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回家

作者: 简无风 | 来源:发表于2019-04-28 20:03 被阅读144次
    小说:回家

    (一) 出狱

    走出监狱的大门,陈军心里很忐忑,他很想回头再看一眼熟悉的世界,可老关叔再三嘱咐他不要回头,不许回头。他在这里关押,不,确切地说是生活了二十年了,他对墙外的一切早已经一片茫然。

    一辆黑色帕萨特停在监狱的大门口,在大太阳的映照下,锃亮的车身熠熠放光。陈军觉得头上的太阳有些刺眼。“上车吧…”,二哥陈辉表情淡漠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转身拉开了车门。

    没有激动,没有拥抱,甚至连寒暄都没有,陈军有点不知所措。“那个……大哥和三姐……”“上车说,” 陈辉又挥了一下手,下意识地皱了皱眉,脸上带出一丝不耐烦,虽然很隐蔽,但是没有逃出陈军的眼睛。

    汽车一路疾驰,二哥陈辉没有再开口说话,陈军也没有开口,气氛有点压抑。看着两鬓已经有点斑白的二哥,陈军很想说点什么,可是又不知道从哪开口,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这哥俩分开太久了,上一次陈辉来探监,还是九年前。

    九年前,陈辉站在接见室的外面,冷冷地看着陈军,只说了一句话:咱妈也走了,你好自为之吧!从此陈军再也没有见过任何家里人了。

    汽车继续飞奔,很快越过了田野,进入了繁华的市区,陈军发现,二十年的时间,城市大了好几圈,以前荒芜的城郊,现在都是高楼林立鳞次栉比,宽得吓人的马路上各种车多得像二十年前水里的鱼。街道两旁挤挤挨挨的店铺门市,挂着他看不懂的招牌:某某旗舰店、某某形象设计中心、某某流行前线、某某潮吧搜索,等等等等,让他搞不懂哪里是吃饭的,哪里是洗澡的,哪里是玩的,哪里是购物的。

    “大哥不在了,”一直没有说话的二哥声音低沉地开口了,陈军心里动了一下,从车窗外收回目光,这个结果其实他已经猜到了。大哥二十年前就在饲料厂累坏了肺,要不是因为大哥的肺,他也不会一气之下踢出那一脚,那一脚让那个刻薄的家伙从此坐在轮椅上起不来,自己也失去了二十年的青春年华好时光。

    “你三姐离婚了,一个人带着孩子在上海打拼,不肯回来。”“三姐过得…怎么样?”陈军嗓子眼打结,说出的话声音像蚊子打喷嚏。“还能怎么样?大学没毕业,当初为了……嫁了个混账王八蛋,四十多岁了能干啥,在家政公司呢,”陈辉声音低沉。

    陈军有点头晕,他让二哥把车窗打开。“开着空调呢,不能开,”车里又恢复了沉默,尴尬再一次袭来。过了一会儿,陈军发现 街道两旁的建筑熟悉起来,热电厂的那两根大烟囱,那座欧式风格的老火车站,那条西北东南方向蜿蜒的小河,镶嵌在二十年的光阴里,并没有多大的变化。

    但是那一连片的工厂,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人头攒动的陶瓷城,家私城,宝马汽车生产基地,练车场,和这些企业之间见缝插针耸立起来的办公楼,住宅楼,商业网点。

    车子继续行驶,两旁的建筑越来越少,树和山丘多了起来,他们已经从城南穿回了城北。二十年前熟悉的马路出现了,村庄出现了,陈军眼里有了潮气,他回家了。

    汽车拐上了小桥,再往前几百米,他们就到家了,陈军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他的声音有点抖:“孩子们...知道我吗?”

    “嘎吱”,陈辉一脚急刹车,把陈军的头甩的像拨浪鼓。陈辉转过身子,眼睛直直的盯着自己的弟弟,他知道自己忽略了一些事情。

    (二)一放来访

    最近陈辉有点焦头烂额,他跟房老六的拆迁官司纠缠了两年多,最近刚有一点眉目,房老六却出车祸死了。房老六是他同学,俩人从幼儿园一直同班到初中毕业。陈辉去学了汽车修理,老六去了工厂打工。他们不在一个村,但是离的不远。当年老六他爸借了人家五千块钱,之后偷出欠条赖账,被人家打破了脑袋抄了家,于是搬到了他老婆的娘家大沥村,那里有他五个大舅哥和小舅子。

    陈辉没想到,两年前老六重演了他爸的故事,把陈辉的钱也骗走了,只是这次陈辉没有抄他的家,而是打起了官司。大沥村紧挨城区,村前那条小河就是城乡分界线,这些年城市扩张,大沥村成了香馍馍,房老六也成了香馍馍。房老六有块自留地,就在新修的A马路边上,A马路是新开发的连接主城与副城的主干道,好多人找到房老六,想租他的地建厂房。房老六围着城转了一圈,他觉得租地不合算,建厂房才合算。

    于是房老六找到了陈辉。他有地,陈辉有钱,又有手艺,两人一拍即合,合伙开了一家汽修厂。陈辉出资六万,老六的地作价六万,盖了一个不大的筒子房,弄了些简单的汽修设备。他们的目的不是修车赚钱,而是等待动迁,到时候动迁费平分。

    还别说 ,汽修筒子房盖好三年后,大沥村真的动迁了,他们的汽修厂拿到了32万的补偿款,可是房老六却把所有补偿款都拿走了。这次动迁,老六连房子带地,加起来得了差不多一百五十万,可他还是把汽修厂房的钱全拿走了,一分都没有给陈辉。老六的理由是厂房属于违建,所以三十二万是只是给他的占地钱。

    陈辉气歪了鼻子,不过还好,当初汽修厂办了营业执照,按照规定,陈辉可以拥有一部分补偿。结果房老六离婚了,所有财产归了老婆,他净身出户。陈辉开始打起了官司。

    官司拖了两年,几次开庭,都因为证明不了房老六是有意转移财产离婚的,被搁置下来。最近,律师刚找到有利证据能证明房老六就是恶意转移婚内财产,结果房老六却出事了,抢救了六个小时,最终没了。

    陈辉的钱看来是要不回来了,可让他闹心的,还不止这一件事。这两年,随着大沥村的动迁,周围村庄陆陆续续的都开始了拆迁规划,没轮到的村子,村民都在抢盖小房,张口闭口谈论的也都是谁家拆迁得了多少钱得了几套楼什么的。

    那天侄子陈一放来找他,扯了几句家常之后,陈一放突然说:“二叔,我和于丽决定要二胎了,”“哦?”一放顿了顿,说:“二叔你看啊,虽然我俩现在已经有了冰冰,可是,我爸就生了我一个孩子,二叔你呢,生了个女儿,三姑的儿子姓董,四叔十二岁就淹死了,五叔…”

    “你想说什么?” 陈辉没有搞懂侄子的意思。“我是说…”一放咳嗽了一下,“我是说我们家冰冰现在是陈家三代单传的独苗了,这个压力有点大,虽然现在不讲究接续香火了,可咱陈家毕竟是有着二十四代家谱的大户,将来冰冰一个人,承受的有点多,所以我和林丽商量着,想给冰冰再生个弟弟,您看?”

    哦,陈辉明白侄子说的意思了,这小子是来邀功来了。陈辉心想,这个臭小子,我和你五叔都活着呢,你家冰冰哪他妈来的三代单传啊,不过侄子说得也对,他们老陈家是越来越人丁稀薄了,生个二胎也好,不说香火不香火,就是再生个女孩,兄妹俩将来也是个伴。

    想到这,陈辉点点头,说:“你们生吧,到时候生孩子的费用,学费什么的,二叔包了,二叔虽然不是什么有钱人,但这两个汽修厂效益还行,一年怎么也能赚点子钱,你爸不在了,二叔只要还有这个能力,就不会不管你们的,”

    陈一放笑了笑,没说拒绝,也没有像以往那样感谢,而是围着陈辉的小楼转起圈来。他一边打量着小楼,一边说:“这楼真漂亮,地方也好,又挨着路边,又视野开阔,”陈辉看着他,不知道侄子干嘛突然夸赞上了他的房子。

    “二叔,这房子得有六百平吧?”“没有,五百多点,”陈辉越发的摸不着头脑,陈一放接着说:“这地方真好,你说当初我爷爷咋就选中个这么好的地方呢,听我爸说,当初这房子,哦不,我爷爷那三间老房,可是我爷爷和我爸一块砖一块砖自己砌起来的,是吧,二叔?”陈辉点了点头,他明白侄子干嘛来了。

    果然,陈一放见二叔点了头,立马继续说到:“爷爷就是厉害,这地儿选的,简直就是风水宝地,你看自从爷爷要了这块宅基地,虽然我爸身子骨坏了,我四叔夭折,五叔进了监狱,可您,却是过活的风声水起,顺风顺水的,您这是…”

    “行了,”陈辉打断了他,“一放,我明白你今天来的意思了,你放心,既然我这楼是建在你爷爷奶奶的宅基地上的,那如果哪天这房子动迁了,拆迁款你们都有份的,包括你三姑和五叔,我会处理好的,”

    “五叔?五叔不是都被剥夺了政治权利了吗?”陈一放低头嘟囔了一句,抬起头的时候,他的眸子碰到了陈辉两道寒闪闪的目光。

    见二叔脸色不对,陈一放找了个借口走了,盯着年轻人逐渐消失的背影,陈辉知道,他以前小瞧这寡言少语的侄子了。陈辉一直觉得自己的侄子老实木讷,用我们当地土话讲,就是“没沫”,遇事没主意,做不了决断。可刚才这个老实巴交的小伙子的一席话,让陈辉听出了点不对味。

    果然,没过几天,村长大老王就告诉陈辉,你侄子在查你家老房子过户的事。还有人告诉他,陈一放到处在嚷嚷他二叔霸占了他爷爷的家产。

    陈辉有点心口疼,所谓的家产,不过是三间摇摇欲坠的有着几十年房龄的老房子而已。当年陈军被抓走后,陈老爷子一股急火攻了心,医院住了一个月,走了。大哥急火攻心,肺部明显加重。二十四岁刚刚结婚的陈辉,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他又要跑法院又要跑医院,还要筹钱给被害人,当时足足给了那个老侯七万块钱,才让他改了口,说陈军并没有说那句“让我的弟兄们灭了你侯家的门”,事实上陈军也真的没有说那句话。

    要知道当时正赶上全国严打,被害人这一句话足可以让法院把陈军认定成黑社会老大,那是要判死刑的,何况当时陈军真的整天跟着几个流里流气的小痞子混在一起。陈辉使出了浑身解数,借遍了亲戚朋友同学同事老板,才凑足了七万块钱,给被害人送去。当时的七万块,绝对是一笔巨款,那时候村里有钱人家娶个媳妇,彩礼才不过一万多点。

    这些钱陈辉足足还了十年。那个老侯拿了钱,改了口,不再诬陷陈军,可检察院那边还是拿这句话不放,他们不肯轻易放过一个有黑社会性质的案子,最后,陈辉的妹妹陈果,陈家唯一的一朵葱花,一个漂亮的跟电影明星似的大二女学生,接受了一直在追求自己的一个很有点势力的富二代混子的求婚,富二代家里上下打点运作了一番,才保住了弟弟的命,判了个故意伤人罪,有期徒刑二十年。

    陈辉想到这些陈年旧事,眼角有了几点泪花。陈老爹卧床了两年, 去世了。体弱多病的母亲归了他抚养,大哥失去了动力气的能力,只能干点看大门,扫大街之类的零活,陈辉还要照顾着点他们一家的衣食住行。

    好在陈辉肯吃苦,人又聪明,很快成了汽车修理厂的大师傅,还清了所有债务之后,又用了三年时间把修理厂盘了过来,日子开始有了火光。

    九年前,老妈去世,又过了几年,老房子风雨飘摇了。当年陈军出事的时候,陈辉刚结婚,陈老头没有像老大那样给他在外面买房子,而是在老房子东边又盖了三间,陈老头的意思很明白,三个儿子一人三间房,老二老小安排在一起,将来兄弟俩有个照应,自己跟老伴将来老了,这个不管还有那个,就算将来骑了墙头,也没有跑出自己的院子去。

    眼看着老房子不行了,陈辉决定翻盖,当时村里正兴起盖小楼,他一咬牙,干脆两所房子合并,盖他一座村里最气派的小楼出来。其实陈辉知道,这三间老房子是爸妈留给弟弟的,可这个弟弟不争气啊!老爸是跟他急死的,老妈也是听到陈军在监狱里作妖被取消了减刑,一着急脑出血走了。

    陈辉对这个弟弟彻底灰了心,他不管他了,随他自生自灭。房子翻盖完,大哥没说什么,三妹也没有说什么,大家都知道陈辉的付出,日子就这样相安无事的往前走着。

    可是,现在侄子的表现,陈辉知道一旦动迁,家里肯定要出事了,而偏偏此时,陈军回来了。陈辉不知道弟弟看见自己的房子没了,会是啥反应,也不知道侄子见到这个五叔,又会是啥反应。他更不知道,自己的老婆孩子见到这个突然要跟他们一起生活的人,该是个什么样的反应。他还没有跟她们通气,而他的女儿一乐,压根就不知道这个五叔的存在……

    (三)林玫的愤怒

    陈辉盯着陈军,陈军看出了二哥的为难,可他不敢下车,他对外面太陌生了。虽然这二十年来村子的格局没有什么变化,胡同还是那条胡同,村路还是那条村路,可是家家户户又都变了,宽敞明亮的大平房,各种式样的小楼房,尖顶彩瓦的厂房,挤挤挨挨鸽笼子似的简易房,把村子挤得满满当当,他认不出谁家是谁家,二十年前一共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子,现在一户人家的院子里就会住进三四户人,多的甚至六七户,这个离城只有两公里的近郊村子,成了外地打工者的聚集地。

    汽车喘息着向家门口进发,陈辉很懊恼昨天接到弟弟要出狱的通知,没有第一时间跟老婆林玫通气。林玫不是一个不讲理的女人,结婚这么多年,陈辉为了陈家东奔西忙,林玫并没有过什么怨言,甚至因此推迟了要孩子的时间,她也没有抱怨过什么。但是,林玫也绝不是一个随和好相处的女人,从小没有父母,在伯父家长大的林玫性格倔强孤僻,不喜欢和人交往,更讨厌自己的生活圈子被人干扰。嫁到陈家村二十年,这个女人几乎没去过邻居家串门,邻居也几乎没有来过他家。陈辉平时有什么同学聚会、生意应酬,她也从不参加。这么多年,陈辉就没敢往家里招待过客人,林玫讨厌家里来客人,讨厌到她自己的娘家人都不敢随便来串门。

    现在,陈辉没有给她任何心里准备,就把一个陌生人突然拉进了她的生活。陈军对于林玫来说,真的可以称之为陌生人,那时候陈军整天跟着一群小混混转,几天几天的不回家,结婚快半年了,林玫也没怎么见过他,对这个小叔子的脾气秉性更是一无所知。

    两个人终于到了家门口,陈辉带着”丑媳妇早晚得见公婆”的心情,领着陈军进了屋。林玫正在浇花,见他们进来,她放下了水壶。”陈军…回来了,”陈辉想尽量把语气放自然,可声音还是有点发颤,他做好了水壶飞过来的准备。

    林玫愣了一下,她飞快地看了一眼陈军,又连忙收回视线,说了一声“哦”,转过身又想去浇花,想想不对,又转回来,声音很不自然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坐吧”,然后低下头,急匆匆的上楼了。

    陈军非常尴尬,他想喊声二嫂,可是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张了张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陈辉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坐下。坐在沙发上,哥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俩人同时低下头,又同时抬起来,同时张开嘴,又同时闭上。他们想聊聊天,可不知道该从哪聊起。

    别楞了一会儿,陈辉指着卫生间,让弟弟先去洗个澡,又告诉他最东边是母亲的房间,让他先去休息。然后轻手轻脚的上了楼,他要去看看林玫是在哭还是在撕衣服。

    林玫什么也没干,她坐在床边发呆,身边放一套陈辉的新内衣,见陈辉进来,她朝他努努下巴,示意给陈军拿去。陈辉走到老婆身边,似乎是下命令又似乎是恳求地说:“先让他在家适应几天,以后我再安排,”林玫盯着陈辉足足有一分钟,才缓缓说到:“他是你弟,况且这院子本来就有人家一半,只是你要给我一点时间,我一下子有点…有点…”陈辉搂过老婆,狠狠的亲了一口。

    陈军洗完澡,推开了母亲的房门,他的心猛的抽了一下,疼。屋里全是父母亲生前的老物件,缝纫机,那对老式的木头沙发,那张两个抽屉四条腿的八仙桌,都在。还有那两个带着铜牛头锁扣的紫红色木对箱,那是奶奶留下的。陈军站在这对木箱跟前,仿佛听到母亲对他们兄弟喊:“出去玩去,这老物件弄坏了就可惜了,”他的眼睛湿了。

    再看床上,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扑上去轻轻的哭了起来。床是新床,可上面铺的,是母亲的百宝垫。那是母亲用各种毛线勾编出来的垫子,母亲手巧,喜欢给他们兄妹织毛衣毛裤,后来没人穿毛线衣了,母亲就把毛线拆下来,织成各种垫子。这个炕垫是母亲最喜欢的一个,她说躺上去既隔凉隔热又有弹性。

    陈军伏在垫子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从早上走出监狱的大门开始,他所见到的一切就都是生疏的,模糊的,几个小时的时间里,他的心都是飘着的,忐忑的,他像一片从树上落下的叶子,被风卷着,不知道该飘向哪,也不知道该在哪里落下来。现在,这一屋子老物件,这张妈妈亲手织的大垫子,让他有了回家的感觉,他的心啪一下落了地,紧紧的抱着垫子,那感觉就好像是小时候依偎在母亲的怀里。他低声的一声一声地喊着“妈”,哭声渐渐的大起来,从呜咽到嚎啕。

    楼上,林玫也哭了。她觉得跟陈辉的二十年婚姻白过了,陈辉竟然一点也不了解她。这二十年来,陈辉一直是先顾大家后顾小家,她从来没有表示过不满,自己六岁就失去了父母和哥哥,(他们赶马车从冰上走,冰塌了)在大伯家寄人篱下,她很羡慕和睦的大家庭。当初相亲,陈辉的一句“,我们家姊妹没正形,这么大了也总在一起打闹”感染了她,可谁知,她一嫁过来,陈家就病的病,辍学的辍学,进监狱的进监狱……

    虽然没有人把这跟她联系起来,可她觉得就是自己的八字硬,不仅克死了父母,还弄得婆家分崩离析,所以不管陈辉怎么为了家里花钱也好奔忙也罢,她也没有一个反对,她觉得那是应该的。可是婆婆不喜欢她,嫌她太特性,老太太活着的时候,总是有意无意的说些陈军回来就好了,要是陈军在家怎样怎样的话,还不止一次的警告陈辉,陈军回来,做哥哥的要照顾他,然后盯着林玫对陈辉说,怎么难也不能不认这个坐牢的弟弟。

    林玫不跟老太太一般见识,她也从没想过不认这个小叔子,再说,人家是陈家人,也轮不到她认不认的,有一阵子有消息说陈军表现好,被减了刑,老太太高兴她也高兴,还琢磨着等陈军出来,把自己离了婚的同学介绍给他,当然得陈军改好了才行。

    现在她觉得自己太天真了,婆婆不信任她,陈辉竟也不信任她,这么大的事,对她一个字没露,来了个先斩后奏不说,刚才那语气,分明是警告她:我弟弟回来了,你不许胡闹!林玫抹了一把眼泪,刚才真后悔没对着他的鼻子来上一拳。哼,小叔子回来,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胡闹呢?陈辉呀陈辉,你真是个混蛋。

    林玫越想越气,抓起床单就想撕,又一想,如果现在撕了,那不是坐实了我不认小叔子的罪名了吗?她咬咬牙,放下床单,去水池洗了把脸,洗了脸还是不解气,想了想,她打开衣橱,翻出一件陈辉最喜欢的夹克衫,拿剪刀在后背上挖了个大洞,挂回去。然后心情愉悦的下楼了。

    陈军睡着了,陈辉倚在沙发上,也迷迷糊糊的闭上了眼睛。春困秋乏夏打盹,虽然刚刚是六月初,天气却已经是盛夏的温度了。他听到了弟弟的哭声,没有去劝,让他哭吧。他知道,男人的哭是溃堤的洪水,止不住的。

    他很感谢林玫,当初翻盖小楼的时候,他想把这些老物件都给收破烂的拉走,林玫不让,她说放新楼里吧,老太太没住着新房,给她留个房间,逢年过节想回来的时候,好有个落脚地儿,还说你总得给陈军留点念想,他见不着父母了,见点老物件,总是点安慰。刚才听着弟弟的痛哭,他才知道老婆比他更懂得弟弟的心。

    林玫买了点菜回来,她想中午饭先对付一口,晚上她在迎宾楼定了一桌酒席,小叔子回来了,总得接接风洗洗尘,不然老太太回来找她,她可吃不消。吃过午饭她还得去趟商场,给陈军买几套衣服,出狱的人要里外三新,这些本应该提前准备好的,可是陈辉…看着歪倚在沙发上的丈夫,林玫真想把手里的菜砸他脑袋上。

    晚上,亲戚们都来了,吃斋念佛的大嫂领着儿媳妇和孙子也来了,老三陈果也从上海发来了视频,陈军看着屏幕里的三姐,还是那么漂亮,这二十年的光阴并没有给她留下什么岁月的痕迹。这样漂亮的三姐,竟然在大都市给人家做保洁,陈军懊悔的掐着自己的大腿,都是他的错,如果当初不那么冲动……

    一大桌子人,除了大嫂和几个堂叔堂哥,剩下的陈军都不认识,他们都比他小,他局促不安的坐在他们中间,把整个房间的气氛都拉的压抑下来,二十年的与世隔绝,当年那个张狂不羁的少年已经变成了唯唯诺诺敏感呆滞的中年人,大家伙儿不知道那句话会碰了他的心窝子,小心翼翼的寻找着话题,尴尬的气氛,让小冰冰嚷着要回家。

    陈辉一遍遍的拨打着陈一放的电话,一直没人接,陈一放也一直没有来。

    (四)神秘的五叔

    陈一放坐在沙发上,盯着茶几上响个不停的手机,一动不动。他不想去见那个什么五叔,可也不敢直接挂了二叔的电话。这个五叔对他来说只是个概念,当时五岁的小一放只模模糊糊的记得好像有这么个人,后来就不见了。

    小学一年级时,他跟一个同学打架,那小孩指着他的鼻子骂:“你五叔是大坏蛋,你是小坏蛋,你五叔住监狱,你长大了也住监狱!”他愣住了,五叔?是那个不见了的人吗?

    陈一放气喘吁吁地跑回家,他妈正在做饭,他气呼呼的冲上去问:“我五叔是好人坏人?“什么?” 他妈愣了一下。“我问你我五叔是好人坏人?”小一放眼睛瞪得圆圆的,小手握成了拳头。“他?你奶奶说他是好人…” 他妈漫不经心的回了一句。“那他在哪?” “在哪?在监狱!”他妈叹了一口气。小一放歪着脑袋想,监狱不就是关坏人的地方吗?原来同学说的没错,可是,都住监狱了,奶奶为什么还说他是好人呢?小男孩不问什么了,但心里充满了疑问。

    陈一放知道爸爸身体不好,总是咳嗽,有时还会吐血。也知道他的爸爸不像别人的爸爸那样有力气,有一次半夜,他爸咳嗽的特别厉害,他被吵得睡不着,就爬起来给爸爸倒水,走到门口,他听见他妈妈说,当初要不是陈军瞎搅和,那笔钱也应该能把病治的七七八八了,他爸忍着咳嗽说别瞎说,陈军也是好心。

    已经十一岁的陈一放糊涂了,他爸的咳嗽怎么跟那个什么五叔有关?大人聊天的时候,不是说是那个什么破厂不合格,把爸的肺搞坏了吗?咋又跟五叔有关了?这个五叔到底是个什么人啊?可他每次想跟父母提提这事,问问五叔为啥住监狱,他爸都说,小孩子,说了你也听不懂,你长大了就知道了,还警告他不许在奶奶面前提起任何跟五叔有关的事情。

    他私下里问他妈,他妈总是皱着眉头耸耸肩,没好气的说:“我可不敢说,问你奶跟你爸去。”陈一放当然不敢去问,他怕奶奶哭,这么多年来,不管谁有意无意的提到五叔,老太太都会掉眼泪。

    家里人不愿意提起五叔,一放只能从街坊邻居那里收集点关于五叔的碎片化资料,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对五叔有了一个大致的轮廓:帅气,痞气,初中没毕业,辍学不学好,成帮结伙混录像厅,撩闲小姑娘,还有一条就是,帮大哥出气进了监狱。

    这也是让陈一放最弄不明白的地方,敢情五叔是为了老爸进的监狱,可每每听着老妈的抱怨,仿佛他们家又受了不少委屈似的。他想问个明白,可邻居们总是煞有介事的点到即止,顾左右而言他了。

    再大点,上了初中,住了校,学习压力也大大了,陈一放对这位神秘的五叔失去了兴趣,后来随着奶奶和父亲相继过世,她妈又看破红尘的信了佛,他彻底把他的五叔忘了,高中毕业,娶妻生子,五叔在他脑子里已经只是个符号了。

    可如今,这个神秘的五叔突然回来了,以前的那些疑问也一股脑的涌了回来。不行,得赶紧弄清楚五叔跟爸之间的过往,不管以前发生了什么事,他爷爷的遗产他肯定是要分一份的!现在陈家村要动迁的消息像纸片似的纷至沓来,他现在的家又小又破,就算动迁也得不了几个钱。从小穷到大的一放把发财的目光盯在了二叔的小楼上,五六百平的建筑,可是在爷爷的宅基地上盖的,拆迁款理应有他这个大孙子的一份!至于那个五叔…要是真有什么对不住老爸的地方,那就别怪我这个侄子翻脸不认人了!

    接风宴别别扭扭的结束了,陈军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失落,他的侄子没有来。虽然二哥说他临时有事脱不开身,可他从二哥脸上的表情看出来了,是人家不想来。

    当年,陈军最疼这个大侄子了,十七八岁的半大小子把从爸妈手里骗来的钱和给人看场子混来的钱,大部分都给陈一放买了玩具和零食。有一次他们几个小屁孩去吃烧烤,邻桌有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儿,被一群大人夸来夸去。陈军烦了,开口蹦出一句:“好看个屁,我家一放脚都比他家崽子的脸强,”被人家追了几条街,差点挂彩。

    陈军很想看看二十年没见,一放长成了什么样子。他们陈家兄妹,三姐和陈军长了爸妈的优点,漂亮!老大老二却是把父母的缺点来了个大聚会,而一放,小娃娃不光搜罗了陈家人所有的优点,连他姥姥家人的好基因也是一点没放过,完美的像个小瓷娃娃。

    陈军顺着马路慢慢往家走,他不想跟他们坐车回去,陈辉依了他。马路比过去宽敞平整了好多,那两排大杨树不见了,换成了一溜儿矮墩墩的小灌木,剪成方头方脑的丑样子。六月的晚风褪去了白天的燥热,月亮慢腾腾的爬到了树梢。一辆辆风驰电掣的汽车裹着浓重的汽油味呼啸而过。

    闻着路边工厂里飘出来的各种混合味道,陈军知道,自己真的自由了,又回到这个喧闹纷杂的世界里来了。对面的路灯出了故障,一半的路面被黑影笼罩,另一半的灯光把陈军的影子拉得好长。走在这黑白分明的马路上,陈军想起书生出狱前经常念叨的几句话:用最少的悔恨面对过去,  用最少的浪费面对现在,用最多的梦面对未来。他不知道这是柏拉图说的,但他认为说的很对!

    (五)生活费疑云

    陈军回家五天了,这五天里除了去了一趟派出所上户口和去父母的坟上拜祭以外,剩下的时间他都把自己关在母亲的房间里,那些熟悉的老箱老柜让他有家的感觉。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常常抚摸着母亲的毛线垫子流泪,也常常坐在那台老旧的缝纫机前,回忆父亲给人家做衣服的情景,父亲生前是一个裁缝。

    陈军是陈家的老小,是父母宠爱的老儿子,尤其是四哥溺水夭折以后,母亲对这个小儿子的疼爱几乎到了无法理解的地步。陈军有一点感冒发烧,他妈就紧张的不得了,小小年纪的他看透了母亲的弱点,常常用身体难受当借口去逃学,老太太宠儿心切,儿子说啥就是啥,不上学就不上学,这样纵容的结果就是,陈军初二就辍学了。

    有老妈护着,陈老头管不了,哥哥姐姐也不敢管,陈军成了小混混。但他年龄小胆子也小,不敢跟人打架,只敢跟几个和他一样的辍学少年留个郭富城的头,哼个草蜢的歌,混混录像厅打打台球什么的。

    九六年夏天的一天,在录像厅混了好几天的陈军用给人家看场赚来的钱,给小侄子陈一放买了个大冰激凌,兴冲冲的跑回家来。一进门,他看到大嫂坐在他家沙发上哭。“咋了大嫂,谁惹你了?操!我去收拾他!”陈军刚看完电影《英雄本色》,他做了一个周润发咬火柴的动作。

    “饲料厂给你大哥的补偿下来了…唉!”他妈叹了一口气,“钱给了?那你们这是?”大嫂抬起头,眼泪汪汪:“他们欺负人,三个坏了肺的,那俩个每人赔一万二,你大哥…你大哥只给四千八…” “凭什么?”陈军一下子跳了起来,“老侯说…你大哥不能跟那俩人比…人家是城市户口,” “我操他妈!城里人咋了?城里人长的是金肺啊?”陈军气得一脚踢飞了一个小板凳。

    老侯是饲料厂的副厂长,直接管车间生产的,大哥陈满去那打工,干了不到两年,灌原料车间五个工人三个被查出尘肺,陈满是其中一个。几个工人跟厂里纠缠了好几个月,找了电台又找了报社,迫于压力,厂里终于答应给他们一次性赔偿,结果…太气人了。

    “那个老侯就是欺负你大哥老实,” 大嫂继续嘟囔着,“我猜那少的八千多就是被他匿下了…” “对!这两口子没一个好东西!”,陈军气得咬牙切齿。老侯的老婆是中学的教导主任,陈军没少被那个老女人罚跑罚站写检查,没想到她男人也这么坏。

    陈老太太看儿子脸色不对,示意大嫂别说了,陈军握着拳头,喊了一句“我找他去”,就跑出了家门。“儿子回来,儿子别去,你小孩别…”等老太太下地穿鞋再追出去,陈军早就没了影。老太太回头骂大媳妇:“他个孩子,跟他说那些干啥,这要闯出点祸来咋整?”结果晚上,村长大老王就来通知他们,陈军被抓走了,警察说他是黑社会成员。黑社会——陈老爹听到这三个字,咕咚一下从凳子上摔下来,啥也不知道了。

    “妈,我五叔呢?”一个女孩清脆的嗓音打断了陈军的回忆。陈辉的女儿陈一乐回来了。陈一乐读高二,住校,两星期回来一次。陈军赶紧揉了揉眼睛,走了出来。

    客厅里,一位扎着马尾辫的美少女,穿着一条破了很多洞的牛仔裤,一件又短又肥胸前印着一对大眼睛的黄色T恤,挺拔的站着。见陈军出来,女孩露出一个如金色向日葵般的笑容,亲热的喊了一声五叔。那一刻,陈军有一丝恍惚,他好像看到了三姐陈果,当初他上学时,三姐也经常这么在学校门口喊他,三姐也喜欢穿牛仔裤,只是三姐的牛仔裤又长又直,还有点喇叭,不像这丫头的裤子这么又短又破。

    女孩见陈军发愣,往前走了几步 ,对着陈军微微一探身:“五叔你好,我是陈一乐,今年十六岁,”陈军下意识的也往前探了探身子,紧张的说:“你好,我是陈军,今年…”突然意识到不对,傻愣愣的杵在了那里,一乐哈哈大笑,一旁的林玫也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陈军闹了个大红脸。林玫赶紧钻进了厨房做饭去了。

    一乐围着陈军转了一圈,边转边点头:“嗯,确实比老爸帅多了,成熟,内敛,有气质!就是衣服太土了,”林玫在厨房咳嗽了几声,陈军尴尬的说:“衣服挺好的,不土,不土”一乐把他拉到镜子前,指着他的脸说:“五叔,等你头发长出来了,我来帮你打扮,到时候大帅哥陈一放都得靠边站!”林玫好像在炒辣椒,咳嗽的更厉害了。

    提到陈一放,陈军的表情不自然了一下,五天了,陈一放一直没有来看他。一乐跟这个五叔一点生疏感都没有,哇啦哇啦的给他讲着学校的事儿。陈军发现小丫头知道不少自己年轻时候的事情,也并不排斥他“劳改犯”的身份,这让他松了一口气。

    吃饭时,一乐问陈军监狱里能不能吃到肉,一句话让陈辉和林玫同时咳嗽起来。一乐眼睛转了转,说:“爸,妈,你们真的没必要这么敏感,五叔本来就是住了监狱回来的,你们总这么刻意的避免这俩字,其实不得劲的是五叔,对吧五叔?”陈军点点头,笑着说:“二哥二嫂,没事的,一乐刚才已经问过我很多了。”林玫和陈辉对望了一眼,这是陈军回家后第一次喊她二嫂,她的心里竟然有了一丝小温暖,好像一下子从嫂子升级成了姐姐。

    一乐接着说:“五叔你也不要有什么心里负担,住监狱怎么了?古天乐还住过监狱呢,再说咱又不是犯的什么丢人的事,你是帮大伯讨公道才进去的,”说着搂着陈军的脖子用手机拍了一张俩人的合影,配了一句话,发到了朋友圈。林玫看到了,让她赶紧删除,说这么说不合适,会让一些熟人反感的,一乐不情愿的删掉了,重新发了照片,这次只配了五个字:我的帅五叔。

    陈辉盯着女儿,问她这些事她是从哪知道的,一乐甩着马尾辫,摇头晃脑的说:“你们不说我就不知道了啊,我有我的渠道。”陈辉一下子乐了,这孩子,小小年纪,还渠道!晚上,一乐要教陈军学电脑,被陈辉叫住,他要问陈军一些事情。

    跟着二哥来到陈辉的书房,陈辉拿出一张卡递给陈军,说里面有一万块钱,让他先拿着,以后的安置问题先不急,让他等等。陈军不要,他说自己有钱,这些年家里给的生活费他都没怎么用,嗯?陈辉有点摸不着头脑了,自从九年前陈军被取消减刑,他就没再给他打过生活费了。

    “你是说一直有人给你打生活费?”“对啊,”“是谁?”“你啊,”陈军很奇怪二哥的反应。“怎么了?二哥?”“没什么,”陈辉明白了,原来林玫一直背着他给自己的弟弟打钱,陈辉心里一阵激动,这几天他一直在内疚,虽然当初一气之下发誓不再管陈军,可是当陈军活生生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感到了自己的心虚,觉得这个哥哥当的不够格,只好拿出一副冷冰冰的面孔,安慰自己是陈军先错的,不是他无情。现在他的心情轻松了,老婆替他补上了这段遗憾。他要感谢林玫。

    陈辉打发走了弟弟,然后急不可耐的跑进卧室,娘俩正搂在床上看电视呢,陈辉赶一乐走,一乐抗议:人家两星期才回来一回,陈辉说去去去,我跟你妈有重要的事,一乐一边下床一边说:“不许给我生弟弟,你们要是给我弄出个什么弟弟妹妹来,我就离家出走!”

    见女儿走远了,陈辉一把搂过林玫,一边手忙脚乱一边嘟囔:“就给她…生个弟弟,给她生个…双胞胎…弟弟…”  狂风暴雨过后,陈辉捋着林玫的头发,温柔的说:“怎么不告诉我,”“什么?”林玫已经筋疲力尽,嗓子哑哑的,“给陈军打钱啊,我都知道了,你一直在给陈军打生活费…”陈辉又亲了一下林玫的头发。“我没有…没打…”林玫翻了个身,睡着了。

    没打?那是谁?陈辉着急了,他摇醒林玫,问她到底有没有给陈军打生活费,林玫迷迷瞪瞪好半天才听明白,她说我连自动提款机都不会用,也不知道监狱在哪,怎么打?陈辉盯着天花板,陷入了沉思…

    是一放吗?可一放对陈军的那个态度…而且九年了,一放今年才二十五…难道是陈果?陈辉彻底睡不着了…如果是陈果,他这孽可就大了…

    (六)陈一放来了

    陈辉一夜没睡,他在反复琢磨打钱的到底是不是陈果,越琢磨越像,他的心也就越发的不安。陈果在老妈走后不多久突然离婚,十岁的外甥判给了妈妈,却被男方偷带到了上海,陈果追了过去就一直没有回来。

    富二代当初为了讨好陈果,帮陈军摆脱黑社会罪名,逼着家里去运作,虽然成功了,却也让一些想借严打办大案往上爬的人失去了机会,家里的买卖因此也陆陆续续穿了不少小鞋。本来就不看好陈果的婆婆把气都撒在了陈果身上。会不会是陈果偷着给陈军打钱,被发现了才离的婚?如果是这样,他这不是罪孽大了吗?俗话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何况这还是亲妹妹。

    终于等到天放了亮,他焦急的打通了陈果的电话,陈果声音很慵懒:“二哥,怎么这么早?”“陈果,你是不是一直在给陈军打生活费?”陈果没听明白:“负责陈军生活费的不一直都是你吗?咋来问我?”陈辉急急的解释了一遍,陈果也蒙圈了。打钱的不是她,其实她心里也跟陈辉一样,隐隐的对陈军有一些怨气。

    陈辉不死心,他觉得陈果没说实话,追问陈果为什么突然离婚。陈果一听这话笑了,她说:“哪有什么突然离婚啊,人家早就在外头有家了,我为了不让妈担心,一直维护着假象,妈走了,我也就解脱了……”陈辉没话说了,陈果又问了几句陈军的情况,就挂了电话。

    也不是陈果,那会是谁呢?陈辉再一次陷入了迷思,他下楼来到陈军的房间,想再问一下具体的细节,推开房门,陈军没在屋里,房前屋后的找了一圈,没找到,陈军呢?

    陈军早就起来了,昨天一乐对他的接纳,让他的心情豁然开朗,这几天来的自卑与惶惑一扫而光,他要去跑步了。六月的早晨,空气清新又凉爽,初露的阳光斜洒在黄橙橙的杏树上,使泛熟的黄杏看上去更加的让人垂涎欲滴,口舌生津。

    “五叔,等等我,”一身红衣红裤的一乐精灵似的追上来,叔侄俩一齐向村南的河岸跑去。一路上,陈军发现好多人家都在盖小房,他问一乐:“他们盖这些房干嘛,我看好几家把院子都挤没了,”“出租啊,动迁的时候还能多拿补偿款,”一乐说。“不过,今年盖房的怎么这么多,好像约好了似的。”

    陈一放也在盖房,他把后院的菜园毁掉,那里可以盖个二十平左右的简易房,又把前院的仓房加了顶,变成一座二层小楼,还想把左面的菜园也盖了,他老婆和妈都反对,说居家过日子,不能没有一点菜园。

    陈一放站在仓房房顶 监督着瓦工们的工作,抬头看到远处的河堤上,一乐跟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有说有笑,看发型,一放知道那应该就是他的五叔了,他眯着眼睛盯了他们一会儿。

    一放已经打听明白他五叔当年为什么坐牢,没错,就像他妈妈说的,如果当初陈军不乱搅和,四千八在当年也是一比不小的赔偿了,他爸完全可以用这笔钱去治病,毕竟当时病情并不是十分严重,可结果却是那笔钱被拿去抢救爷爷,他爸也被单位开除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是陈一放对陈军的唯一评价。

    陈辉找了一圈没找到,胡乱吃了一点饭,就被电话叫走了。晚上回来,他又去找陈军。陈辉忙了一天,也琢磨了一天,打电话试探了几个走得比较近的亲戚,都没有线索。没办法,他只好跟弟弟摊了牌。陈军听到给自己打钱的不是二哥,而是一个神秘人之后,也吃了一惊。他仔细回忆了一下当初的情景,想起了一个细节:陈辉最后一次来探监之后,他的生活费断了几个月,后来又开始有了,他认为那是二哥消了气,也就没多想。现在看来,应该是有人知道陈辉撒了手,而接了过来。

    问题是,这个人会是谁呢?不是陈家人,不是亲戚,难道……是她?陈军想到了一个人,可是…能这样做,这个人首先得了解陈家,还得同时认识陈辉,还要知道陈辉的举动,这…她不太可能啊,可除了她,陈军再也推理不出别人了……

    见弟弟好半天没说话,陈辉急了,推了一下陈军:“想起来啥没有?”“啊?”陈军惊了一下,脱口到:“二哥,你认识房丽丽吗?”陈辉摇头,追问这个人是谁?陈军脸上掠过一丝失望的表情,说他只是随便问问。陈军让二哥别想了:“爱谁谁吧,早晚会知道真相的,”说完回屋去了,陈辉一个人坐在椅子里继续凌乱着。

    陈一放来了,在陈军回来两个星期以后。当时陈军正在鼓捣电脑,这是一乐给他留的作业。陈辉让他先熟悉熟悉各种汽车的车型构造什么的,然后跟他去修理厂,一乐把资料存在电脑里,说这样既能熟悉电脑操作又能掌握资料,一举两得。

    陈一放进来,陈军客气的站起来打招呼:“你好,找陈辉的吧?他现在不在家,”一放上上下下打量了陈军几眼,然后挑了挑眉毛:“五叔,是我,一放,”“哎呀,哎呀,是一放呀……”陈军一下子紧张起来,伸出手想跟一放拥抱,又换成个握手的姿势,最后伸出一只手去拍一放的肩膀:“一放,你终于来了,”一放顺势往沙发上一坐,巧妙的躲开了。

    陈军的手扑了空,尴尬地停了一两秒,随后挨着一放坐下:大嫂她……身体还好吧?”“好,很好,身体倍棒,吃嘛嘛香,五叔,这是你们年轻时流行的广告语吧,”陈一放似笑非笑,一边说着,一边拿起一颗杏子,掰开,把果肉扔进嘴里,杏核随手一扬,画出一个漂亮的抛物线撞在纱窗上,反弹到地面。

    陈军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没有接话。一放站起来,走到南窗跟前,说:“我是来找二叔的,既然他不在,我就先走了,二叔回来你告诉他,咱这要动迁了,现在家家都在抢盖房子,他这一片园子,不盖可惜了,麻烦五叔你跟他说一声,要盖趁早,他要不盖,那这块园子我可要盖了,”说完不等陈军回应,转身走了。

    “一放,一放……”看着侄子远去的背影,陈军耳边响起了奶声奶气的童音:“五叔抱抱”,“五叔,放放要吃糖,放放要吃雪饼”,放放…陈军心里一阵难过,他最喜爱的侄子,嫌弃他了……

    晚上,陈辉和林玫回来,陈军传达了一放的意思,听到陈一放要在他家盖房,林玫只吐出两个字:“他敢?”陈辉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的嘟囔:“看来得开一次家庭会议了……”

    (七)吵起来了

    陈家村动迁了,在陈军回来两个月之后。拆迁安置的通知一出,整个村就开始鸡飞狗跳起来。首先是那些租房户,他们忙忙叨叨的去邻村找房子,这一次一下动迁四个村,没动的两个邻村成了租房大军新的目的地,一时间房费飞涨。

    接着就是那些蜂拥而至收旧物的,他们开着三轮车,高音喇叭单调地重复着:收电脑、旧家具、家用电器,劈柴……,聒噪死了。外来租房的忙,本地原住的也没闲着,他们仨一伙儿俩一堆儿的互相探底:“怎么样?签了吗?”“没有,这价格哪能签,”“对,钱给不到位,谁也别签。”然后各怀心事。

    陈一放第一时间就来找陈辉,他开门见山:“二叔,咱们什么时候签字?”陈辉用手指头敲着茶几:“不着急,先看看再说”,陈一放拉了把椅子,坐在陈辉的对面:“二叔,要我说,既然这次全部是货币安置,也不用摇号什么的,那就不如早签早利索,反正早晚都得签。”陈辉冷笑了一声,慢腾腾地说:“不用摇号,不是更不用着急了吗?”说完噔噔噔上楼了,把陈一放独自扔在了客厅里。

    陈辉实在是不想多看这个侄子一眼,上次的家庭会议,这小子彻底伤了陈辉的心,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平时不声不响的年轻人,在面对一笔可能拥有的巨款的时候,会突然露出一副恶狠狠的面孔,那歇斯底里的抱怨和指责,让陈辉有一刹那认为一放是被鬼附身了。

    一个月前。“二哥,既然你说这院有我的一份,那我的那一份就给小军吧,你们随便,我不参与了”,电话里,陈果话音刚落,刚刚还耐着性子参与讨论的陈一放突然发飙:“三姑你有什么权利随意处置爷爷的遗产?凭什么给那个老痞子?你不要那你那份就要收回来重分!”此话一出,屋里所有人都愣住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一乐,她小脸涨得通红,大声问:“一放哥,你说谁是老痞子?”陈一放不耐烦的挥挥手:“去去去,小孩子别插言,一边玩去。”一乐从小到大都没被人凶过,今天在这么多人面前被呵斥,小丫头面子上下不来,一着急掉了眼泪。

    林玫看到一乐哭,气坏了,她说:“一放,你怎么说话呢?你不能那样说你五叔。”“怎么不能?”陈一放转过身,直视林玫:“我说错了吗?他不是痞子是啥?辍学、打架,偷东西,样样不学好,不是他瞎搅和,我爸的病会治不好?会被开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老家伙!”

    “一放,别说了”,老婆于丽拉了拉老公的衣袖,让他闭嘴。一放一把甩开,提高了嗓门:“凭什么不说?因为他,我在学校被人骂小流氓,被女同学嫌弃,我爸挣那点钱,不够他自己吃药的,从小到大,我妈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咱家没钱’,你知道一个孩子天天看人家吃虾条,自己却没钱买的滋味吗?这不都是拜他所赐吗?你们可倒好,一上来就要把爷爷的大院分一半给他?姑姑的也要给他?嗯?”陈一放伸手指着陈军,一脸狰狞。

    林玫气的脸煞白,转脸问一放妈:“大嫂,你就是这么教小放的?这么多年来,我和陈辉可是一直照顾着你们,小放的衣服玩具我们没少买吧?每年换季,你和大哥的衣服我们也没落过吧?大哥的药费,我们没全包,也至少出了大半吧?你们的日子真过得像他说的那么惨吗?”

    一放妈赶紧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他二婶,我可不敢瞎说什么,谁不知道我是老陈家最不受待见的人?老太太临走还指着我的鼻子骂呢,陈满身子虽不好,打我还是绰绰有余的”说完,嘟嘟囔囔的念上了经。

    “二婶你有气冲我来,别跟我妈较劲”一放继续咬牙切齿:“你们给我买衣服?有给一乐买的好?我的玩具有一乐的多?一乐从小到大,不都是我带着她玩?你们家的活,我也没少干吧?我可是你们的亲侄子,给了点小恩小惠,就想让我对你们一辈子感恩戴德?”

    “你个小兔崽子,”陈辉终于忍无可忍,他随手操起一把椅子,就向一放的后背砸去。“一放”,于丽一个箭步把老公拉开,挡在一放身前:“二叔,是一放的错,您老消消气,”“起开,”一放一把把媳妇扯了个跟头,随手举起了衣架:“二叔,你别逼人太甚,你在爷爷的宅基地上盖楼,我管不了,可是爷爷的遗产你也休想独占!”

    “我打死你个王八羔子,”陈辉的椅子脱手而出,砸在陈一放高高举起的金属衣架上,撞击声震耳欲聋。他返身又去找别的工具,嘴里骂着:”小兔崽子,我今天非得替你爸好好管教你一下不可,”林玫扑过去拦着他,于丽也从地上爬起来,抱住了一放。陈辉冲不过去,抓起茶几上的果盘向陈一放猛丢过去,一放一躲,“哗啦”一声,穿衣镜破了。叔侄俩隔空对骂,俩大男人变成了两个泼妇。

    一乐抱着小冰冰,冰冰被吓得哇哇大哭。陈果在电话那头嚷嚷着不要打架,有话好好说,急得要喊破了喉咙。一放妈一看这架势,“咕咚”往地上一坐,拍着大腿哭嚎:“陈满哪……你咋走得这么早哦……扔下我们孤儿寡母的……怎么办呦……”哭的天一声地一声的。

    “够了”,一声断喝从天而降,屋子里立刻安静下来。一直没有说话的陈军从角落里慢慢站起来,脸色铁青,整张脸阴沉的像要下大雨。他紧皱着眉头,半眯着眼睛,如鹰一般犀利的眸子里,透着一丝寒意,阴厉的眼神让人不寒而栗。屋里鸦雀无声,连小冰冰都闭起了嘴不敢再哭。陈军扫视了几眼众人,然后一步一步走向了陈一放,陈一放下意识的后退了两步 ,他害怕了,突然意识到这个五叔可是蹲了二十年监狱,天天跟死刑犯重型犯摸爬滚打的人。他害怕五叔突然出手,像电视里演的黑老大那样把他掐死。

    一放妈也害怕了,她颤巍巍的爬起来,一把将一放护在身后,然后拉住陈军的胳膊:“老五……老五,孩子不懂事……你看在你大哥的份上……”陈军拨开大嫂,走到一放面前,盯着他的脸一字一顿的说:“我是痞子,但是我不打架,也不偷东西!”一放被他妈护着,心里有了点底气,年轻人输了心气儿可以,但不能输了面子,他冷笑了一下,低声嘟囔了一句:“不打架咋能一脚就把人踢废了……”

    陈军本来已经把脸转向了陈辉,听到这话又转了回来,瞪着眼睛瞅着一放,瞅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的说到:“你知道我为啥踢了那一脚吗?知道为了那一脚,我整整后悔了二十年吗?”陈军把手握成了拳头,牙齿咬得咯咯响,腮帮子一动一动的。陈一放见五叔又逼过来,赶紧往他妈后面躲了躲,不敢再言语了。陈军转过身对陈辉说:“动迁的事儿你们商量吧,这大院我一块砖也不要!”说完看也不看陈一放,转身回屋了。

    陈辉已经气的浑身无力,他被林玫按在沙发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缓了一会儿,他叫一乐:“给村长大老王打个电话,让他来一下。”一乐刚翻出电话本,大老王和治保主任就乐呵呵地进来了。

    “呦,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吵起来了,”大老王一边打着哈哈,一边弯腰捡起一双拖鞋,扔在了门边。林玫连忙起来让座,陈辉没动,他乜斜着眼睛看着大老王:“你们偷听多久了?咋才进来?”“没有没有,我们刚刚才到的,有人反应你们家在吵架,我们接了电话就来了……”治保主任尴尬的解释着。

    大老王挨着陈辉坐下,一口官腔的开了口:“陈辉啊,别怪我们来的唐突,我们可是受了派出所的委托,来监督……哦不,是留意一下你们家的……那谁,现在有人反应你们打架,我们作为领导,能不来吗?”陈辉懒得跟他应酬,他生硬的说:“来的正好,我们要做个协议,你们俩给做个见证人。”

    一乐拿来了纸笔,陈辉宣布,这所大院如果动迁,动迁款将由陈辉、陈果、陈军和陈一放平分,陈一放还想反对,陈辉横眉厉目的扫了他一眼,他妈见了,赶紧踹了他一脚,大老王和治保主任也一齐附和:“这样好,这是最公平的方式了,就算打官司,法院也要这样判的”,陈一放权衡了一下,最后不情不愿的签了字。陈军不同意,他一直嚷嚷着不要一分钱,最后被一乐按着手,歪歪扭扭的签上了他的大名。陈果由大老王以村委会的名义代签,家庭会议到此结束。

    后来陈一放拖家带口的来给陈辉两兄弟赔了不是,还特意摆了一桌赔罪酒,陈辉虽然表面上说着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不会和后辈一般见识,但心里却怎么看侄子怎么不顺眼了。

    如今陈一放风风火火的赶来要去签字,陈辉想故意沉沉他的性子,所以不紧不慢的让他等等,就上楼睡觉去了,他没那心情应酬他,有那功夫,还不如琢磨琢磨那个房丽丽是谁呢!

    俩月了,给陈军打钱的人还是一点线索都没有。那个房丽丽,陈军说是他同学,去监狱看过他几回,可她和陈军不是一个班的,也不知道家在哪个村,陈辉调查了半天,也没找到。他甚至去查了一下房老六的亲戚,也没什么收获,老六没姐也没妹,连侄女外甥女都没有。神秘的房丽丽成了陈辉的心病。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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