说能干到团长位置容易吗？说明老爹还是很不一般。如果不被害的话满州国倒台后没准能被民主联军收编，那样我就是解放军军官的儿子。杨士元杀了老爹那他就里杀父的仇人，俗话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杨士元在公安系统内批斗大会上已经上台二次，揭发出来的问题也越来越严重，对他的定性也越来越升级，从走资派一路高升到叛徒、汉奸、混入公安队伍的反革命。

这是第三次批斗，台上除了杨士元外还有党委副书记和副局长等几个陪斗，刑侦处科长高书剑也在其中。

今天在上班的路上，杨士元碰到了高书剑。高书剑把他拽到了街角隐蔽处，小声问：“杨局长，这两天有没有人跟踪你？”

杨士元说：“有，前几天有人总是扎我的自行车带，后来我索性不骑了，反正也没多远。跟踪我的人戴着皮帽子和口罩，我看不清楚他的脸，一直跟到我家。你怎么知道？是不是你也被跟踪了？”

高书剑点头承认问：“你估计是什么人？”

杨士元说：“我想还是与我岳父案件有利害关系的人吧。”

“你得提防着点，这个时候得防备有人冒险。”

“是，不过，我想，光天化日之下他们还不至于这么胆大包天吧？”

“这很难说，还是防着点好，你晚上最好不要出门。”

说到这杨士元想起个事儿说：“按说你以前的历史属于保密，知道的只是少数几个领导，这是谁给泄露出去的？”

“唉，现在一切都乱了套了，管不了那么多了，还是提高点警惕吧，小心着人暗算。”

批判大会进行到后半段，宗汉光以揭发人的身份走上台来上，他操着蹩脚的山东话说：“就是这个杨士元，跟随他的汉奸主子吴化文，在我们老家临朐制造无人区，就在那年四月，我大爷大娘和叔伯兄弟一家十一口都让他们杀了！你个狗汉奸，这事是不是你干的？”

吴化文在临朐制造无人区是一九四三的事，杨士元奉当地党组织指派混进伪军是一九四四年。根本没有影的事，可不知情的群众听了都义愤填膺，高呼：“打倒杨士元！”

站在台下的董建功递给宗汉光一根粗木棍，宗汉光绕到杨士元身后，轮起木棍朝杨士元的小腿打来，嘴里骂道：“日你奶奶的，打死你这个狗汉奸！”

杨士元“啊”的一声，摔倒在台上。宗汉光刚要第二次抡起木棍，台上过来两个警察抓住了木棒说：“诶诶，揭发可以，打人不可以，你是哪个单位的？”

“日你奶奶地，打折你的狗腿！奶奶地……”宗汉光不回答警察的问话，一副气极了的样子，一边骂一边往台下走。

散会了，杨士元慢慢地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出会场。有警察问：“老杨，你还能走吗？”

他摆摆手说：“不碍事的，还行，还行。”

方才在台上，杨士元见这个假山东人接木棍便知到他要对自己下手，便竖起耳朵倾听木棍袭来的风声。当时他穿着棉袄棉裤，就在木棒打到小腿上的那一霎那，他疾速向前一跪。太精准了！跪倒的速度几乎和木棒砸下来的速度一样快。凡是看到这一幕的人，都以为他的小腿可能被打折了，其实只是肉被砸疼了点，并没有伤筋动骨。

假如宗汉光接着打他就会滚躲，或是直接抓住木棍。他认为在大庭广众之下，假山东人的施暴一定会被制止，他觉得自己虽然遭到批斗但远没达到万人恨的地步。同情他的人、正直的人、出以公心的人还是应该占大多数。

果不其然，他只挨了一棍子。

他从大道拐进副街道。过了副道，再穿过一条僻静的小街道就到家了。

虽然临近过年，但过年的气氛一点儿也不浓。天气阴冷，到处都是灰蒙蒙的。杨士元小腿肚子是有些疼痛但走路没多大妨碍，他是故意慢走装瘸的，他全部精力都集中在眼睛和耳朵上，他得提防“假山东人”的暗算。

“嚓嚓嚓”后边传来了脚步声，有人跟踪！他仔细一听，放心了，是高书剑跟上来了。他停住脚回头看着高书剑用目光讯问：“你怎么来了？”

高书剑刚要说话，杨士元对他摆了摆手。

小街道静悄悄的，突然，头顶上传来“嘎嘎”的两声鸦叫，一只乌鸦从树稍上起飞，随着一阵轻风，枯树上落下少许雪花。

俩人继续小心地往前走，突然，从胡同口里窜出一个戴口罩手持钢刀的青衣汉子，此人正是宗汉光，他先一步来到此地埋伏。

原本是杨士元在前，高书剑在后。就在宗汉光露头的那一刻，高书剑向前猛蹿两步，用身体遮挡住杨士元。

高书剑没有宗汉光高大，年近五十体力也大不如从前，没有空手夺刀本领的他竟不躲不闪地迎着明晃晃的钢刀冲了过去。

高书剑握匕首的方式很特别，手倒握刀柄，刀身隐在臂后，只是在出手的一瞬间刀身才掉转过来，所以一般对手很难发现。宗汉光没注意到他手里也握着刀，所以上来就捅，对高书剑没有半点儿防备。心说你两个在一起太好了，真是天助我也，省得我杀了姓杨的再找你姓高的。就在他得手的同时，高书剑挥动右手，只见寒光一闪，又窄又薄的匕首悄无声息地刺进了宗汉光的左前胸。这一刀出手极快，双刃匕首异常锋利，刺透五层单棉衣和一层滩羊皮袄从两肋骨缝间深深地插入，直达心脏。

这一幕发生的太快，俩人在“啊”的痛呼声中同时倒地。

自从杨士元当上局长，高书剑和他除了工作关系外私下里来往少了。高书剑认为积极工作就是对他的最大支持，真正的朋友只有在关键时刻才能看得出来。

高书剑清楚，当年如果不是杨士元替自己说公道话重用自己也许自己活不到现在，五一年镇反没准就给镇了。今天他见杨士元一瘸一拐地走，怕他武功发挥不出来遇到不测，故尾随跟来。杨士元对他有知遇之恩，他应该将杨士元安全地护送到家。

杨士元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他刚想过去扶起高书剑不想这时从左边胡同里又冲出一个男人，这人手举木棍朝他脑袋猛砸下来。

杨士元疾速躲闪同时伸出左手向下一抄，一把抓住打空的木棍，接着抬脚踢向木棍的另一头，这一脚力道很大，对方抓棍的手腕震得一麻不由得松开了双手。

袭击者正是董建功，他是给宗汉光做掩护的，如果宗汉光与杨士元打斗落下风，他就上来助陈。没想到事情变化得太快，宗汉光一露头便中刀躺倒了。

只一招董建功便知道自己远不是杨士元的对手，所以他放手木棒撒腿就跑。杨士元将手中木棍对准他后身用力一甩，只听得“扑通”一声董建功后背着棍扑倒在地。

杨士元顾不上董建功，转身来到高书剑身旁。白皑皑的雪地上，鲜红的血液异常刺眼，杨士元握住高书剑的手颤声呼叫：“剑哥，剑哥！”

这时，宗汉光已经断气，高书剑断断续续地说：“士元，我不行了，这辈子有你这么个兄弟我知足了，害你的人还有，今后你要多加小……”话没说完，脑袋一偏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泪流满面的杨士元站起来朝前方看了一眼，被他投棍击倒的董建功已经没了踪影。

这时街角已经聚集了几个看热闹的人，杨士元对他们高声喊道：“喂，你们谁快去派出所报个信，就说这杀人了。”有两个小伙子听罢立即转身跑去报案。

杨士元站在那里没有离开，作为知情者、老公安他要保护现场。

望着高书剑没有合上的眼睛杨士元十分后悔，我为什么要装瘸呢？不装瘸的话高书剑不一定能跟过来；不装瘸赶在高书剑前面一个旋子踢就能将宗汉光的刀踢掉……

书剑兄，虽然你经过近二十年的思想改造，但“士为知己者死”的旧观念怎么还没有放下？你一定是觉得为救腿受伤的我与杀手拼命替我而死死得值个，可你哪里知道我是为了迷惑杀手故意装瘸？

高书剑的妻子才四十四，小儿子才八岁，今后他们的日子会是怎样呢？唉，又一份愧疚压在杨士元的心上。

一个月来军区对外协调办公室主任严洪把宗汉光讲的“古画藏匿案”研究得十分透彻。他再次与上海的肖威通电话，并对电话录了音。他还联系到了上海制药三厂造反派头头丁勇浩，丁勇浩说得非常肯定，他说参加婚礼的人都见过那幅画。

严主任心里有谱了，他认为画肯定是带到长春了，沈维忱在车上肯定是将箱子交给小舅子李辉了，至于现在箱子在哪儿当然只有李辉这个当事人知道。

严洪嘲笑肖威一干人自以为是的书生气，还搞什么分析判断，分析什么？判断什么？俗话说“一个人藏的东西一千个人也找不到”。你怎么就认定东西一定放到杨士元家了？假如李辉把箱子寄放到某个同学家、邻居家、朋友家你上哪儿找去？就算是放到了杨局长家，杨士元是何等人？他随便藏个地方累死你也找不着，还去家里搜查？真是笑话。至于去吴政、吴敦家里搜更是弱智。现在抄家风这么盛那么重要的东西谁会放到亲属家里？

这事很简单，就问李辉。李辉如果说他把箱子放到某某家了再某某人，我就不信问不出来！当然，不是一般的问，要使用各种手段问。严参谋就是有水平，比看过两本苏联侦探小说就自认为会破案的肖威高明多了。

问题是谁来操作？这期间，他详细调看了吴敦父亲吴宝成误杀案。一开始他决定把查找古画的事情交给宗汉光，他觉得宗汉光敢想敢干，是个人才。再有就是确认他父亲宗兆雄不是国民党而是真正的地下党对宗汉光的吸引力太大，他一定会全力以赴的查找。怎样才能将宗兆雄见国民党中统特务一事给翻过来他也想好了，就说是地下党让宗兆雄以土匪身份打入国民党，以便发挥更大的作用。因为没有人比他更合适，更能取得国民党的信任。因为打入敌阵营这事非常机密，知道的人极少……

还没想好用什么方法证明宗兆雄是假国民党真共产党时传来了宗汉光的死讯。洪主任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这个宗汉光，也太性急了，一点儿抻头都没有，白让我费脑筋替你谋划了。”

看来只有把“寻画”的任务交付给董志钢父子了，条件嘛，答应将江小嫚改判无罪释放或是监外执行。他觉得这个通过努力更容易办到，因为江小嫚对宗兆雄加入什么党完全不知情；至于指使弟弟放火杀人也可以否定，因为她并没有明确的发出杀人的指令嘛。

快过年了，繁杂琐事情多了起来，洪主任忙东忙西的顾不上寻画。他算计了一下，觉得过了年再实施更稳妥。好饭不怕晩，过年期间正好再到吴军长那试探一下，看他对郑板桥画喜欢的程度也好作出最后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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