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蒙篇
据说孩童自五岁始有记忆,于是我把记忆中最早之事归于五岁之时。记得那时天极明亮,村南之文瀛湖如带横陈,闪烁无垠,村北远山隐隐,神秘深沉,村子周围杨柳相依,绿意葱葱,与破败的房屋萎缩的人群相比,天地无疑美甚。村里的孩子依循了天生天养的方法,自由自在,任情玩耍,大人除了解决衣食问题,基本不用操太大的心思。
玩乐的第一要义是新鲜刺激,女孩踢键跳绳蹦皮筋,但是男孩则更多追寻暴力目标。石头瓦块泥巴乃至木头钢铁是我们玩耍的基本材料,这里且具体描述一二。
1、战争游戏。游戏道具多为枪刀等,有商店买的玩具,但极少,多为自制,其材料不一而足。有泥制的:先找模具,即城里丢出的垃圾玩具,多为手枪类,将壳子掏空,然后在村中湿地挖出胶泥,拌水和好,放入模具,压出形状,放太阳下烘干,便是一把泥制手枪;有木制的,多为家人或懂木匠活的大人制作成手枪片刀等;也有各种材料组合的,比如用铁丝链条皮筋火柴头做成的火枪,这个一般是大孩子的玩艺儿。
游戏方法也多样,平时出门总要带那么一两件装备。村里孩子多,东一群西一伙,当然多以地域划分,比如我所在的阵营叫做杨家巷,与东头的孩群便是敌对派系(这个便是文革帮派斗争的小缩影),双方除了平时小摩擦外,也进行过多次大规模战役:以二队院开阔地为战场,敌人在南,我军在北,各自集结人手,深挖地道高垒战壕,以土块为弹药,互相发射,间或有人丢出一两块坚硬土块或是石头,人们便大呼犯规。那时我是弱龄小卒,根本不晓得自家长官是谁,只是跟着摇旗呐喊,在大孩子的怂恿下奋勇撕杀。这种战斗颇具模拟性,双方甚至都组织敢死队冲锋,带头的多为性格有些强悍,或者智商有些僵拙的孩子,有人被打出大包,有人皮破血流,便成为英雄,受到大家抚慰与赞扬,那孩子便痛并光荣着。现在想来,那些指导作战的大孩子竟是早早地有了阴谋家的潜质。
大概来说,似乎每一个生命都有排他性,这也是人间暴力的源泉。我们除了本村派系争斗外,有时还会组织远征,在大孩子的牵头带领下,到邻村与人交战,交战的原因不甚明了,想来总是因为某种个体冲突引发,或者也有大人的恩怨牵扯在里头。
与人斗其乐无穷,我们也尝试着与天斗——到村外未知领域去冒险。记忆里只有片段:一行几人,年龄相近,各配刀枪木棍,望北向山里进发,各人心里紧张并兴奋着,谈论着着哪里会碰到野狼,谁谁来打狼等等。当然,事实上也没有遇到危险,只是进入山里一个村落,见识了与平地不同的居住状貌,这个地方,我有生以来也只来过这么一次,但是每每会在梦中出现,很是奇怪。
2、极限游戏。不断突破,升级,寻找刺激,这是游戏真谛,也许也是人生的真谛。
我喜欢合群玩耍,但却极不善与人合作,这种性格导致以后在足球蓝球等运动项目中总被排除在外。记忆中,小时候的自己几乎不会走路,蹦跳冲刺是我的最爱。赤脚在沙土中百米冲刺,跳远跳绳丢石子,感觉自己跑得好快跳得好高,然而却总有比我还快比我还高的孩子,那时候的农村孩子都像石头一样。
老爸讲他年轻时人们都玩“打TAI(上声)”游戏,我没见过,不过想象着可能跟棒球有点相似。我们时代最好玩的几项是打GANG(平声)、跳木马或骑毛驴。
打GANG。人数不限,在脚下划一条线,在前面划一条线(两线平行,中间距离视玩耍者的实力而定,实力越强,距离越远。),在前面的线上立几块砖(没有整砖就用半头砖,找不到砖可用瓦块代替),砖的数目与参加游戏的人数相同,站在起点的人每人手里拿一块半头砖。游戏分六级,第一级:玩者站在起点,将手中砖向前丢出,然后单腿着地,屈膝前跳(俗谓丁拐拐),要正好踩在自己的砖头上,然后欠起脚尖,弯腰把砖头拿在手中,瞄准对面立着的属于自己的那块砖丢过去,若是打倒了,便丁拐拐跳过去把丢出的砖头拣起来,再转身跳回来,这一关便成功了。若是打不倒,或是中途两脚触地,便出局。这一级的挑战性有两处,一是单腿跳的距离,二是投砖的准头。第二级第三级与第一级相似,只不过初投的距离远一点,要丁拐拐两次和三次踩到丢出的砖头上。第四级的其他程序与前一样,不同处在于丁拐拐四次踩到自家砖头后,要抬起一条腿从胯下丢出砖头砸向目标。第五级纯粹玩准头,就站在起点,抡起砖头投向目标,砸到即过关。第六级要求把手中砖头丢到目标附近,不能过线,然后丁拐拐六下踩到砖头,捡到砖头弯腰伸手把目标碰倒,这一关考验手力,扔得太远会过线,扔的太近手就够不着目标。然而玩到最后人们还搞出个第七级做为彩头,即胜出者在起点转过身两手拿砖头向后丢,砸到目标即大获全胜。
方法大致如此,也可能年代太远记忆有颠倒的地方。这个“GANG”字我想来想去不知怎么写,女孩子也玩GANG,但是她们的GANG是用碎布拼凑缝合,里面装沙粒或玉米粒等,在地上划方块投掷玩耍,这游戏太温柔,男孩不屑。
跳木马。这个游戏比较普及,曾经在安徽也见孩子们玩过。游戏方法比较简单,但是游戏强度大一些。一人弯腰做马,另一人助跑过来,两手一撑“马”背,两腿分开,一跃而过。游戏也分级,第一级那“马”要将腰弯至两手能勾住脚,然后随着升级,逐渐往起抬腰,一般来说,到了腰身直立,头往下垂的时候,便很少有人能过了,但弹跳好的孩子甚至那“马”把头昂起来也能一跃而过。差劲的玩家一旦跳不过去往往会跟“马”一齐摔倒,然后自己再做“马”。到了高难度的时候,跃不过去便会骑到“马”的脖子上,然后双双倒地。有那心存不良的孩子,往往在撑马跳跃的时候,故意用力下拍,“马”吃痛屈膝,便被轻松跳过。
后来到城市里上学,才晓得学校体育器材里也有木马,只是那马高度固定,实在没什么挑战性。
骑毛驴。这个游戏特点是热闹。一群人分两拨,一方做毛驴,一方骑毛驴。驴方一人靠墙而站,做驴头,接着一人弯腰将头顶在驴头的肚子上,后面人也弯腰将头顶在前一人的屁股上,参加的人越多,驴身就越长,在人员分配上,往往瘦弱的靠前,强壮的往后。骑驴方开始助跑往驴身上跳,第一人必须尽力往前跳,然后后面的人才有地方,若是跳得太靠后,后面便会挤成一堆,直至所有人都骑上驴背,骑驴方第一人便跟驴头猜拳,胜方骑驴,输的一方做驴。另外,若是驴尾的人撑不住倒下来,驴方算输,下轮继续做驴;若是骑驴的人太过堆挤,从驴背上掉下来,也算输,便要弯腰做驴。
这个游戏有一定的危险度。有玩家弹跳好,人疯狂,高高跳起,重重落下,做驴身的孩子腰上便要受重重砸压。我上小学时在校园里玩耍,往驴背上跳的时候,旁边两个大个同学在后面托送了一下,结果去势太猛,一头撞在教室的窗台上,鲜血迸流,好是吓人。
3、赌博游戏
佛教拆剥人性,认为“贪”、“嗔”、“痴”是有情众生之“三不善根”,也叫“三毒”,人性中一切不干净的东西,皆从这三种属性中衍生而来。实际上,嗔痴二数在人们心中义为中性,唯“贪”之一字是公认的恶劣属性。赌博之事,是否皆源于人的贪执,不敢定论,但起码贪念占着很大比例。赌博的两条腿就是输和赢,二元的人性世界里纠结的也不过就是有与无,多与少,得与失,说人生便是一场豪赌,大概也不为过。
游戏可以说是快乐的源泉,但有时也可以认为是孩童向成人世界进军的实战演习。人心很奇特,平时一棵草芥踏之而过不稍心动,然而若两人皆生占有之心,则一草一木皆是赌斗之源。这个现象在孩童世界尤为直观。我将之归为赌博类的游戏大致可以网罗这些:玩尿泥,丢瓦陀,丢洋炮,拍纸包,娃子儿等。(游戏名称皆以音造字,其实际是如何称呼,未考证。)
玩尿泥。不消说,文学作品里有这样的说法,也就是说这游戏较普及。玩法简单:几个小孩围在一起,中间拱起一堆土,土堆顶部摊开,撒泡尿,然后再拱尖,上面插根棍,然后大家轮流从土堆底部掏土,土越来越少,棍子便要倒,轮到谁掏土时棍子倒了便输。
这个游戏算不上赌博,写在这里算是寄放,因其脍炙人口云云。
丢瓦陀。将破瓦片打磨成圆形,每个孩子皆装备有十几二十个。找一堵有点斜度的墙,划一条线,与墙平行,距离约一二尺远,作为界线,大家一起往墙上丢瓦陀,瓦陀沿斜坡滚动滑落到地上,继续滚动,滚出界外,谁的瓦滚得最远,便可以优先用自己的瓦陀击打前面的,打中了,别人的瓦陀就归他所有。若瓦陀没滚出界外,自动归属他人。
游戏场地往往是别人家的房子,这样就常常会破坏人家的墙壁,引来大人谩骂和追打,于是孩子们就找那软弱窝囊的人家玩他的墙,不怕他的骂。
丢洋炮。所谓洋炮,指的就是子弹壳。那年月,村里有驻兵,也有民兵,常有实弹演习,所以子弹壳极容易得到,每个小孩大都积攒那么一堆。找一块立面较平的石头(多为人家门前镇石),也是在石前划条界线,玩者用自己的洋炮使劲往石头上摔,洋炮击在石上,再崩出去,崩得越远,胜面越大。输赢方式与丢瓦陀相同。游戏难度在于平面石头难找,要是表面凹凸的,洋炮乱弹,没法玩。还有就是弹壳越新越不好弹出,所以必须是弹壳口迸裂成花状的才是久经杀场战力强的洋炮。
拍纸包。将作业纸或是他人的作业纸叠成方包,一人将方包放在地上,另一人用自己的方包用力拍地上的方包,若是地上的方包被拍得翻了身,便是赢了。游戏方法简单,但是技巧要求大。方包纸不能太薄,通常要两三层纸,这样拍起来才有力度;也不能太厚,叠好后还要压得扁扁的,这样别人就不容易拍起来。此外拍的时候不要正拍,要拍在地上方包的旁边,这样是为借助风力就把方包扇起来。
娃子儿。或者也许叫瓦子儿,也许叫挖子儿。其实就是玩石子儿。到野外挑捡大小适中,质地较纯的小石头子儿,数量大致以两手能捧住为限,几个人坐一堆儿,轮流操作,操作方法:捧起石子往上丢,然后用一只手背接,要至少接到三颗石子,然后手背上弹,三颗石子腾空,翻转手心,将腾空的石子接一颗在手里,这套动作叫做“BEI”(去声)。接下来将手中石子抛空,手抓地上的石子(至少抓三颗,除了抓到手的,还要不碰到其它石子),抓到后还要再把空中掉下的石子接住,然后数数手中的石子,留三颗BEI下一轮,多出来的就是赢得的利物,放在自家身边。
玩家重复BEI石子儿的动作,若是水平高,一个人就能将地上的石子都赢过来,水平差的,手背接不住石子(俗称烧猪手),一上手便被淘汰。
此外还得说说游戏的语言。小时候总对有些人妙语连珠倾羡不已,然而自己活了大半辈子也没把这兀嘴笨舌升化为伶牙俐齿。那时的游戏歌谣一定很多,可惜就像普通人对待文物一样,不知珍惜,不以为贵,因而便轻易丢弃。今天我再见那些曾经在玩伴中叱咤风云的人物时,多半已自觉与过去决裂,儿时游戏的自豪感早被成人气象吞没。虽然如此,我还是记得一二,且漫道来。
1、“猪蹄蹄,羊蹄蹄,关住门,锁住——你!”。
2、“点球果果,皮球裸裸,有钱在家,没钱——躲过!”
这两个歌谣是游戏中起抓阉作用,类似众人熟知的“石头剪刀布”。前者是淘汰输者,比如三个人玩抬人游戏,两个被淘,一个胜出,被淘的两人便要抬胜出的人走一段。唱词的人必须是第四个,参赛三人依次出一只手抓着另一人手腕,三只手扣在一起,唱词人用手指挨个点三人的手背,嘴里念着唱词,被“锁”住的人便出局。第二个歌谣与前者相反,胜者出局,不过具体如何玩,记忆缺失。
以上是根据记忆说个大概,有许多暂时记不起来了,还有很多干脆遗忘了。那时年纪小,总觉大孩子们的游戏层出不穷,而且都能玩得津津有味。
我们一边享受游戏的快乐,同时也不能避免接受人群社会的丑陋一面。
第一课便是仗势欺人。比如村里会计的儿子也是我们的玩伴,有一次我不小心打了他大儿子的头,会计夫妻便找我母亲算账,男的拳打脚踢,女人脱下裤衩往我母亲身上抽。我的爷奶们噤若寒蝉。
第二课是出口成脏。村人虽穷,却不志短,大抵对男女之事都有着极高的理想,行为可以隐晦,但口舌上却不会遮掩,上行下效,大小孩童张口闭口便要问候别人家的女性,丁点大的女孩亦不时来一句“透你妈”。
此外还有残忍。往老鼠身上浇汽油,点着看它到处蹿的样子;刚生下的狗崽崽往土里埋,看它能喘气到什么时候,火烤麻雀。。。。。。这些事有时我在旁观,有的却是亲历亲为。记得有次我独自在村外一座小桥上肢解蚂蚱,突然感觉阴风阵阵,胆寒心惊,丢下手中残体就往回跑。那以后,我对有生命的东西再不敢随意虐杀。这样看来,对于人性中的凶恶,只能以灵魂的恐惧来对治,因果报应,天堂地狱,大抵衍生于此。
其它就不罗列了,隐恶扬善是美德,按照光明契约,恶心的事就该睡在地底下做“潜规则”。
现代教育强调儿童要在游戏中成长,这个观念在物质贫乏的农村被演绎得像模像样。然而天生天养更多体现的是农村人原始本能,无知无畏,真正的教育还有赖于以文明来驱散混蒙,让本能变成自觉,让成长在发展的轨道上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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