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1
你见过扁豆开花的时候么?
我见过。
我经常见到黄豆,绿豆,豇豆,四季豆它们开花结果的全过程。除了豇豆有藤蔓外,别的几种豆子都一株株地长在地上,木头桩子一样无趣。
但在我们干旱的北方,扁豆还是很少见的。大概因为它所含毒素比别的豆子要多,食用时稍有不慎,会引起中毒的原因吧。
那一年,眯眼婆婆家偏偏种了几颗扁豆。初夏的夜雨,把各家各户堆放在门前的麦秸垛底部都沤湿了,散发着腐朽的酸臭味道。但这腐烂的东西,正好做了麦秸垛旁边扁豆的肥料。扁豆藤蔓爬满了简易的高粱杆篱笆,花开得清清爽爽精精神神。紫色的花瓣尖儿上挑着晶莹的水滴,白色的花萼饱满玉润,和雨后初晴的早晨一样清新。
小脚的眯眼婆婆,就在麦秸垛边扯烧柴。不知道她有没有在心里埋怨她的大儿媳妇,埋怨她不知羞耻,太阳晒屁股了,还没起床来。
在眯眼婆婆的理念里,比婆婆起床晚,是一种失礼的行为。不过,眯眼婆婆自己也知道,她的礼,已经不合时宜了。
我妈打开了我家的木门。我妈拿着簸箕,也来到我家的麦秸垛跟前,扯柴火准备做早饭。我妈大概没有和眯眼婆婆打招呼的。整天低头不见抬头见,若次次都要寒暄,不得累死。
眯眼婆婆却开口和我妈说话了。小个子的眯眼婆婆几分猥琐地,小声笑着问:今天咋起得这么晚,是不是大清早地又胡成精了?
我妈脸一红,骂道:老不正经的,亏得把你叫嫂子!
眯眼婆婆呵呵地笑着,好像被骂得浑身舒坦。她说:恼了吧,恼了吧。看来是被我说中了。你看你胸前支楞着的是啥呢,还嫌人家说你呢。
我妈穿着软塌塌的棉布衣衫。那件衣衫我妈已经穿了好几年,又因缺少替换的衣服,所以那件衣服薄得要风化了,几乎可以看见我妈的乳头。我妈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下满面通红了。寒酸窘迫和恼怒,我妈不知道哪个更多。她狠狠地瞪了眯眼婆婆一下,手上加快了干活速度,在转身回屋前,我妈又骂眯眼婆婆说:老疯子!
眯眼婆婆不紧不慢地扯着柴火,被骂后笑得更欢,脸上的皱纹象一朵花。
嗯,嗯!眯眼婆婆的大个子丈夫五麻子,在堂屋里清嗓子。这代表一家之主的人物,脸上有几颗麻子,在他们族中排行第五,别人也叫他五麻子。他也是在用这个方式提醒儿子儿媳,该起床了,新的一天开始了。
五麻子肯定没有听到眯眼婆婆和我妈的调笑。如果听到,眯眼婆婆不会笑得这么欢,虽然她不怕自己的丈夫,但在那个过于正统的人面前,她是有所节制的。
2
早晨的餐桌上,眯眼婆婆家的孙女“哭死天”又嚎叫起来了。我们这里,几乎家家户户的饭桌都支在院落里,一个简易的石灰台子,几张小凳子,就是我们的餐桌了。所以,我们能看见哭死天在哭。我们对此习以为常,眯眼婆婆更习以为常。
说起来,哭死天的外号,还是这女孩的亲生父亲给女儿取的。她常常没有理由地号哭起来,谁哄都不顶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她有三百天都要哭。她的哭是闭着眼睛什么都不理睬的哭,是昏天黑地的哭。不管眼睛上糊满了眼屎,也不管丢下的正吃的饭碗,被她家的黑狗吧唧吧唧吃起来。她可以从早晨太阳刚出来哭到日上三竿,到后来她的哭泣更象是一个人自娱自乐的哼着小曲。不过,千万不要因此觉得她会停下来,而去招惹她,那是捅马蜂窝呢,她哭泣的音频会因此升高,达到另外一个高潮。
对门的解姓鳏夫一手端着碗,一手抓了两个馍馍,圪蹴在大路边,和眯眼婆婆搭话说,你们一家子都吃饭呢,也没有人管娃。唉,可怜这集市上捡来的娃,没有人心疼。哭死天噗嗤一笑,恼羞成怒地说:你才是集市上捡来的!不,你是臭水坑捡来的!哇哇哇哇,她又由小吟变成大哭了。
我们笑起来,眯眼婆婆和她一家也笑起来。某种程度上,哭死天更象是表演,给平淡的生活带来一些乐趣。
解姓鳏夫,是村子里的独户独姓,并不象我们,有叔伯兄弟姐妹,如果算上出了五服的关系,哪一家不是一个庞大系统里的。这样的家庭,在村里本就势单力薄。他那病弱的妻子谢世后,他一个大男人拉扯着半大的一儿一女,日子总给人凄凉之感。连他家低矮的院落,都透着人气稀薄的阴森,我们平日里玩,都不愿靠近解家的。
我们的早饭还没吃结束,就看见眯眼婆婆家的右邻,河南婆婆家来客人了。来的是河南婆婆的准亲家,余粮姐姐未来的婆婆。余粮姐姐的婆家在镇上,送来的礼物也气派:大红的洋瓷脸盆,粉红的软锻布料。余粮姐姐却反悔了,她说她不愿意嫁过去,嫁给一个跛子。
这些话都是雀舌头后来说的。那阵子,我们都看见雀舌头象一阵清风飘过去了,一飘就飘到余粮姐姐家的窗户根底下了。
爬在窗外听墙根的雀舌头,绘声绘色地传出话来说:余粮的准婆婆骂余粮,约定好的事反悔,你要脸不要脸,你就没有脸!余粮说,我要是没有脸,我们村的人都没有脸!
雀舌头模仿这一段的时候,气得咬牙切齿。怪不得都叫瓜瓜余粮呢,没错。就不会反击说,我要是没有脸,你们村人都没有脸么。雀舌头是我们附近的新闻发布会会长呢。每一个村子,都会有这样热心于新闻的人。
那时候,我们在背后编排余粮姐姐的顺口溜:瓜余粮,去卖馍,别人一分买一个,她给别人两个。
最后,余粮姐姐还是嫁了过去。至于是她拗不过她爹娘——她爹娘一嫌丢脸,那时候悔婚是被众人不齿的事,二则退不起已经挪用了的彩礼钱。不过,我倒觉得,余粮姐姐自己本就是一个没有主见的人,她的悔婚,很可能是听信了别人的一字半句流言蜚语。
后来,余粮姐姐虽然没有象我们小时候编排的那样去卖馍馍,却也随丈夫做起了小生意。多年以后,傻大姐余粮,反而成了她那些同龄女子中,生活得最好的一个。也算是天意吧。
余粮姐姐出嫁的时候,在她家里宊遭变故后不久。这也是一个不幸的家庭。早年,余粮姐姐的母亲河南婆婆,是逃荒嫁到我们这里的。据说,河南婆婆在原籍有家,也有孩子。荒年过后,河南的丈夫找了来,河南婆婆拒绝了回老家,因为她在这里也已经生下了一儿一女。留在河南的孩子年纪要大一些,这里的孩子更离不开她。也可能是当年逃荒的经历,刻在心里的阴影太深,以至于河南婆婆无法回头。
但河南婆婆的后半生算不上幸福。家里的顶梁柱存粮哥哥,河南婆婆的儿子,在陪妻子做结扎手术时,感染了急性传染病,误诊两天后就不救而亡,留下年迈爹娘和一双幼子。存粮哥哥的意外死去,让我们周边的人非常震惊,都感叹生命的无常威慑。那样一个彪悍强壮的汉子,干活不惜力气,为人正直慷慨的壮年汉子,怎么脆弱得连病病殃殃的老人都不如呢。他的妻子翠翠嫂子更是晕倒好几次,几欲陪他同去,惹得一众人等都陪她心碎。后来,翠翠嫂子在亲邻的苦苦劝说下,在两个儿子的泪眼汪汪里,活了过来。
余粮姐姐就是在这样的情景里出嫁了。不知道她的出嫁,对这个家庭,究竟是冲喜,还是更深的悲哀。
3
翠翠嫂子压抑的哭声还是从她家低矮的小屋里传了出来。这让我妈和眯眼婆婆她们很奇怪,存粮哥哥已经走了快一年了,翠翠嫂子这又是为什么呢。
我妈去探望翠翠嫂子的时候,我缠着一起去了。我们去时,翠翠嫂子的公公正好从门里出去。那个瘦小得象猴子一样的人,巴掌大的脸上却有一张阔嘴,被人叫做癞蛤蟆。癞蛤蟆看见我妈进来,却没有招呼,头一低就出去了,让我妈心里有几分奇怪。我却看见,癞蛤蟆一边脸颊上,有几道象是被猫抓了一样的血痕。
眯眼婆婆已经先到了。翠翠嫂子神情绝望萧瑟,头发凌乱,皮肤无光,双眼无泪却肿红着。翠翠嫂子说自己不想活了。追问原因,却什么都不说。
眯眼婆婆猜测说:翠翠呀,你是不是觉得上有老下有小,一个人太难支撑?存粮已经走了一年了,先前咱们不是怕时间太短,别人说长道短么。咱们也该打算打算了。你面皮薄,我去跟你公公婆婆说。
翠翠嫂子摇摇头,眼泪象断线的珠子,从她憔悴蜡黄的脸上滚下来。
眯眼婆婆细声细语地问:那又是为什么呢,翠翠?存粮走的时候,最伤心的时候,咱不是都挺过去了么。除了你年轻,熬不住一个人,我想不出来还有啥事值得你寻死觅活的呀。
可能是眯眼婆婆说的熬不住的话,让翠翠嫂子觉得冤枉,她不得不为自己辩解了。翠翠嫂子艰难地说:婶婶,我,我说不出口啊!我死都说不出口啊!翠翠嫂子掩面扑倒在床上,失声痛哭。
我妈和眯眼婆婆把翠翠嫂子扶起来,翠翠嫂子靠在我妈怀里,眯眼婆婆轻轻地拍打她的脊背,帮她顺气。翠翠嫂子不再哭了。她闭着眼睛,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孩子的爷爷,那个老畜生,竟然想要打我的主意,被我连踢带挠打了出去。存粮尸骨未寒,那老畜生起了这样的邪念,这不是要把我往死路上推么。
翠翠嫂子的话,让我妈和眯眼婆婆同时目瞪口呆。我妈后来说,她当时听到心都掉进了冰窖,也难怪翠翠嫂子失去活着的欲望了。
还是眯眼婆婆先回过神来。眯眼婆婆愤愤地说:这个老不死的!咋做的出这样下作的事来!伤风败俗的!难为你了,翠翠。不怕,还有我们呢!大路不平众人踩!
眯眼婆婆背过人,找癞蛤蟆质问。癞蛤蟆讪讪地找借口说,他怕翠翠嫂子熬不住孤独,丢下一家老小,自己嫁人一走了事。他想,自己也是个男人,不如满足一下儿媳。眯眼婆婆啐了他一脸,骂他猪狗不如,不配活着。
最糟糕的是,河南婆婆还向着癞蛤蟆,说翠翠嫂子勾引老头子。
这样的一家人,也够翠翠嫂子受的了。
这样的事情不好大面积张扬。眯眼婆婆悄悄地让她儿子叫来了余粮姐姐的丈夫,和我父亲三个人一起商量。后来,三个男人出面,替翠翠嫂子摆平了她那癞蛤蟆公公。至于他们用的什么方法,男人的事情一般都不愿对女人讲,只说让我妈告诉翠翠嫂子,让她放心,她公公再也不敢了!我妈八卦,问了我父亲好几次,我父亲也没有说,究竟用的什么方法。这件事,终成秘密。
翠翠嫂子此后不久就招赘了一个男人进门。更快地,她把十多岁的大儿子留给公婆,自己和男人带着小儿子住到田头的小屋去了。也有人非议,为余粮哥哥可惜——才一年啊,媳妇就守不住了。我妈和眯眼婆婆无法告诉别人真相,只是在听闻别人风言风语时,替翠翠嫂子辩护说:多操心自己盐罐子里有没有盐,不要管人家烟冲冒不冒烟!我妈和眯眼婆婆因此也得罪了一些人。不过,我妈她们不后悔。
翠翠嫂子后来的男人,也是一个大个子,但比余粮哥哥身板窄一些,腰也有一些弯。最关键,他还是一个大舌头,说话四是不分!我们这些小孩子有些失望,更加怀念孔武有力,充满热情的余粮哥哥。余粮哥哥是风头浪尖的人物,这个人却是扔进人堆里立刻就找不见的普通。有的人,一生活在希望里活在热情里,无论处境怎样。有的人,只能活在柴米油盐的生活里,现实得把日子过死了,活得沉闷了无生趣。
我们也明白,我们热爱崇拜的余粮哥哥,再也不会回来了。那时候,我们觉得,死亡象是一个沉闷的游戏,遥远而神秘,同时带着几分梦幻的好玩。我们以为,那些死去的人,不过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直到翠翠嫂子这个新的男人被我们排斥时,我们才真正感受到,死亡原来这么忧伤。
直到此时,我才第一次真正认识死亡,余粮哥哥的死亡。
4
解家的健康要结婚了。
从小没有母亲的健康,有着营养不良的菜色的脸,消瘦的身子,自来卷的头发。他似乎一直是忧郁的,卑怯的。除了常来我家玩,他好像没有别的朋友。他比我大姐大两岁,小时候和我大姐最玩的来。他的妹妹康萍和我二姐一样大,康萍却和我二姐玩不到一起,一直如此,谁也不知道为什么。
健康家的院子长年难得打扫几次。秋天杨树落叶,阴雨又多,他家院子里会生出小伞一样的蘑菇来。他和康萍宝贝着他的蘑菇,却舍得分享一些给我们家。
健康小时候吃了太多的苦。他亲口对我讲过,冬天时他在井边打水,不小心掉进了井里。情急之下他打开手脚撑住井壁,井壁倒也不很宽,但井壁湿滑,很难爬上来。他希望后来打水的人能够救他,但几分钟后没有人来,他觉得体力快要不支了。生的欲望促使他用手指死死地抠住井壁,最终爬了上来。从他掉下去的位置,到爬上来的高度并不多,他上来后满身大汗,虚脱了。稍有不慎,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他了,他说。
健康这些话是对我说的,我象听传奇故事一样入神,没有注意到他眼睛的余光却是瞥向我大姐的。我总疑心,我大姐和健康曾经彼此有意。但,健康家实在太穷了。而且,他家就他一个儿子,我大姐是要招上门女婿的。再说了,按邻里辈分,他得叫我大姐一声姑呢。
虽说身份是姑,在我心里,健康就象一个大哥哥。小时候,我新买的气球是他帮我吹起来的。后来他不小心把我的气球吹爆了,我不依不饶追着他讨要了许久。当然,他没有钱给我赔一个新的。
他也会把不知道哪里来的小人书借给我和姐姐看。他还有好看的玻璃珠子,晶莹剔透,里面有好看的彩色花纹。我求了他很久,他也没有给我。后来,我在大姐的梳妆匣里发现了同样的玻璃珠子。我要把这件事情说出去,大姐用一条粉红色的丝巾成功堵住了我的嘴。我知道,大姐可是下血本了呢。
但或许一切都是我的猜测;健康也好,我大姐也好,谁都没有说过和对方有感情瓜葛的话。否则,健康怎么就娶了别的女子呢?
不过那时候,健康家里伙同别人一起承包了村里的苹果园,家里的光景有好转的迹象了。
健康的新媳妇胖胖的,矮矮的,爱笑,长相普通。是啊,在我心里当然我大姐漂亮——我怎么又拿我大姐和健康媳妇比较了呢。斜对门住着,我大姐仅仅和健康媳妇点头之交,我却很快和健康媳妇熟悉并热络了起来。我喜欢她,喜欢她平和,喜欢她的笑容。
时间是最好的东西。
健康媳妇肚子鼓了起来,健康脸上的忧郁也被笑容代替,阳光透过乌云照进了他的心里。
我大姐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但我觉察得到,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了。我大姐不再深夜里辗转反侧,不再无人处偷偷发呆。
有一种老被人挂在嘴上的东西,叫命运。
健康媳妇生了一个肉墩墩一样的胖小子,她叫她儿子小闹闹。当然是暂时叫的,因为她还没出月子呢。
闹闹不闹,否则健康媳妇也不会坐在院子里,和我一起织毛衣说闲话晒太阳了。我妈看见了,大惊小怪地说健康媳妇:娃呀,你还没出月子,不敢做这些的,要落下病根可不得了。她淡淡一笑,说:奶,没事的。我指头上缠胶布着呢。
那晚,月亮很好。村里有人结婚,放电影。我和健康,他妹妹康萍,我大姐二姐,大家一起去看电影了。
电影快要散场的时候,健康被我们附近的一个人叫了出来。我听不见那人说什么,但那人脸上莫名的惊骇,吓到了我。
即使在月光下,也可以看见,健康的头发都竖起来了,五官因惊吓而扭曲。他撒腿就往家里跑。康萍见状,也急忙追着跑了。我们姐妹三个,不明就里,只觉得大大地不妙,急匆匆朝家里赶来。
我们到家的时候看见,附近的人都在月光下站着,围着健康家,但谁也没有进去。男人们都抱着双臂,很冷的样子。
健康的媳妇,喝了药了。口吐白沫,死了。据说,她身边的麻花上都洒满了农药,一股浓烈刺鼻的味道。——服毒自杀,我们叫喝药。
未满月的闹闹,完全不懂人世的闹闹,在他母亲旁边沉沉地睡着。
发现健康媳妇死亡的,是他的父亲。他父亲说,他听到媳妇房间里有奇怪的折腾声,又不方便进去。等他觉得不对劲,破门而入时,儿媳妇已经不行了。
其实不存在什么破门而入。健康的婚房门,只是薄薄的一页木皮板。单薄的墙皮隔开的,就是他父亲在屋檐下续接出来的,小得象狗窝一样的,临时笘起来的窝棚了。
健康差点疯了。他想不通他媳妇有什么自杀的理由。他自幼丧母,怎么能想到,自己的儿子也遭受了同样的命运。关键是,他出门的时候,媳妇还好好地啊!
没有人给健康一个解释。
年轻人的非正常死亡,是非常晦气的。眯眼婆婆说,健康家的厕所在室外露天。而他媳妇还没出月子,火焰低,容易招惹一些脏东西。
人们都认可了眯眼婆婆的说法。她们想不到还有别的可能。
横死的人,是不能埋进祖坟的。我问我妈健康媳妇会被埋在哪里?我妈厉声斥责我话太多,吓得我不敢再说一个字。
我发现,我妈也好,眯眼婆婆也好,她们比那夜的男人们害怕更多。大白天,甚至都关起门来。健康媳妇出殡那天,棺材被抬出来后,各家各户都舀了一瓢水,从自家门槛底下泼了出去。据说,是把亡魂驱赶远的做法。那些天,我妈象老母鸡护小鸡一样护着我们,不准我们出家门一步。
健康很快再婚了,娶了一个同样矮矮壮壮的离异女人。据说,这个女人因不会生育被丈夫抛弃。
或许,这也是他忘记伤痛最好的办法。
我很快又喜欢上了健康的第二任妻子。因为她随和,说话干脆得象炒豆子,接地气儿。我很快忘记了死去的那个年轻媳妇,和她神秘的死因。我是一个喜新厌旧的人,也是一个健忘的人。要不然,健康第一个媳妇,死之前的下午还和我一起织毛衣,都把我吓死了。
二十多年后,健康的父亲已经七十多岁了。当他在生命的尽头,心有不甘地把他的肮脏的手,伸向一个智障年轻媳妇,并且很疯狂,不管不顾的时候,我猛然回首往事,某种猜测让我打了一个冷颤。
5
我大姐这两年成长迅速。
原本爱说爱笑的大姐,沉稳得出奇,一天也说不到几句话,谁也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同时,我大姐的身材越发窈窕,走路如春风拂杨柳。
本该,我大姐这样被邻里作为标本的好女孩,提亲的人能踢断我家门槛。无奈我父亲和我妈要把我大姐留在家里,给她招一个上门女婿,这就有些难了。
这个提议我大姐一直是默认的。但后来有一天,我大姐清楚地对我父母说,她不要留在家里。要留,留二妹或者三妹吧,我大姐说。那个时间段,可能和健康再婚同时的吧。
我父亲坚决反对。我父亲说,你是家里老大,你应该知道什么叫责任!你都不体谅父母,还怎么指望你妹妹们体谅?她们如果都学你呢?
我大姐于是绝食。
我父亲态度坚决地说:饿死我都不让你出这个家门!
我妈左右为难。三天不吃不喝的大姐还没怎样,我妈嘴巴上都起了几个亮亮的泡泡。
我心疼我大姐,偷偷拿了吃的给她。我大姐躺在床上,对我笑着,但她还是不吃,她说,姐不饿。我哭了。
我对我父亲说,我愿意留在家里!请把我大姐嫁出去吧。我人微言轻,我父亲没有因为我而改变自己的态度。我妈也劝不了我父亲,干着急。
后来,不知我妈跟我大姐怎么说地,我大姐起来正常吃饭了。就突然想通了。她开始陆陆续续接受别人介绍的男孩子,这让我父亲高兴了起来。
谁也没想到,半年后,我大姐失踪了。
我父亲第一时间先不是着急我大姐的下落,而是暴跳如雷。他断言我大姐一定跟哪个小伙子私奔了。我父亲说,我大姐最好今生不要出现,若出现在他面前,他会亲手杀了我大姐,连同带我大姐走的人。这样陌生的父亲,让我不寒而栗。我妈小心翼翼地说:好歹也是自家闺女,捧在手心里养了二十年的,你不要说那些狠话好不好。我父亲转向我妈,吼道:都是你给老子生不下儿子,我才落到这步天地!
我母亲一下子就眼泪汪汪地了。这么多年,我父亲总算是把这句话说出来了,这句话不知道在他心里憋了多久了。我母亲总算知道了,在大姐这件事上,我父亲毫不妥协的真正理由。
说完这句杀伤力巨大的话后,我父亲自己也怔住了,他暂时忘记了他的暴怒。
我父母冷战了很久,彼此不说一句话。我和二姐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我看见,我妈有天坐在我大姐的床上,脸埋在我大姐的被子上,无声的哭泣。我知道,我妈想我大姐了。我不由眼圈一红,眼泪掉在我的手背上。
我父亲拿了簸箕经过堂屋,恰好看见了这一幕。我母亲没有看见他。
那天吃晚饭时,我父亲总算难能可贵地开口和我妈说话了。我妈表面上还端着,想拿捏一把,但她还是借着我父亲递过来的梯子,下了这个台阶。
我大姐回来时,又半年时光过去了。我大姐的小腹微微隆起,她怀孕了。在我大姐失踪的这段时间,我们家受到了太多的嘲笑。什么家风不正,家教不严,伤风败俗。那个时候,私奔也还是一件耻辱的事。我大姐回来了,还大着肚子,刚刚平息一些的嘲讽,又海浪一样向我们家涌来。
我大姐没有丝毫的羞怯或者愧疚,她大胆地直视着每个人,目光没有丝毫躲闪。我父亲沉默。他并没有象他之前所说的那样杀了我大姐,但他眼里再也没有我大姐了。我大姐在家里时,我父亲就在田里。我大姐坐在屋里吃饭,我父亲端上碗就出了门。
我母亲把我大姐嫁了出去,很低调地把我大姐嫁给了那个让她怀孕的青年男子。我大姐出嫁,没有她们同龄女孩时兴的大衣柜,自行车,也没有收音机。什么都没有,一切从简。
健康在一个夜里,偷偷地送了一张榆林毛毯给我大姐。帮她们传话的是我,陪我大姐一起去见健康的也是我。原本几步路的邻居,现在见个面却象地下工作者,还远离开村子。月光下,我大姐和健康站着,沉默许久。后来,健康叫了一声姑,我大姐身子颤抖了一下。这是我第一次听健康叫我大姐为姑。健康说,你好好地,好好生活……我大姐说,你也一样……我以为她们谈话结束了就会告别,但她们再也没有说话,也没有有离开。象两根木头,栽在月下。一个转身,似乎是很艰难的事……那个月夜,很冷,很漫长。
那夜,我大姐把毛毯藏在了一簇包谷杆后面。第二天中午,我大姐把毛毯取了回来,我大姐对我妈说,毛毯是她未来婆家送来的。我妈也没多问。我觉得,我妈知道毛毯的来头。
我大姐嫁得并不远,婚后我姐夫也对她非常好。但婚后我大姐也很少回娘家来,生下我外甥后,也仅仅回娘家住了三天。我父亲喜欢男孩子,别人家的小子他也会抱抱。但他没有抱我大姐的孩子。可能他也是想抱的,却拉不下脸来。我看见,我姐夫递烟给他,他没有再拒绝。
即使这样,我大姐也不愿意回娘家来。我总觉得,我失去了大姐,远在她私奔之前就失去了。这让我无限惆怅。
6
健康家最先盖起了新房子。是红砖青瓦玻璃窗的三间大房。他家承包果园后,很快就摆脱了贫困,反而超出周围人的生活水平了。
然后是眯眼婆婆家。她家劳动力多,儿子是瓦工,这几年给人建房子,也挣到不少钱。
那时候,很多人都跟风栽上了苹果树,也因此得到了不错的收益。
紧接着,两三年时间,我们大家都陆陆续续住进了新房子里。虽然,新房子里暂时空空荡荡,什么家具也没有。我妈甚至把放养的几只鸡都搬进了房里,好像是添一些热闹。
虽然这样,已经比我们从前低矮阴暗的一间斗室强太多了。
住进新房不久,眯眼婆婆的丈夫五麻子就不行了。说是便血,尿不出来。他的大儿子拉着架子车,小儿子扶着车帮,车里垫了一床被子,把他们的父亲从医院拉了回来。那时候,他们父亲意识还清醒,耳朵却聋了。邻里问起,大儿子轻轻摇头,悄声说,医生让拉回来,不给治了。他们的父亲还能够坐着,但他的头没有力气抬起来,快要佝偻到腰了。
至于眯眼婆婆喜欢的二儿子一家,他们在村子那一头住。大儿媳蠢笨,不会说漂亮话,不会揣摩婆婆的心思,眯眼婆婆不喜欢她,因此她活得束手束脚,小心翼翼。眯眼婆婆喜欢二儿媳,二儿媳灵巧泼辣。但二儿媳却不喜欢和两个老人一起生活。小两口加上孩子,亲亲一家子,小锅炒辣子,多好的。要吃软吃软,要吃硬吃硬,吃香的喝辣的全由自己。
还好,眯眼婆婆认得清形势。喜欢不是一厢情愿的事情。眯眼婆婆跟了老大,嫌弃了大儿媳一辈子。后来,眯眼婆婆不再喜欢二儿媳,因为她们小两口几乎不到她跟前来,如同大陆和台湾。眯眼婆婆嘴碎,她常常在邻里之间骂二儿媳。没有不透风的墙,二儿媳更不愿意看望公公婆婆了。
五麻子病后,二儿子硬着头皮过来,被眯眼婆婆一顿好骂。骂自己养了一个白眼狼,骂二儿子娶了媳妇忘了爹娘,狼心狗肺。也骂二儿媳,说她教唆自己儿子,让他忘了做人的根本。
二儿子开始的时候强忍。后来,他恼羞成怒,拂袖而去。眯眼婆婆瘫坐在屋子当中,嚎啕大哭起来。她本来想出出胸中的这口闷气,也还大儿子一个公道。没想到,闹成了这个样子。幸亏老头子听不到,他已经躺在床上下不来了。
很快地,五麻子这个一辈子默默无闻,人畜无害的老人,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二儿子儿媳都没有来。他们族里人丁兴旺,穿白戴长孝的孝子,黑压压一群。这些人怒气冲冲地跑到二儿子家里,将他们夫妻拳打脚踢,揪着领口带到了棺材前。这两人痛哭流涕,爬在地上喊着爹,被围观的众人指指点点。
眯眼婆婆在堂屋坐着呢。灵柩抬出屋子后,她需要把装满五色粮食的斗第一时间搬到放灵柩的位置,然后坐在斗上。据说,这是压住家里的福气,不被出丧带走,马虎不得。眯眼婆婆自然也知道了二儿子被教训的事。这阵子听见他的哭声,眯眼婆婆只觉得胸闷,喘不过气儿来。
丈夫的过世,眯眼婆婆伤心了一阵子,并没有丧失对活着的热爱。说起来,丈夫快六十岁了,也算正常老死呢。是啊,比起邻居们,眯眼婆婆一直有心理上的优越感。她家一切顺顺利利,就连二儿子忤逆不孝,这都是小事呢。
眯眼婆婆还长寿。十年后,家家户户又翻盖了房子,这次是两层小楼了。眯眼婆婆说,电灯电话,楼上楼下,她原来以为这就跟她念的佛一样,是没影的事,没想到真的实现了。等到眯眼婆婆看见曾孙出生,她更是喜悦得眼睛都找不着了。这十年期间,各家也都发生了很多的事,生老病死送嫁迎娶,都在正常范围里,忽略不提。只说眯眼婆婆家。
一帆风顺的船只,谁都不可预知,它会什么时候突然触礁,偏离航线。
眯眼孙媳妇产后第五天,上厕所时,忽然就倒在地上。还没有送到医院,半路上就没了。
这突如其来的严厉打击,一下子就把眯眼婆婆一家打入了十八层地狱。眯眼婆婆抱着曾孙,哆嗦着,怨自己寿太长,把孙媳妇的寿命消耗了。
眯眼婆婆的大儿媳却没事人一般。她在这个家里,从来也不做主,也没有能力做主。因此,她压力也小。事后,她偷偷对邻居们说,她儿媳死前那段时间,她总是眼睛花了一样,看见儿媳穿着水红色的夏天的薄衣裳。但事实里,她儿媳是冬天死亡的。
这又让人们心里紧张了很久。加上健康家和眯眼婆婆家两对门端端正正,两个媳妇都是未出月子就没有了的。人们私下里说,是健康前妻找的替死鬼,就是眯眼婆婆的孙媳妇。
眯眼婆婆的孙子高望原本心高气傲,但他把高傲藏在谦卑里,和他奶奶一样。媳妇的死,对他打击非常大,把这个年轻人骨子里的骄傲一下子扫荡完了。他看到奶奶一把年纪,还替他带着襁褓中的婴儿,母亲又不给力,不禁悲从中来。
眯眼婆婆劝高望说,你妹妹不是在广州呢,你看妹妹多懂事,每个月都寄一千多块钱回来呢。不怕,咱家的日子会好起来的。
时间过得太快,我们的哭死天,已经在广州打工一年多了。
高望两年后娶了新的妻子。不新妻子又生了一个男孩。但孩子生下来后,高望的第二任妻子患了产后忧郁症。
她整天发呆,什么事情也不做。心烦时,夏天的中午,顶着大太阳钻进一人高的玉米田里。
她也骂人。无缘无故骂自己的婆婆,骂自己的奶奶。眯眼婆婆从来不还击,她总是好言好语地劝慰孙媳妇,如同当年劝孙子一样。但高望的妈不同。她会用同样激烈的言辞骂已经患病的儿媳,眯眼婆婆恨得不行,但她毕竟老了,没有太多的精力。她能做的,就是陪伴。高望妻子犯病钻玉米田的时候,眯眼婆婆跟在后边。高望媳妇坐在大太阳底下,她拿着带来的湿毛巾,一遍遍给她擦脸上的汗。
眯眼婆婆甚至听从了神婆的建议。神婆说,是高望的第一任妻子,在地下不甘心,总扰乱现在这个妻子的生活。于是,眯眼婆婆家香火缭绕,念佛声声。
不知道是不是眯眼婆婆的虔诚祈祷感动了神佛。高望妻子的心渐渐静下来了,不再总要出去乱跑了。
生活很苦,也总会苦尽甘来。
高望的妻子,终于恢复了健康。她重新拾起自己的裁缝手艺,在镇上开了一家制衣店。眯眼婆婆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但眯眼婆婆实在寿太长了。她已经九十岁了,她又送走了自己的儿媳妇。孙子和媳妇在镇上不能常常回来,家里就剩下九十岁的眯眼婆婆和自己快七十岁的儿子。眯眼婆婆的眼睛已经很不好了,还得摸索着操持她们母子的一日三餐。
我回娘家的时候,带了吃的,总会送一些给眯眼婆婆。她看不清我,只能凭声音认出我。
眯眼婆婆说:我娃你回来了呀!
我高声回答:嗯,伯妈。您老身体可好?
她弯着腰,也大声回答我说:好着呢,好着呢!你爸你妈,我们都好着呢!
是啊,大家都好着呢。平平安安,就是我们最大的幸福。
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想起了那年的扁豆花儿,尽管那年之后,眯眼婆婆再也没有种过它,在我们北方,我也没有再看见过它。隔着久远的岁月,隔着厚重的尘埃,它在我的记忆里,如此生动鲜活起来。
网友评论
我会继续写下去的,给自己一个心灵寄托😊🌺🌺🌺
再一次谢谢您哦!
忙完手头的事情,仔细回访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