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秦凛仍打着哆嗦,我叫他赶紧回去洗个热水澡,然后我自己赶去学校,班主任把我叫出去问为什么旷课,我低头不说话,班主任狠狠骂了我一顿说要找家长,我便急哭了求他别告诉家长。班主任说什么时候把你爸叫出来吃个饭。我点头,说爸爸过年会回来。
上晚自习我一面为我使父母破费愧疚,一面又担心着秦凛。
下课我跑回家和奶奶说一声我今晚去朋友家睡,然后趁着夜色偷偷摸摸去对面楼上,敲门,一身酒味的秦凛摇摇晃晃给我开了门,然后倚在门框上,拖着懒洋洋的腔调,仗着几分醉意,眯眼恍若不太认识我,轻薄道:“怎么?姑娘,你是哪个妈妈差使过来的?”
我不由得好笑,扶着他往里走,他不光喝了酒,额头也有些烫,这样他看起来更落魄了。
我问他想吃点什么,他说,煮面。我便在厨房给他煮面,他一个人在大厅,我出去看他还喝酒,我便把他的酒拿开,谁知他又去拿了一瓶,我便把煮好的面条端出来叫他吃。
谁知他笑了起来。
“你真天真,我说吃面你就信。我才不吃面,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说着他又仰头喝酒。
我板着脸道:“你再喝我就走了不理你!”说着佯装起身就走。
他拉住我,像电影里那个无助的小疯子兰波一样,几乎带着哭腔道:“不要走!”
我坐下来,把他的酒放在桌上,问他要不要吃面,我喂他。
他仔细看了一眼好像确认我是可以信任的人就靠在我肩上。
“不要,好难受。”
我摸了摸他的额头,比刚才又烫了点。
“你要不要告诉校长或者你父母?”
“你以为我只是精神上孤立无援吗?洛水,每一个可怜的灵魂一定是真实生活赋予的。”
“你病了更像个哲学家。”
“思维在理性和迷糊之间徘徊更易激发灵感。”
“亲爱的哲学家,你快别想这么多了。发烧是会死的。”
“死何惧!”
我大笑。
“发烧会变傻喔。”
他忽然像个小孩子抬头认认真真看我,乱糟糟的头发和迷迷糊糊的眼睛,“那不行!”
“上医院打针。”
“不行!”
我咬着下嘴唇严厉看着他示意一定上医院。
他泄气了,却带着哭腔瓮声瓮气说:“不能不去吗?我从小就害怕打针,太疼了。”
我忍俊不禁,哄着他:“好好好,不去打针,那好好吃药。”
他一边点头一边重新把头放在我肩窝。
他一贯身体不好,我在他房间找到了感冒药,给他服下,但是他还是发着烧。我想着奶奶在小时候我们发烧时会用生姜给我们搓擦身体,想着他厨房有生姜,便问他要不要用生姜,他说,疼吗?我说,有点。他嘟嚷说不要。
我不由觉得好笑,我以为秦凛是个至少什么都不在乎的人,可是当他说“你抱着我就好了,这样我不那么难受”的时候,原来,每个人都有脆弱的时候。一个男生,这么怕疼,真是不可思议!
他真的是醉极了,脆弱地说了很多胡话:
“朱师傅他们是多么好的人……比我爸妈还好,可是我留不住他们,怎么都留不住……从来都留不住什么!”
……
“孤独折磨我到心碎,我需要的不再是聆听和用可怜语句夸耀我的人,这些只要有耐心,谁都能做到。这根本不能缓解我的心碎,我想要一个能和我交流的灵魂,流浪汉或者是什么家。在上天给我天才的时候,他附加了悲剧,为了减削这样的悲剧,我将无休止辗转奔波于世间!”
……
“他们只为自己而活!把我作为一样炫耀的奢侈品!最令我痛苦的是,我明知他们爱我可就是不停受伤,在这样的理性和冲动,爱恨交织的煎熬中,一遍一遍,他们不明白我想要什么,才华对我来说太多了,我要他们陪我!我不喜欢钢琴也不会弹钢琴,但每次考级时妈妈都会陪我一起。太多的东西我不喜欢,我去学,只有我学会一种可以炫耀的技能他们才知道除钱外还有一个儿子!追名逐利空虚的人,最终还是走向互相欺骗,寻找对心灵寂寞毫无帮助的偷情的刺激感,人卑贱而可怜!”
“我的成长包围着各类自称‘保姆’、‘老师’的陌生人,恐吓我成长,没有弹好这首曲子不许吃饭,明天你要交一张素描上来,睡觉之前,拉一会小提琴,家里到处都是我做着不愿做的事得来的奖状,可恶的是我的天才从来没有减少过,我就是拥有这样只为取悦别人的天才,太卑贱了!”
……
“两只手都要写字,因为他们觉得这样能开发我的智力,因为这又是一个炫耀!他们说我最喜欢的鼓称不上乐器,他们说摇滚是叛逆小流氓的堕落,他们什么都不懂只会尽情愚昧地污蔑我热爱的东西!他们污蔑我热爱的东西,我从来都不说什么,可是他们最后连我对父母的憧憬都夺走了!他们从来都和那些陌生的‘老师’一起来逼我,从来不疼爱我,从来不……”
“现在,他们的疼爱我也不奢求了,我连我妈妈在哪个精神病医院都不知道,而我爸,就已经把情人带回了家,如果可以,我多么希望自己只是一个平凡的人,有着平凡健康的父母。”
脆弱的秦凛在我怀里又哭又笑,我想起他曾经写过的一句话:这样的悲伤与孤独是恁凭这世间千百般种爱都无法驱逐的。
震撼人心的句子都是写的人切身体会痛彻心扉得到的彻悟!
“活在这个人声鼎沸的世界,我觉得自己是个孤儿,任何一种人生都不能打消这样的感觉,没有哪种情感能拉近两个人生,我只能感觉到绝望……”
“我惊恐世人,才华不安全,好像被洗得干净,端上祭坛,我看着这个世界的人,他们狂热的眼神,希望我被杀戮得彻底才好。我不知你们为何嫉妒我的天才,上天用我包装天才,天才最终馈赠给世界,我则被遗弃在宇宙的污秽肮脏的角落,如果你们看见我的下场,给我一点怜悯。”
“无论怎样,我都在劫难逃,我就是会被硬推进宿命之轮,我生来就带着某个使命,我停不下来,我将一直迁徙,到世界的尽头,我希望有一次我得到的不是魔鬼的诅咒,而是神明的启示。用最恶毒的话写出我对这个世界最深的爱意。”
“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在人群之间,我受着魑魅魍魉的蛊惑,很多时候都不知道为什么还含辛茹苦坚持,只是想到一定会有短暂的欢愉,为着那时不时来到的欢愉,我在下一次即逝的欢愉到来前,默默忍受着煎熬。”
“我在这样无意义的挣扎中殆尽我的生命。”
秦凛……
我就是凑巧在他一次平常的脆弱出现在他身边,他也许根本没有意识我在这,我巧合地得知了这个少年,飞扬跋扈光鲜的少年背后的痛楚,这个意外让善良的我对秦凛多了太多其他的情意,我想我大概是那个时候爱上了他。
女生的同情心对于女生自己是灾难,对于人类是福泽。
那个出逃的秋日下午之后,秦凛忘了喝醉后对我说了很多事,但他又可能猜到了,分享了心事的朋友之间会不一样,他对我有点不一样,我对他也有点不一样……
这个心中既热情又冷僻的少年在某个瞬间,某个神态后走进我心里了。
他没有请假,带病上学,所以,我在放学等他,我不知道,就是总是牵挂他,他自己会吃药,我不用做其他的事情,就陪他一起上学放学走路。
和他分别上楼,走进自己的房间,总是不由自主看着对面他的屋子。
清清进来我觉得房间太挤太闹,我一个人待着又觉得太静太空。
如果秦凛在这……
我难以置信捂住自己的嘴巴,想止住我往下想的坏想法,可是愈是强制将想念的思想压住,心中愈是好奇挣脱,脑海里也愈是他裸露的湿身,我心情烦闷。走几步到窗前,推开窗大口呼吸新鲜空气,眼睛不自觉就朝对面秦凛的屋子看去,我立刻背对靠窗,心绪不宁。
是否我对他的爱慕只是一时迷了眼?其实长大一点,等我成熟一点,他就不值得我爱,爱意味着很多事,责任。高中之后,我们会分开,我们会朝不同的人生发展,最终我们面目全非,我能保证那时还一如既往爱着你吗?恋爱对于在学业上尚且吃力的我来说,是一个陷阱,栽在里头,爬不上来,一生就毁在里头了。
可是,我如此年轻,爱一个人,不是应该奋不顾身吗?
我转过身,久久凝望他的楼层。
真的没办法,我忍不住。
心动,是一种不一样的感觉,从未有过的我对此感到好奇,有一点紧张,可和紧张相比,它更心甘情愿,有一点欢喜,每次都是因为也许是他的话锋一转,也许是一个漫不经心看向你的眼神,心动一阵一阵挟裹羞涩撩拨着女儿家的心思。有点酸,些微甜,还有点害怕。佯装漫不经心,实则一举一动乃是深思熟虑,小心翼翼,时而屏息凝神,心中无比认真,只是他突然想了想接下来该说什么,短暂的停顿也害怕是觉得我无趣。
他爱大自然,在自己的阳台上养了很多花,就为了招揽小昆虫,喜欢风、喜欢雨、喜欢山川河流、喜欢斗转星移,喜欢听我讲乡下的童年故事,无论是吴同家那只追了我整个四年级的公鸡,还是打着赤脚走过的盛夏,一直希望我带他去乡下住几天,去找找我说的“还在上小学的时候,我总是站在乡下的大樟树下,老觉得,风一来,除了树叶‘哗哗’响还有精灵的声音,总是想找到它,可是脖子仰的酸痛也从来没有看见过它们,却学会了傻笑”。
“文艺片就是我问你今天天气怎样,然后你看看外面,看看天,看看树,看看鸟,然后含笑沉思,镜头就往更远的地方延伸,很久不知道是谁的声音道,哦,晴天。”
在那段流放的日子里,他时常看电影,墙壁上贴满了纸条,或者是电影台词,或者是他的疯言疯语,他还会用钢琴给我弹电影的主题曲,最喜欢的是《The Ludlows》,总是一遍一遍地弹,每次都不一样,在书桌上方的墙壁贴着:
“Some people hear their own inner voices with great cleanness.And they live by what they hear.Such people become crazy, or they become legends ...有一些人,他们能清楚地听见内心的声音,他们依着那声音作息,这种人最终不是疯了就是成了传奇。”
我那个时候总有一种坚定的信念,这个飞扬跋扈的少年总有一天会伟大地站在我面前,我不是指很有成就,而是伟大,至于这种伟大,我还不清楚。
“先人们的东西谈不上多有意义,只是对于辛苦得来的东西就值得尊重,只是尊重就行,如果作为教化的手段就是蛊惑、愚民!一个伟大的人绝对不可能在服从前人的思想中成长起来,而我们的教育就是在逼迫孩子浸淫,吸收前人的思想,以能重复先人思想为傲,他们看到我的天赋,总是妄想把它使用于复制,那只是天赋最低等的使用,他们总是倚老卖老,年龄多又怎样?只是被世界禁锢得深罢了!肖邦、巴赫、莫扎特,他们在创作时是完全随性按自己的灵感来,这些曲目被我们一遍一遍恶俗强调,按我来说,这样被糟蹋的可贵灵感早就如同妓女一般,原来处子般的高贵早就没有了,我们要学的是欣赏,从欣赏中繁衍出灵感,不是复制过来的技术,总是熟练陈旧的东西,规规矩矩地弹,只是为了得到别人的肯定,没有感情,新东西怎么创造出来!才华横溢却备受摧残!”
秦凛的出现令我所有的聪明才智黯然失色,他令我意识到我所有的天赋是伪装,他的,是与生俱来。
我曾不经意听过他说:“自由!这是我毕生追求的东西,任何时候,任何时间,我都铭记于心!”
直至我们分别,或是分别多日的今日,我还是不太懂他,他的心很纯真,却有着不能与人言的家庭悲剧,他可以因为才华而目中无人,也可以因为一件小事愤怒到忧伤、自卑,我想,年少的我大多数时候是不能理解他的,他看的书,他听的音乐,他经历的人生,在很年少时看见的人生,我和大多数人一样不懂他,但我比其他大多数人都更善良地单纯地去喜欢他接受他。
那个时候,我总能在他杂乱的书桌上看见笔记本上写着一些我不能理解的东西,比如:
“这样张狂的才华不是一个寻常灵魂能驾驭羁锁的,它一定能窜出来,奴役灵魂,迫使灵魂和它一起前往完成它被赋予的使命。要释放心中天赐的才华,一定要先让自由的灵魂驰骋,极端自由,极端自私!”
比如:“食堂端菜出来满头大汗的大叔,睡在楼梯上可怜肮脏的乞讨者,发传单年轻卑微无奈的哥哥。生活便是如此艰辛,当你俯下身躯尽可能贴近生活,在感受卑贱时,你的姿势才会变成悲天悯人的虔诚。”
比如:“看明白了梦幻表象下的虚无缥缈,我开始踽踽独行了。”
或者是:“这样的悲伤与孤独是恁凭这世间千百般种爱都无法驱逐的”、“愿生命天天晴朗”之类的。
他笔下的自恋和悲哀我不能理解,我只能对他说:“秦凛,我才疏学浅,我不能理解。”
他总是很恼火将手稿抢回去,然后一言不发。
“有时候我身边的人会令我发疯,想把眼前的世界夷为平地,在废墟上建起新的秩序!”
年轻孤独的我们需要一种方式去抒发宣泄自己,如果我早年有条件,我会学乐器,或者画画,或者舞蹈,而那时的我没有这样的条件,我只能选择最简单廉价的方式——写作,而万幸的是,我在这个上面有天赋。而秦凛认为我在写作上有绝对的天才是因为,这个才能完全是我自己找到的,我没有被人指导,甚至没有看太多的书,他觉得这种才能才是最浑然天成的,才是天赋。
秦凛带我领略文艺的世界,我不想令他失望,我写了很多东西给他看,他最初总是会边看边拿着笔不停划去,我在一旁看着心痛不已。
“秦凛,你把这些都划了,那这篇文章剩下什么?”
“划去的是废话!”
“你太直接了!”
“大家都心知肚明,文化可不会在虚伪的夸奖中前行。”
开始我总以为他是报复我的不解风情,过几天在看看那篇赌气丢在一旁的残文,不由心悦诚服道秦凛的真性情,文化可不会在虚伪的夸奖中前行!
他写了很多东西,好像做这些事只是有些时候太孤单了,我曾经劝过他他值得拥有一个和才华相衬的名声,他孤傲答,少年成名,写一些风花雪月无病呻吟的东西,让人们可怜你去看你的文章?他们会安慰道,他只是年轻,写作还不成熟,我不要假惺惺的安慰,不存在写作不成熟这么一说,只有思想成熟了才能开始写,而对于我,现在还有一些东西没有想清楚,我不会为了虚荣,在虚荣的逼迫下,稀里糊涂的状态下写一些思考过程的垃圾出来糊弄别人!
文化上的争论从来都让我们俩的友谊稳固发展,有的时候他和我讲他对制度的反叛行为,他根本无所畏惧,带着横冲直撞的勇气,在直觉的领导下,冷静而又率性地对中学里的制度吹响了决斗的号角。他说,不要在任何状态的生活中丧失自由的勇气。
他如此精彩,既像狩猎的人一样冷静而富有攻击性,也像被追捕的猎物,充满对自由的渴望与逃生时激情释放的力量!
“你这是叛逆。”
“对的。可是这个词对我来说是褒义词。只有反叛才能驱逐虚伪,恶毒以及一切不美好的东西。”
他对平凡的事不屑一顾,我浅薄的同学都说他高傲自大,而当我意外慢慢走进他的生命,我才发现他忧郁,甚至让人怜惜。他有着不被理解的生命,他对这样的生命感到骄傲却又为它的独特而感深深迷惘。
而我,带着好奇的心,慢慢了解并不由自主接近这样的生命。
我在不停接近他的心时,继续走进这个少年的世界,并在这个少年的世界感到从未得到的理解,从来没有得到的,来自世界的另眼青睐。
……
当我有可能这辈子就这么失去他的时候,我发现,年少的他说的话,做的事,令我之后好长时间的人生都获益匪浅。
有的时候像他一样尝试不顾世俗眼光坐在一处地方,只是为了感受某种简单的感受:看校园湖边鸭子游来游去,看报摊大爷打瞌睡,看人来人往的人数着他们的脚步,我站在春阳偌大的广场上微微张开双手,闭眼,聆听风走过的脚步声,多么希望,我的生命便是永远在云淡风轻的蓝天下。不管身边走过多少人,我都一个人陶醉在这样的温度中,愿人生天天晴朗……这种感觉很奇妙,当时的秦凛真是个天才!我总是记得这个事实,他说:“我是个天才,不需要别人告诉我!”
他喜欢摇滚,他说,最自由的音乐,最青春的音乐,它总是让我打破枷锁冲破樊篱获得最伟大的生命!当你越接近艺术这玩意,你就越狂傲,艺术释放灵魂,我用艺术给自己编织了一个梦,沉醉到底,听不见你对我的咒骂,听不见你对我的呼唤。
……
“你是被疯子兰波影响了吗?”
“不,心中有这样的想法才会被启发,所以我说我和兰波是知己。”
“你的神经质和他有点像。知己就是让你和他一样疯的人?”
“宋洛水,你内心的呼唤是什么?”
“我不知道,可能是写作吧。”
“你愿意为它失去什么?”
“我不知道。”
“如果是生命呢?”
我问曲辰:“你内心的呼唤是什么?”
“画画。”
“你愿意为它失去什么?”
“家财万贯。”
“如果是生命呢?”
“有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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