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辉盯着陈军,陈军看出了二哥的为难,可他不敢下车,他对外面太陌生了。虽然这二十年来村子的格局没有什么变化,胡同还是那条胡同,村路还是那条村路,可是家家户户又都变了,宽敞明亮的大平房,各种式样的小楼房,尖顶彩瓦的厂房,挤挤挨挨鸽笼子似的简易房,把村子挤得满满当当,他认不出谁家是谁家,二十年前一共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子,现在一户人家的院子里就会住进三四户人,多的甚至六七户,这个离城只有两公里的近郊村子,成了外地打工者的聚集地。
汽车喘息着向家门口进发,陈辉很懊恼昨天接到弟弟要出狱的通知,没有第一时间跟老婆林玫通气。林玫不是一个不讲理的女人,结婚这么多年,陈辉为了陈家东奔西忙,林玫并没有过什么怨言,甚至因此推迟了要孩子的时间,她也没有抱怨过什么。但是,林玫也绝不是一个随和好相处的女人,从小没有父母,在伯父家长大的林玫性格倔强孤僻,不喜欢和人交往,更讨厌自己的生活圈子被人干扰。嫁到陈家村二十年,这个女人几乎没去过邻居家串门,邻居也几乎没有来过他家。陈辉平时有什么同学聚会、生意应酬,她也从不参加。这么多年,陈辉就没敢往家里招待过客人,林玫讨厌家里来客人,讨厌到她自己的娘家人都不敢随便来串门。
现在,陈辉没有给她任何心里准备,就把一个陌生人突然拉进了她的生活。陈军对于林玫来说,真的可以称之为陌生人,那时候陈军整天跟着一群小混混转,几天几天的不回家,刚结婚不到半年的林玫都没见过几回他,对这个小叔子的脾气秉性更是一无所知。
两个人终于到了家门口,陈辉带着”丑媳妇早晚得见公婆”的心情,领着陈军进了屋。林玫正在浇花,见他们进来,她放下了水壶。”陈军…回来了,”陈辉想尽量把语气放自然,可声音还是有点发颤,他做好了水壶飞过来的准备。
林玫愣了一下,她飞快地看了一眼陈军,又连忙收回视线,说了一声“哦”,转过身又想去浇花,想想不对,又转回来,声音很不自然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坐吧”,然后低下头,急匆匆的上楼了。
陈军非常尴尬,他想喊声二嫂,可是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张了张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陈辉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坐下。坐在沙发上,哥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俩人同时低下头,又同时抬起来,同时张开嘴,又同时闭上。他们想聊聊天,可不知道该从哪聊起。
别楞了一会儿,陈辉指着卫生间,让弟弟先去洗个澡,又告诉他最东边是母亲的房间,让他先去休息。然后轻手轻脚的上了楼,他要去看看林玫是在哭还是在撕衣服。
林玫什么也没干,她坐在床边发呆,身边放一套陈辉的新内衣,见陈辉进来,她朝他努努下巴,示意给陈军拿去。陈辉走到老婆身边,似乎是下命令又似乎是恳求地说:“先让他在家适应几天,以后我再安排,”林玫盯着陈辉足足有一分钟,才缓缓说到:“他是你弟,况且这院子本来就有人家一半,只是你要给我一点时间,我一下子有点…有点…”陈辉搂过老婆,狠狠的亲了一口。
陈军洗完澡,推开了母亲的房门,他的心猛的抽了,一下一下的疼。屋里全是父母亲生前的老物件,缝纫机,那对老式的木头沙发,那张两个抽屉四条腿的八仙桌,都在。还有那两个带着铜牛头锁扣的紫红色木对箱,那是奶奶留下的。陈军站在这对木箱跟前,仿佛听到母亲对他们兄弟喊:“出去玩去,这老物件弄坏了就可惜了,”他的眼睛湿了。
再看床上,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扑上去轻轻的哭了起来。床是新床,可上面铺的,是母亲的百宝垫。那是母亲用各种毛线勾编出来的垫子,母亲手巧,喜欢给他们兄妹织毛衣毛裤,后来没人穿毛线衣了,母亲就把毛线拆下来,织成各种垫子。这个炕垫是母亲最喜欢的一个,她说躺上去既隔凉隔热又有弹性。
陈军伏在垫子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从早上走出监狱的大门开始,他所见到的一切就都是生疏的,模糊的,几个小时的时间里,他的心都是飘着的,忐忑的,他像一片从树上落下的叶子,被风卷着,不知道该飘向哪,也不知道该在哪里落下来。现在,这一屋子老物件,这张妈妈亲手织的大垫子,让他有了回家的感觉,他的心啪一下落了地,他紧紧的抱着垫子,那感觉就好像是小时候依偎在母亲的怀里。他低声的一声一声地喊着“妈”,哭声渐渐的大起来,从呜咽到嚎啕。
楼上,林玫也哭了。她觉得跟陈辉的二十年婚姻白过了,陈辉竟然一点也不了解她。这二十年来,陈辉一直是先顾大家后顾小家,她从来没有表示过不满,自己六岁就失去了父母和哥哥,(他们赶马车从冰上走,冰塌了)在大伯家寄人篱下,她很羡慕和睦的大家庭。当初相亲,陈辉的一句“,我们家姊妹没正形,这么大了也总在一起打闹”感染了她,可谁知,她一嫁过来,陈家就病的病,辍学的辍学,进监狱的进监狱……
虽然没有人把这跟她联系起来,可她觉得就是自己的八字硬,不仅克死了父母,还弄得婆家分崩离析,所以不管陈辉怎么为了家里花钱也好奔忙也罢,她也没有一个反对,她觉得那是应该的。可是婆婆不喜欢她,嫌她太特性,老太太活着的时候,总是有意无意的说些陈军回来就好了,要是陈军在家怎样怎样的话,还不止一次的警告陈辉,陈军回来,做哥哥的要照顾他,然后盯着林玫对陈辉说,怎么难也不能不认这个坐牢的弟弟。
林玫不跟老太太一般见识,她也从没想过不认这个小叔子,再说,人家是陈家人,也轮不到她认不认的,有一阵子有消息说陈军表现好,被减了刑,老太太高兴她也高兴,还琢磨着等陈军出来,把自己离了婚的同学介绍给他,当然得陈军改好了才行。
现在她觉得自己太天真了,婆婆不信任她,陈辉竟也不信任她,这么大的事,对她一个字没露,来了个先斩后奏不说,刚才那语气,分明是警告她:我弟弟回来了,你不许胡闹!林玫抹了一把眼泪,刚才真后悔没对着他的鼻子来上一拳。哼,小叔子回来,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胡闹呢?陈辉呀陈辉,你真是个混蛋。
林玫越想越气,抓起床单就想撕,突然想起来,如果现在撕了,那不是坐实了我不认小叔子的罪名了吗?她咬咬牙,放下床单,去水池洗了把脸,洗了脸还是不解气,想了想,她打开衣橱,翻出一件陈辉最喜欢的夹克衫,拿剪刀在后背上挖了个大洞,挂回去。然后心情愉悦的下楼了。
陈军睡着了,陈辉倚在沙发上,也迷迷糊糊的闭上了眼睛。春困秋乏夏打盹,虽然刚刚是六月初,天气却已经是盛夏的温度了。他听到了弟弟的哭声,没有去劝,让他哭吧。他知道,男人的哭是溃堤的洪水,止不住的。
他很感谢林玫,当初翻盖小楼的时候,他想把这些老物件都给收破烂的拉走,林玫不让,她说放新楼里吧,老太太没住着新房,给她留个房间,逢年过节想回来的时候,好有个落脚地儿,还说你总得给陈军留点念想,他见不着父母了,见点老物件,总是点安慰。刚才听着弟弟的痛哭,他才知道老婆比他更懂得弟弟的心。
林玫买了点菜回来,她想中午饭先对付一口,晚上她在迎宾楼定了一桌酒席,小叔子回来了,总得接接风洗洗尘,不然老太太回来找她,她可吃不消。吃过午饭她还得去趟商场,给陈军买几套衣服,出狱的人要里外三新,这些本应该提前准备好的,可是陈辉…看着歪倚在沙发上的丈夫,林玫真想把手里的菜砸他脑袋上。
晚上,亲戚们都来了,吃斋念佛的大嫂领着儿媳妇和孙子也来了,老三陈朵也从上海发来了视频,陈军看着屏幕里的三姐,还是那么漂亮,这二十年的光阴并没有给她留下什么岁月的痕迹。这样漂亮的三姐,竟然在大都市给人家做保洁,陈军懊悔的掐着自己的大腿,都是他的错,如果当初不那么冲动……
一大桌子人,除了大嫂和几个堂叔堂哥,剩下的陈军都不认识,他们都比他小,他局促不安的坐在他们中间,把整个房间的气氛都拉的压抑下来,二十年的与世隔绝,当年那个张狂不羁的少年已经变成了唯唯诺诺敏感呆滞的中年人,大家伙儿不知道那句话会碰了他的心窝子,小心翼翼的寻找着话题,尴尬的气氛,让小冰冰嚷着要回家。
陈辉一遍遍的拨打着陈一放的电话,电话一直没人接,陈一放也一直没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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