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地图是平的,历史是长的,艺术是尖的。
2.“书法”,只在古中国自成一大艺术,天才辈出,用功到了不近人情,所以造诣高深得超凡入圣神秘莫测。“书法”的黄金时代过去一个,又过去一个,终于过完。日本的书大,婢作夫人,总不如真。中国当代的书法,婢婢交誉,不知有夫人。
3.背徳的行为,通常以损害别人的性质来作判断,而忽视其在损害别人之前先已损害了自己,在损害别人之后又继续损害着自己。
4.当愚人来找你商量事体,你别费神——他早就定了主意。
5.音乐神童、数学神童……从来没有哲学神童。思维是后天的,非遗传,非本能。思维不具生物基础,思维是你自然的,反宇宙的。
6.哲学家的终局:碰壁。
7.最佳景观:难得有一位渺小的伟人,在肮脏的世界上,干净地活了几十年。
8.有时我会觉得巴尔扎克是彩色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是黑白的巴尔扎克。
9.小聪明可以积合大聪明再提升为智慧吗——并非如此,绝不如此,从来没见如此。
“小聪明”的宿命特征是:无视大聪明,仇视智慧。
凡“小聪明”,必以小聪明始以小聪明终。
10.陶潜诗文如此高妙,本人知否,知。大艺术家的起点和最后一着,都是“自觉”,唯自觉才能登峰造极。再有才华功力而欠自觉者,终究滞于二流。然而过分地自觉又会使一流跌入二流;因为,过分的自觉,是不自觉。
11.俗,是一种脏,内脏。每有俗子挟洁癖以凌人,内脏外厉也。
12.一个又一个“主义”“体系”“学派”,全靠自信自奉的“真理”来铺陈架构。主义、体系、学派之间的争论,各执各的“真理”,攻亦借此,守亦借此。如果“真理不可能”,那么凡举主义、体系、学派霎时纷纷倒塌,一路的思想废墟,精神瓦砾场,即使西风残照,也不成其为陵阙。
13.历史、时代的进展,既非周而复始的轮回,亦非螺旋形上升,十三世纪至十六世纪,欧洲天灾不断,瘟疫流行,怪谁呢,一切都归罪于长得美貌的女孩,烧死她,淹死她,魔鬼,女巫,妖精……二十世纪,她们是时装模特儿,每天没有五千美金的报酬是不起床的。
14.轻浮,随遇而爱,谓之滥情。多方向,无主次地范恋,谓之滥情。言过其实,炫耀伎俩,谓之滥情。没有条件地痴心忠于某一人,亦谓之滥情。
15.几许学者、教授,出书时自序道:“抛砖引玉。”
于是,一地的砖,玉在哪里?
况且引出来的玉,故不佳,佳的玉是不引自出的。
16.区区人情历练,亦三种境界耳,秦卿一唱,尽在其中:初艾——新晴细履平沙。及壮——乱分春色到人家。垂暮——暗随流水到天涯。
17.都有一份纯真、激情、向上、爱美、生动憨娈的意境,亦即是罗曼蒂克的醇髓,几乎可说少年青年个个是艺术家的胚、诗人的料、英雄豪杰的种。
青春将尽,天赋的本钱日渐告罄,而肉体上精神上开支浩繁,魔鬼来放高利贷了。这个人人难逃的律令,人人全然不知,像感觉到童年,童年已逝的道理一样,青春也不自识,更不自识,因为从童年到青春是柔润发旺的过程,而青春既尽,急转戾燥干涸,其势趋下,畴昔的纯真激情向上爱美都是天然而然,过后都是天下然而不然,唯少数中之尤少者,将胚炼为器,料提为品,种开花结果,于是其纯真益粹,其激情愈湛,其向上尤峻,其爱美至挚——原来天赋的本钱可以用得如此阔绰,似乎有什么秘诀,秘诀在于“知青春之宝贵”,而那些向魔鬼举债的人呢,没有觉悟青春之宝贵,反使鄙薄青春,斥为幼稚胡闹不值一顾,自诩脚踏实地,那实地往往是沼泽,再也无能振拔。
清明,练达,是指获得了第二度青春,在更高的层面上占有青春的优越性。
青春是一种信仰,几乎可以作为一种伟大信仰来对待。
18.在精神世界经历既久,物质世界的豪华威严实在无足惊异,凡为物质世界的豪华威严所震慑者,必是精神世界的陌路人。
19.伦琴亦为他所发现的X射线而深深苦恼,往昔的均衡恬静的心情,一去不返。荷兰理论物理学家艾伦菲斯特死,爱因斯坦悼言:“最近几年,他的内心冲突恶化了,那是由于理论物理学经历了暴风骤雨般的发展,一个人,要研究并且讲述那些心里不能完全接受的东西,总是太艰难的事,对于秉性耿直的人,明确性就意味着一切的人,这更是双倍的惨苦,正是这一点使他厌世、自杀。”
20.在接触深不可测的智慧之际,乃知愚蠢亦深不可测。智慧深处愚蠢深处都有精彩的剧情,都意料未及,因而都形成景观。我的生涯,便是一辈子受智若惊与受蠢若惊的生涯。
21.生命好在无意义,才容得下各自赋予意义。假如生命是有意义的,这个意义却不合我的志趣,那才尴尬狼狈。
22.弱而愚者,不知谁看得起他、谁看不起他。弱而智者,最在乎谁看得起他、谁看不起他。强而愚者,以为无论是谁,都看得起他。强而智者,看得起他、看不起他,一样,他对别人也没有看得起看不起可言。
23.“文学”有何价值,要看什么文学,谁的著作,哪一本。笼统谈“文学”,开口即糊涂。“文学观”夹杂在其他诸般观点中,或犹可有所阐发,若要单独大剌剌提出来,情况便肉麻,肉麻到无肉可麻那是常见的事。是故文学观素来作为文学家的隐私才有其深意。资讯时代是个条理分明的乱世,南欧北欧的作家都叫苦,他们竭力自卫文学写作的天然和人工的隐私权。只有中国的“专业作家”唯恐人家不问,甚至未问先答,和盘托出,结果连盘子也登在报上,编者读者评者对盘子最有兴趣,汉学家更热心研究盘子。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