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之后,我挑着一担粪,赶着自家的毛驴往田间走去。我们家的毛驴是去年买回来的,桂香第一个月的工资都押在它身上了。
毛驴灰白色的背上驮着两大桶农家肥(屎尿掺合泥土而成),脖子伸得老长,驴屁股一颠一颠地像是要极力把身上的粪桶抖动下来。驴子走一会儿要停下来嗅嗅路边的草,朝那些经过的同伴嘶吼一声,也许是打招呼,也许是发表它的牢骚。我担着沉甸甸的粪担,肩膀硌得疼,就想赶紧走到田头,卸下这份重担。我得时不时吆喝着毛驴往前走。驴子天生是怕主人的,听着“嘚咻”一声,就往前窜一下。
我手里拿着鞭子,其实根本用不上,我不曾用绳鞭打驴子。这条鞭子挂在我的背后,随着我的步伐,一上一下地抽打着我。我像是一头赶路的驴子,生活的鞭一次次抽打着我。想到这样形象的比喻,我不禁笑了一下。
路上碰见李二斗他爹,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支着个烟管,慢悠悠地吐着烟圈。身旁跟着一只灰白色的小狗,吐着舌头东张西望。李二斗他爹看见我,招呼一声,走了过来。我顺势放下担子歇一歇。灰白色的毛驴站在灰白色的小狗,互相打量着,驴子的鼻孔“哧哧”喷出的气息,吓得小狗跳起来,围着它转了几圈。灰白色的小狗从来没有驮过重物,从来不知道干活是怎么一回事儿。它只要舔舔主人的裤腿,摇摇尾巴,就有嗟来之食。驴子从来不知道尾巴还有这样的妙用,从来不知道不干活还有粮草给它吃。灰白色和灰白色果然是不一样的。
李二斗他爹站定,嘴角扬起,眼睛眯成一条缝,落日的余晖斜照在他脸上,像一幅油画。
“祈老师,二斗要回来啦!”
“二斗?”我在努力回想着教过的学生,也许忙碌让人的记忆也不好了。
“祈老师,二斗上学时不好好上,给你惹麻烦。这小子走了后,倒也争气。写信给我说,他明儿回村,还要在村里搞一番事业。这小子,口气挺大的。”
“二斗有出息了!”
“是啊,总算没给老李家丢脸,当初我以为他就是个败家子,把我快气死了。”
“二斗聪明,上学的时候就很机灵。”
“二斗明天回来,我家里摆了酒席给他接风洗尘。你也来啊!一定来啊!我这还要去请村长呢!”他笑着招呼遇见的每一位乡邻,喊他们明天来吃酒席。
我担上担子继续往田里走去,默默念道:“李二斗有出息了!不读书也有出息了!”
第二天,全村半数的人都在等着看李二斗归来,像是等一位大人物。人还没到,关于李二斗的现状都传了开来:李二斗现在是富人了,听说轿车好几辆了,在大城市买了房子了,还投资建厂了。
好奇让人们愿意牺牲一天的时间用来等待。傍晚的时候,一辆轿车驶进了村口,一路的尘土卷起来,像是腾云驾雾般行驶在云端。轿车在李二斗家门前停了下来,人们围着门口,伸长了脖子往里看。先下来的是一位高大的年轻人,双手戴着白色手套,梳着光滑的分头,脚上一双锃亮的皮鞋,一落地就淹没在尘土里。人们眯着眼睛仔细辨认,李二斗长这么高了?这些年李二斗的长相也变了?太神奇了,有钱就是不一样啊!
接着,年轻人绕过车子,转到左侧的车门,轻轻地拉开。一双发亮的黑皮鞋落在地上,钻出一个一米六的男人,肚子有些滚圆,下垂的眉毛还是那样耷拉着。这才是李二斗!人群里喊了一声。
李二斗裂开嘴,笑着打招呼,“乡亲们好,我,回来啦——”
他踱着步子环顾四周,发出一声感叹:“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这村还是老样子。你们看看,这黄土,能结出几颗粮食?我生在这,长在这,即使在外面混得多风光,还是想着乡亲们呢。”人群里爆发出掌声。李二斗像是一个领导人物。
据说李二斗家的酒席很热闹,村里人像过年一样。此后一段时间,村里人开口闭口都是李二斗。李二斗的“奇迹”被津津有味地反复念叨。大人们都教小孩像人家李二斗学学,小孩也说:不读书也能像李二斗一样挣钱,多风光。不知不觉地,人们似乎认为读不读书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倒是李二斗嘴里传授的致富经验是绝对的圣经,人们跟在他屁股后面一字一句记着,生怕漏了一句。
李二斗在外面的厂是做化肥的,他在村里建了第一个磷肥厂。村里半数的人在砖瓦厂,半数的人在磷肥厂,也有换来换去的流动人员。哪家工钱高,人们就选哪家。不经意间,这种竞争维持了村民良好的收入。桂香的工资从一小时7块涨到了一小时10块。
河那坡对面的山裸露着紫红色的土坡,削去一层又一层,那里是砖瓦厂取材的地方。河那坡河沟里的砂石被挖了一层又一层,据说是做磷肥的原料。河那坡那条干瘦的小河终于为村民的富裕献上了它的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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