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起因是一只烤鸡。一只肉很柴、皮咸得像腌渍了五年而内里却淡得无法下咽的老火鸡。
在德莱镇,一只这样的烤鸡最多只能卖五森特,哪怕是饿得要死的过路旅人也不会多浪费一个子儿在它身上。可迪斯卡.瑟维斯这个黑心商人却开口就要加贝.杰三十五比索,那就是七个半森特了。五森特能在德莱镇买一管不怎么好用的牙膏或者半瓶今年新产的淡酒,而七个半森特就可以买一整盒纸卷烟,足够加贝.杰这样的农夫享用一个周了。
迪斯卡.瑟维斯是个外来户,他祖父约达.瑟维斯四十七岁时才迁来德莱镇,来时带着可观的财富和大地方人独有的傲慢。他家一直垄断着德莱镇的零售业,瑟莱斯百货是镇上唯一的杂货店,你要是想在不赶集的时候买点东西就只能去找他。
这只烤鸡是迪斯卡.瑟维斯的妻子烤的,瑟维斯夫人是个土生土长的德莱镇姑娘,所以这只烤鸡也是正宗的德莱风味。德莱镇的子民对这种烤鸡情有独钟,好像这是全天下唯一料理鸡肉的方式。他们更乐意去想说辞夸赞烤鸡而非钻研烹饪,于是他们将这种烤鸡称作“德莱鸡”,并将吃德莱鸡与传统和美德联系到了一起。在几十年如一日的教育下,每一个德莱镇长大的德莱人都觉得周日下午应该吃一只德莱鸡。他们大多数人都会去琼卡父子的熟食店买,可是不巧,加贝.杰前些日子跟小琼卡闹了点不愉快,他并想在这时候去见他。但他没想到迪斯卡.瑟维斯这个外省佬敢要他七个半森特,这是赤裸裸的欺骗,是对一个真正的德莱男人的侮辱。
“这只鸡绝对不值三十五比索,我只会付五个森特,最多五个森特。”杰坚持道,将三个森特和二十比索摆在了玻璃柜台上,然后伸手去够那只油纸包着的烤鸡。
“它不值?这只火鸡,它花了几百万年进化成现在的模样,哥伦布拼死才把它从印第安人手里抢出来,亨利二世跟法国佬打了一仗才把他弄到这里。我母亲喂了它一年,每天早中晚各一顿,还要把它放出来散步;我妻子站在炉边烤了两个小时,用的是她祖母给她的特别配方,而我儿子为了帮她还割破了手。”瑟维斯按住了烤鸡,将他那只精致的楠木烟斗轻轻放在它旁边。“告诉我,朋友,为什么一只烤火鸡不值七个半森特?它是万千人的心血。”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杰扶正了他的帽子。“我他妈就是想买只鸡而已,琼卡只卖五森特,所以我只会付五森特。另外是上帝造了这只鸡,你就不能看在上帝的份上,让我在这只鸡凉掉之前把它带走吗?”他为自己想到的这句俏皮话得意不已。他知道瑟维斯是个无神论者,每天都会绕着教堂走。
瑟维斯眯起了眼睛,他捋了一下自己的黑色卷发,把那只鸡拉到自己身侧。“随便你怎么说,乡巴佬。低于三十五比索我不卖,如果你付不起的话请从门离开,门就在你身后。”
他的语气让加贝.杰火冒三丈,他正饿着,而且在跟瑟维斯拉扯的过程中这只鸡已经冷掉了,这意味着他的妻子会念叨他,而他的三个儿子会敲着碗盘吵闹。这场景单单想起就让人生气,所以他隔着柜台给了瑟维斯一拳,这一拳让瑟维斯的大鼻子开始流血。
瑟维斯捂着脸哀嚎一声,他有点懵,但还是敏捷地跃过了柜台和杰扭打起来。他们闹出的动静很快引来了邻居,等到治安官把他俩拉开的时候杰还在气头上,他的衬衣被瑟维斯扯坏了,而那只鸡早就掉到了地上。
“你们为什么打架?”治安官问道,这个高大的黑人嘴角还沾着德莱鸡的酱料。
“他先开始的。”瑟维斯哼哼着指了指杰,医生给他止了血,他现在看上去一点都不体面了。
“他叫我乡巴佬!还有,他问我要三十五比索,一只德莱鸡要三十五比索?”
“七个半森特确实贵了点,瑟维斯。”治安官公正地说。“但你先动手的,杰,我要罚你赔款和道歉,不付钱的话你就得去护林队做三周义务劳动。”
加贝.杰最后一共付了二十五森特的赔偿金,并跟迪斯卡.瑟维斯说了对不起。这在当时简直要了他的命,但是几天以后他就又活蹦乱跳了。他有五英亩的地,全靠他一个人和三个不大靠谱的儿子料理,他没时间去置气。而且他之后因为一些小事又跟小琼卡和好了,所以他可以在周日堂堂正正地去琼卡父子熟食店买德莱鸡,不必去和瑟维斯打交道。他妻子倒是时不时要去杂货店买点小东西,但那不打紧,她全不在乎自己的丈夫受了什么样的侮辱,顶多只为那二十五森特的罚金心烦一阵。
治安官将这件事报告给了镇长,毕竟德莱镇很小而且终日都很太平,他得找很多小事才能凑够每周的报告。镇长把这事讲给了他夫人听,他夫人跟瑟维斯有那么点亲戚关系,这件事跟她也不算完全无关。而镇长夫人是个大嘴巴,她去找瑟维斯的妻子聊了一会,然后在妇女们的聚会上把整件事原原本本地讲了。女人们回了家,她们总得在饭桌上找点事聊来维系家庭关系,反正几天以后德莱镇所有人都知道瑟维斯和杰吵了一架,连他们的每一个语气词都一清二楚。一个周之后的某一天,在他们两个不在场的时候,酒馆的男人们聊起了这件事。
“杰总算是因为他的臭脾气吃了苦头。”有人评论道,获得一众赞同声。镇上不少人都和加贝.杰都有过节,尽管打架争吵之后他们会迅速找到理由和好然后再坐在一起喝酒,但没谁敢说他们完全不在意那些事了。
“可瑟维斯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一向拿鼻孔瞧人。”另一个人唱起了反调。“加贝.杰是个可靠的德莱男人,他靠自己的力气养活家庭。瑟维斯算什么玩意,一个天天叼着烟斗的外来佬,他怎么敢嘲笑一个正经得体的德莱人?”
这话引起了在座的人的共鸣,毕竟他们都是真正的德莱镇人,而一个外人胆敢叫他们乡巴佬实在是叫人无法忍受。于是他们放下了自己和加贝.杰的那点小小恩怨,调转矛头朝向了迪斯卡.瑟维斯。威士忌和纸烟让气氛愈发热烈起来,他们的怒火很快从迪斯卡.瑟维斯烧到了整个瑟维斯家族,他们发现瑟维斯家族共有的黑发、大鼻子和苍白皮肤是那么愚蠢,以及他们家从不去教堂也不信仰上帝,这简直就是犯罪!而他的羊毛外套、丝绸手帕和城里买的雕花烟斗更是骇人听闻的恶行。
当他们终于打开门准备回家的时候,劣质的纸烟已经熏得他们头脑不清了,战意更是乘着酒劲儿一路东去,将他们引到了镇子东面,瑟金斯的杂货铺就在那里。醉醺醺的油漆匠找来了白漆,男人们叫嚷着开始了艺术创作。整个德莱镇都在睡梦中,所以没人来打扰他们,或者说也没人想来讨没趣。
等到第二天清晨瑟维斯来开门的时候,他的店铺大门都已经换了个颜色。人们写的骂人话叠在一起难以辨认,但他总算还是从一堆难看的字里面辨别出了“无信仰者”、“吸血鬼”和“去死吧城里人”这几句。这个可怜人从出生到现在还没有受过这种惊吓,他跳着脚去找治安官寻求帮助,治安官亲自看到这一片混乱后又去找了镇长。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犯罪。”当他们三个人并排站在瑟维斯百货店门前时,瑟维斯嚷嚷道。
“只是一群喝醉了酒的混蛋们闹事而已。”治安官在象征性地找了几个人问话后得出了正确的结论,但他不怎么想管这件事。他不喜欢瑟维斯,因为他是长老会的忠实信徒,而瑟维斯家从他爷爷那一辈起就没给教堂捐过一比索。
“我基本同意治安官的意见,这是一起酗酒造成的恶性事件。”镇长在大门口来回踱步,特意咬重了“恶性事件”两个词。他夫人和瑟维斯家族有点亲戚关系,他们两家还是邻居,最重要的是他不喜欢治安官和他的小团体。他是浸信会的一员,而德莱镇的教堂是长老会的天下,他们当初差点要塞个人来跟他抢镇长的位置,好在最后他靠着精彩绝伦的演讲说服了德莱镇子民政教分离是有必要的。现在他正看着那句“无信仰者”的涂鸦,这让他想起了他那隶属于长老会的岳父。那个老头子也是这么骂他的,就因为他拒绝把自己的亲生女儿让人倒吊着扔进水盆里。“但它可不止是醉鬼闹事,事实上它已经演变成一起仇恨犯罪了。没错,一起基于宗教的仇恨犯罪。德莱镇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我想长老会必须要做出回应。”镇长笃定道,如果这里有本宪法的话他会立刻把手放上去以让自己显得更正式些。
“我觉得事情没有严重到这个地步。”治安官谨慎地说。他当然知道镇长的小心思,但他儿子要是想进城里上学的话就需要这个人给他写封推荐信,他并不想得罪这家伙。“我们可以找出策划者,罚他赔偿道歉义务劳动,总之会让这个酒鬼付出代价的。你怎么看,瑟维斯?”
“他得给我清理干净,然后付我一百五十森特作为我无法开门营业的赔偿。”瑟维斯瞪着眼睛,虽然他打算在镇长和治安官走后立刻就开店做生意,但要一百五十森特作为他的精神赔偿也很合理。
“我理解你的选择,瑟维斯先生。你的大度值得赞扬,但这个事情决不能这么轻易结束。我会写信上报这件事,长老会得配合调查。”镇长点燃了他的烟斗,将自己的脸藏进烟雾中。“另外我要召开全镇会议,德莱镇不能成为保守教徒的老窝。至于你,治安官,我希望你能先别插手这件事。”
治安官出于伟大的父爱同意了镇长的要求,他们暂时达成了一致,镇长的人会请郡长派人协助处理,而瑟维斯可以先开始营业来避免更大的损失。在镇长离开后治安官立即去了教堂,几个长老们讨论了一下都觉得这件事是浸信会和镇上最大的资本瑟维斯百货联手搞的阴谋,其目的显然是要威胁长老会在德莱镇的地位。这是卑鄙无耻的政治斗争,是一个正直的教徒决不能容忍的,他们必须要捍卫自己的信仰。
镇长写好了自己的信,贴上邮票寄给了郡长。他深知这位郡长笃信科学,是达尔文的忠实拥趸,且与教会结过梁子。果不其然郡长迅速回信要求他彻查此事,并声称国王治下决不允许某个宗教一家独大,所有信仰都是平等的。而另一方面德莱镇长老会也写信给郡治安官,他们称德莱镇的治安官遭遇了极其不公正的对待,他作为本镇的唯一的黑人治安官明明没有任何过错却被白人镇长要求离开工作岗位。郡治安官也是少数族裔,他被信中的恳切言辞所深深感染,立刻发了封电报给郡长和德莱镇的长老会,表明抵制种族歧视是每个国王的子民都该尽到的义务。
郡里派来的调查团一天之后就出发了。为保证公平,调查团由四分之一的浸信会教徒、四分之一的长老会信徒、四分之一的无神论者和四分之一的其他宗教信仰者组成,其中一半是有色人种。他们在德莱镇受到了热情款待,在品尝过德莱鸡之后,这队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城里人迅速开始了调查。他们很快发现了重重问题,而调查团内部也有了不同声音。
“宗教分歧是主要问题。这是无神论者和有神论者的矛盾,被浸信会教徒和长老会教徒利用了而已。我们必须从信仰平等入手,所以我建议有宗教信仰的朋友们先暂时远离纷争,让无神论者来处理这件事。”一位姓赫胥黎的年轻人如是说。
“你是在粉饰太平!难道那位治安官同志因肤色不同而被针对就不是事实了吗?他受到了迫害!要我看,这件事应该让我们来处理,”另一个皮肤黝黑的青年带着浓重的口音打断了他。“有色人种是时候为自己呐喊了。”
“恕我不能同意您的观点。”另一位架着眼镜的黑发中年人冷静地说。“您将事情变得复杂了,我同样是移民背景,但我不觉得在这片土地上存在着那么多压迫。这件事的根本分明是镇民蓄意毁坏他人私有财产,而执法人员渎职。我们应该从立法和执法角度来考虑解决方案,人们必须学会敬畏秩序。”
“啊哈,听听这位理智的朋友的意见!我们需要多汲取东方人的智慧。”调查团里最年长的老者赞同道,他同时也是长老会的忠实信徒。“我希望你们也不要忘记酒精的问题,滥用酒精和烟草才是这件事的直接导火索,它们使这些善良的镇民变成魔鬼。我们应当更仔细地考虑限制人们获取酒精和烟草,以免他们的灵魂堕落。”
“等等,等等。我觉得我们完全跑偏了!最初的起因难道不是因为一个农民朋友去买鸡,而他却被商人羞辱吗?为什么一个商人有权羞辱一个农民,他们两个难道不该是全然平等的吗?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我希望我们能回到重点上来,而不是像那群妇人们一样为些鸡毛蒜皮的事争执不休。”一个胸前挂着铁锤镰刀挂件的青年激动地站了起来。
坐在他对面的女士咳嗽了一声接过了话头:“首先我不同意您的说法,您的言语间充斥着对女性的不尊重,这完全是刻板印象。第二我觉得您太拘泥于意识形态,而忽略了真正的矛盾。我认为我们应当思考是什么使得一个商人和一个农民因为两个半森特而争执不休——他们明明同属于一个阶级!这分明是阶级之间的矛盾,是上位者未能尽责而产生的悲剧……”
她没能说完,因为她身边的绅士淑女们已经开始争吵起来。镇长和治安官本来在一旁等着为自己辩解,但最后他们不得不出手将他们分开。所有人都红着脸喘着粗气,在喝了杯茶冷静一会之后,他们发现彼此之间完全无法交流,只好先回城里等待郡长再向上讨要指示。
德莱镇的全镇会议最后没开起来,因为郡上接到了命令不许任何地区开展集会,于是德莱镇的镇民享受了一个平静的周日和一顿像往常一样不怎么美味的德莱鸡。然而在德莱镇之外,事情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国王的命令被广泛质疑,教会立即统一口径发表了演讲呼吁人们保持冷静听从上帝的教导,寺庙则表明他们无条件支持和平,不过他们都赞同国王应该下令禁酒。宫廷在与宗教领袖交流的过程中表示国王陛下会考虑他们的提议,而这个消息不胫而走,于是国王立刻被打上了“支持宗教极端化”的标签。
有意展开阶级斗争的的人和主张信仰自由的人轮番展开了抗议,紧接着女权主义者和平权主义者也投入了这场运动。年轻的人们一致同意是腐朽的封建制度阻碍了社会的进步且已经威胁到了国家的未来,在协商之后他们团结起来以自由为名冲上街头,一场浩荡的革命就此拉开了序幕。怀着高尚情操的斗士们从各地赶来援助,而别有用心的邻国也参与了其中。就像人类历史上所有的斗争一样,人性的丑恶和善良都在血与火中烧成了一堆灰,一个崭新的民主共和国则在灰烬中重生。
用怎样的语言来描述这场革命都不为过,它值得艺术家、政治家、社会学家、哲学家和神学家从不同角度来分析个几百年。它带来的影响对全人类而言都是深远的,甚至可以说直接改变了人类这个族群的命运。德莱镇被永远记在了历史书中,同样载入史册的还有著名的德莱鸡。
在经历了轰轰烈烈的城乡运动之后,加贝.杰带着他的妻子和儿子们来到了首都定居。现在他的地交给了共和国由机器在种,他和妻子则开始在首都做起了生意——当然是卖德莱鸡!在共和国纪念馆落成的那天,他推着一车的鸡肉随着参加庆典的人流一路向前,在纪念馆的广场前停了下来。
广场上有一尊宏伟的雕像,那是最杰出的雕塑家用上好的大理石雕刻成的,纪念着那段不同种族不同信仰的人们为了共同的光明未来而奋斗的历史。加贝.杰仰头望着这尊雕像,巨像投下的阴影遮住了阳光,他发现自己甚至都看不到顶端。一种无法言喻的自豪感突然袭击了这个人过中年的老农民,他忍不住流下了泪水。“是我开启了这一切。”他哽咽道。“都是因为一只德莱鸡,那个只他妈值五森特的德莱鸡。”
旁边路过的两个年轻人听到这话停了下来。一个对他的朋友说:“瞧瞧这位朋友,怕是高兴得在说胡话呢。不过我们确实该买只德莱鸡尝尝,毕竟今天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他们谈论着牺牲的烈士和共和国的明天,掏出钱包花了十森特买了一只加贝.杰卖的德莱鸡。
“我还是第一次吃这个。”男孩说,他的朋友点头表示他也是第一次品尝这种极具意义的食物。他们就着纸袋兴致勃勃地咬了一大口鸡肉,咀嚼几下之后迅速地把它吐到了纸袋里。“这是什么破玩意?这玩意最多值一个森特。”男孩睁大眼看着加贝.杰,好像见到了撒旦本人。他的朋友把纸袋扔回给加贝.杰,从羊毛大衣的口袋里掏出一方丝绸手帕擦了擦手,皱着眉说道:“看在共和国的份上今天就算了,拿着你的鸡肉走吧,乡巴佬。”
加贝.杰张大了嘴还想争辩些什么。他想说你们知道这只鸡是怎么来的吗,它背后是万千人的心血,它代表着美德与传统,而他加贝.杰本人更是伟大的历史转折点,难道这一切不足以让这只鸡值十森特吗?
然而在他反应过来之前,那两个男孩早已消失在庆典的人群中,看不见踪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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