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将格外不幸,因为终究不是个女人。
近来,经常重复一个梦境,虽然略有不同,但月、雪、大悲殿、高原未曾缺一。人们都说醒后,梦里的一切都会稀释,迅速归入迷雾;而我却在醒后发现它们格外的清楚,甚至随着一次又一次的再现而愈加鲜明,也许是因为梦境太过简单,也许是业已迷乱,不过都是无法自控、自知的幻想。
在银盘高悬的高原行走,如洗的月光穿透身体落成茫茫大雪,透尽心凉;巍峨的大悲殿似在尽头,似在远方,不知所以。
上学时一个同性恋采访记录的活动,参加者都是80后,没有赞助,一切都要自己安排,我负责北京。这注定是一个无法取得所谓成果的行动,一开始都知道彼此除了见识另一个不同世界之外,不会有欢呼、不会有承认,结束时彼此的汇报都是言语不详,并没有实质结果。这个世界毕竟不是我们曾想的那么简单,即使想为其发声,亦是庐山猿鸣,非能为世所传所认,况且我们又怎能真的言由己衷。
二
第一次见美美时,她正在北京一家著名的同性恋者社交酒吧参加选美大赛。我在后台见到她时,她正在描着唇线,一脸的洋溢幸福至今让我相信那是曾经无比纯粹的微笑。甚至她手提的绣着自己名字的竹篮也让我相信她能走到这一步以着实让同仁羡慕。她也是我在整个过程中见到的唯一做了变性手术的人。
她在谢幕演唱时,选了哥哥的《月亮代表我的心》。唱的几近芳华绝代又深情款款。依稀让我记起了哥哥的演唱和黄耀明翻唱给哥哥的《玻璃之情》,不管身份角色如何,那份情是无论如何是不会假的。
我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最难以发声的就是位居少数的所谓非正常的人,某种程度上他们比受尽苦难的下层民众和被机械化的大多数更难以立足。甚至他们还不如贝蒂人工呼吸教具。
塞纳湖畔的无名少女在自杀后成了永世的记忆。诸多名家将她写进自己的小说和文章。在我国,著名诗人冯至先生也写了经典散文《塞纳湖畔的无名少女》,情调哀怨悱恻,情意款款。她的面容被制成了无数的蜡像,后来加上了长长的红色头发和半个身躯,就成了贝蒂人工呼吸教具。
每年,都有百万计的人试图救活这个死去几百年的美丽少女。这是她的幸?还是不幸?还是生死相对悖论和苍白。
而那些位居少数的所谓非正常的人的境地不见得比死去几百年的她更好。就拿同性恋来说,他们在大量的声音和无数不需要理由社会原则逼仄到惨薄如纸,不由自主的被翻来翻去,被扔来扔去,被挤来挤去。
我们建立的世界和和规则甚至论说,给了我们充足的权力去拒绝他们的参加,也有了绝对的权力甚至义务去把他们送上绞刑架、投入监狱,让他们在瑟瑟寒风中身裹浴巾接受嘲讽和惩罚。
我们占据整个世界,并摧毁他们建立自己空间的权力,不承认他们管理自己的身份,不允许他们建构自己的规范。
他们无法像我们一样建构自己的规范和维系。我们是性爱,他们只能寻找炮友,我们可以结婚组建家庭来维持彼此卑微责任,他们却陷入更多无法自拔的彼此内伤。
三
再一次见到美美,已是一年有余,在帮他(现在我要这么称呼她)搓背时,发现他的肩膀再次放宽,肩胛骨亦不再像初次见她时那般秀美。深黄的皮肤上毛孔粗大,再次显出男人的本样,秀发也变成了普通成年男子的长毛寸。
小志要告诉我这一年来美美的身受,我没让他说,不管美美经历了什么,他现在都不再是那个描着唇线、甜美微笑、泪眼婆娑歌唱的美美。
他不再说很多话。
他不会再参加同性恋者的聚会。
他无法去工作。
他无法出入公共澡堂浴室。
我们曾在一个单间里共浴,在给他搓背时,他那硅胶做就的乳房依然丰盈细腻,留着他昨夜星辰的气息。如果我闭上眼睛,不去看他那张我无法描述的脸,我甚至仅凭触感认为他就是个女人。
我只能尽量不露任何惊奇地给他搓背,就像在学校公寓里给舍友搓背时那样。
美美只是很安静。
四
变性手术留给他一道永远干涩的伤口,终其一生都不会湿润。直子同样已有一道巨大的致死也没有愈合的干涩伤口,但至少20岁时这道伤口还曾潺潺润泽过一次。20岁之前,木月是她无法舍弃又无法包裹的坚果;20岁之后渡边是她包裹了又无法融化的沙粒,她像珍珠贝一样致死都无法摆脱疼痛。
直子作为女人,有一道和美美一样的干涩的伤口。也许对于死者来说,直子至少还是她,还会被人刻骨铭心的记着,即使回忆起她的时间会变得越来越长,她也越来越像疗养院的大雾那般飘渺。
美美在一年后变得安静。
我不能带美美出亡,就像坷拉带着贝蒂人工呼吸教具、小男孩小女孩充气娃娃从她置身的警局出亡一样。就算警方开枪击中了她的轮胎。到了那时候,她会先开枪打烂他们的矽胶身体,柯拉会打烂他们的脸,他们的乳头和鼻子。她不会让他们留下任何一处男人能把老二插进去的地方。她会同样对付贝蒂人工呼吸教具。
我不能,仅此而已。
在银盘高悬的高原行走,如洗的月光穿透身体落成茫茫大雪,透尽心凉;巍峨的大悲殿似在尽头,似在远方,不知所以。
美美只是变得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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