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右边摆了十几年的桌子不在了。原先那位置是一个江湖医生的。
十岁之前我的身子骨弱,大病没有小病不断,今天牙疼明天喉咙发炎,方圆五百米医院的医生护士都认得我,见着我一脸不情愿的被拖进医院,老远就喊“又来啦?这次又怎么了?”
父母只带我去医院。总归有一次病情反复了好几天,奶奶瞒着家里人领我到楼下看看,医生望闻问切一番,让买一串冰糖葫芦吃。奶奶将信将疑,在路上拦了个抗冰糖葫芦棍儿的买了一支。
倒也神奇,这冰糖葫芦啃的我牙酸,下午发炎肿痛的地方就小了一半。父母下班回家,我给他们看消了肿的地方,也让他们大吃一惊——真有这么神?
我心里边也觉得这医生的有两把刷子,可他平日里没病人接待的时候总是显得不像个好人。夏日炎热,他把看病的小桌子支愣到树荫底下,自个穿着短裤短袖在躺椅上乘凉,一边摇蒲扇一边叫住正玩的兴起的我:小不点!
小孩儿哪愿意承认自己小的,天天盼着长大,好不容易童花头能扎成羊角辫,哪吞的下这口恶气?可恨的是隔壁屋比我大一岁的小屁孩儿也跟着学:小不点!
我扬扬手里的铲子朝他凶:你再说欧,老东西!
他嬉皮笑脸翻个身,拿蒲扇挡住脸,嘴上告饶,其实下次还敢。
有了前几次被他冷不防喊小不点的经历,我决定先发制人。不管是父亲载着我骑自行车回家,还是出去上兴趣班,只要我那腿儿迈过大门坎儿,不管有人没人先喊一句“老东西”。当然,大多数是正中要害,他不是在躺椅上被我喊的吓一跳,就是被病人听到了哈哈打趣儿几句。
后来医生名声越来越大,挺多人远道而来,各色计程车挤在大院门口,有时还能挡住我上学的路。病人有白发苍苍老年斑一整脸的柱杖老头,也有中年妇女求他开几剂中药带回去调养身子。他看病却认真讲究,药方不似医院医生写的这么潦草,讲究则体现在——写病历只用毛笔。我常看他对待病人,年老者风尘仆仆他会起身去扶,若是小儿杂症他也会自然接过抱在怀里,一边哄着一边听诊。病人离开时,总归是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了的神色。
倒是我,自小时候那一次以后便再没去他那儿看过病了。父亲多年后谈起这位医生,也只知道他的父亲确是临县远近闻名的名医,他自幼从医,在草药的浸泡下长大可也没读过书。大医院不敢要他,他辗转便在我们这个小城市扎根,当个吊儿郎当的江湖医生。
有对老夫妻,常来他摊前看病开药。老人家心眼不比商人大,去医院捡药总被分到些品相不好的草药。医生索性亲自去药房给老两口捡药,拿药时间也是固定的,每周一中午两点半。时间一长,大院街坊邻居都认识这对相互扶持的老人。
有周说是亲妹妹怀孕没人照顾,医生得回趟老家,周五晚上八点半的车票。医生一一电话叮嘱常来看病的病人注意天气渐冷,又打了电话叫老俩口提前先来拿下星期的草药。下午上学时经过院儿门口,医生又喊了我一声儿小不点,我早不会跟他拌嘴了,只是看到他摊子收了大半,才知他要回家去一趟。见他脸上笑意藏不住,只说是谁怀孕了,急着回家看看呢。我祝贺了句好,狭长的巷道里跟那儿老夫妻擦肩而过,拿着药往马路走。
当晚回家摊子还在门口乱成一团,医生随身几十年的黑色破包也凌乱在躺椅上。我嘲父亲打趣:这医生走了也不知道收拾乱摊子。
父亲脸色却不好。我注意到了,从我进了大院,气氛就很奇怪。大院门口爱叨叨的几个女人正聊着。
“酒驾呀,一撞俩人都走啦”
“哟…真可怜,那医生开的草药都撒了一地呢”
“晦气,唉,可怜!医生后边不也跑过去了,跪着哭的那叫一个不省人事,也被架到医院去了!”
就在跟我上学路上相反的那条马路上,那对老夫妻出了车祸。我感到一阵恶寒,带着浑身的毛骨悚然回到家,坐在床上好半天缓不过来。这是我人生第一次经历这样莫名的生离死别,他们对我来说确实不甚重要。就像一个巨大机器上生锈了的零件。突然某一天,零件消失了,甚至还没来得及道别。
翌日清晨,我被雨声吵醒,起身关窗。朦胧间看到街道上一把蓝伞,走路姿势倒跟医生相差无几。我呆站在窗台前,张嘴想说些什么。心中陡然升起一种再也见不到他的感觉,最终连喊一声的勇气也没了。小时候他朝我打趣的一幕跟放电影似的跟他的背影重合,最后跟着他一起消失在转角,视线最后模糊的只剩满目枯黄秋叶。
自那之后我再没见过医生。我只知道他最终没如约搭上那趟回家的客车,旁观者提起也是不胜唏嘘:多好一个医生,怕是受不住这罪恶,到别处寻路了。
我在意的是他还没跟我道别,我无法面对那个当年的小不点。明明每天上学放学都会见到的老东西,在一个平常普通的清晨,就这样一声不吭的跟小不点道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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