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军回家五天了,这五天里除了去了一趟派出所上户口和去父母的坟上拜祭以外,剩下的时间他都把自己关在母亲的房间里,那些熟悉的老箱老柜让他有家的感觉。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常常抚摸着母亲的毛线垫子流泪,也常常坐在那台老旧的缝纫机前,回忆父亲给人家做衣服的情景,父亲生前是一个裁缝。
陈军是陈家的老小,是父母宠爱的老儿子,尤其是四哥溺水夭折以后,母亲对这个小儿子的疼爱几乎到了无法理解的地步。陈军有一点感冒发烧,他妈就紧张的不得了,小小年纪的他看透了母亲的弱点,常常用身体难受当借口去逃学,老太太宠儿心切,儿子说啥就是啥,不上学就不上学,这样纵容的结果就是,陈军初二就辍学了。
有老妈护着,陈老头管不了,哥哥姐姐也不敢管,陈军成了小混混。但他年龄小胆子也小,不敢跟人打架,只敢跟几个和他一样的辍学少年留个郭富城的头,哼个草蜢的歌,混混录像厅打打台球什么的。
九六年夏天的一天,在录像厅混了好几天的陈军用给人家看场赚来的钱,给小侄子陈一放买了个大冰激凌,兴冲冲的跑回家来。一进门,他看到大嫂坐在他家沙发上哭。“咋了大嫂,谁惹你了?操!我去收拾他!”陈军刚看完电影《英雄本色》,他做了一个周润发咬火柴的动作。
“饲料厂给你大哥的补偿下来了…唉!”他妈叹了一口气,“钱给了?那你们这是?”大嫂抬起头,眼泪汪汪:“他们欺负人,三个坏了肺的,那俩个每人赔一万二,你大哥…你大哥只给四千八…” “凭什么?”陈军一下子跳了起来,“老侯说…你大哥不能跟那俩人比…人家是城市户口,” “我操他妈!城里人咋了?城里人长的是金肺啊?”陈军气得一脚踢飞了一个小板凳。
老侯是饲料厂的副厂长,直接管车间生产的,大哥陈满去那打工,干了不到两年,灌原料车间五个工人三个被查出尘肺,陈满是其中一个。几个工人跟厂里纠缠了好几个月,找了电台又找了报社,迫于压力,厂里终于答应给他们一次性赔偿,结果…太气人了。
“那个老侯就是欺负你大哥老实,” 大嫂继续嘟囔着,“我猜那少的八千多就是被他匿下了…” “对!这两口子没一个好东西!”,陈军气得牙齿咬的咯咯响,老侯的老婆是中学的教导主任,陈军没少被那个老女人罚跑罚站写检查,没想到她男人也这么坏。
陈老太太看儿子脸色不对,示意大嫂别说了,陈军握着拳头,喊了一句“我找他去”,就跑出了家门。“儿子回来,儿子别去,你小孩别…”等老太太下地穿鞋再追出去,陈军早就没了影。老太太回头骂大媳妇:“他个孩子,跟他说那些干啥,这要闯出点祸来咋整?”结果晚上,村长大老王就来通知他们,陈军被抓走了,警察说他是黑社会成员。黑社会——陈老爹听到这三个字,咕咚一下从凳子上摔下来,啥也不知道了。
“妈,我五叔呢?”一个女孩清脆的嗓音打断了陈军的回忆。陈辉的女儿陈一乐回来了。陈一乐读高二,住校,两星期回来一次。陈军赶紧揉了揉眼睛,走了出来。
客厅里,一位扎着马尾辫的美少女,穿着一条破了很多洞的牛仔裤,一件又短又肥胸前印着一对大眼睛的黄色T恤,挺拔的站着。见陈军出来,女孩露出一个如金色向日葵般的笑容,亲热的喊了一声五叔。那一刻,陈军有一丝恍惚,他好像看到了三姐陈果,当初他上学时,三姐也经常这么在学校门口喊他,三姐也喜欢穿牛仔裤,只是三姐的牛仔裤又长又直,还有点喇叭,不像这丫头的裤子这么又短又破。
女孩见陈军发愣,往前走了几步 ,对着陈军微微一探身:“五叔你好,我是陈一乐,今年十六岁,”陈军下意识的也往前探了探身子,紧张的说:“你好,我是陈军,今年…”突然意识到不对,傻愣愣的杵在了那里,一乐哈哈大笑,一旁的林玫也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陈军闹了个大红脸。林玫赶紧钻进了厨房做饭去了。
一乐围着陈军转了一圈,边转边点头:“嗯,确实比老爸帅多了,成熟,内敛,有气质!就是衣服太土了,”林玫在厨房咳嗽了几声,陈军尴尬的说:“衣服挺好的,不土,不土”一乐把他拉到镜子前,指着他的脸说:“五叔,等你头发长出来了,我来帮你打扮,到时候大帅哥陈一放都得靠边站!”林玫好像在炒辣椒,咳嗽的更厉害了。
提到陈一放,陈军的表情不自然了一下,五天了,陈一放一直没有来看他。一乐跟这个五叔一点生疏感都没有,哇啦哇啦的给他讲着学校的事儿。陈军发现小丫头知道不少自己年轻时候的事情,也并不排斥他“劳改犯”的身份,这让他松了一口气。
吃饭时,一乐问陈军监狱里能不能吃到肉,一句话让陈辉和林玫同时咳嗽起来。一乐眼睛转了转,说:“爸,妈,你们真的没必要这么敏感,五叔本来就是住了监狱回来的,你们总这么刻意的避免这俩字,其实不得劲的是五叔,对吧五叔?”陈军点点头,笑着说:“二哥二嫂,没事的,一乐刚才已经问过我很多了。”林玫和陈辉对望了一眼,这是陈军回家后第一次喊她二嫂,她的心里竟然有了一丝小温暖,好像一下子从嫂子升级成了姐姐。
一乐接着说:“五叔你也不要有什么心里负担,住监狱怎么了?古天乐还住过监狱呢,再说咱又不是犯的什么丢人的事,你是帮大伯讨公道才进去的,”说着搂着陈军的脖子用手机拍了一张俩人的合影,配了一句话,发到了朋友圈。林玫看到了,让她赶紧删除,说这么说不合适,会让一些熟人反感的,一乐不情愿的删掉了,重新发了照片,这次只配了五个字:我的帅五叔。
陈辉盯着女儿,问她这些事她是从哪知道的,一乐甩着马尾辫,摇头晃脑的说:“你们不说我就不知道了啊,我有我的渠道。”陈辉一下子乐了,这孩子,小小年纪,还渠道!晚上,一乐要教陈军学电脑,被陈辉叫住,他要问陈军一些事情。
跟着二哥来到陈辉的书房,陈辉拿出一张卡递给陈军,说里面有一万块钱,让他先拿着,以后的安置问题先不急,让他等等。陈军不要,他说自己有钱,这些年家里给的生活费他都没怎么用,嗯?陈辉有点摸不着头脑了,自从九年前陈军被加刑,他就没再给他打过生活费了。
“你是说一直有人给你打生活费?”“对啊,”“是谁?”“你啊,”陈军很奇怪二哥的反应。“怎么了?二哥?”“没什么,”陈辉明白了,原来林玫一直背着他给自己的弟弟打钱,陈辉心里一阵激动,这几天他一直在内疚,虽然当初一气之下发誓不再管陈军,可是当陈军活生生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感到了自己的心虚,觉得这个哥哥当的不够格,只好拿出一副冷冰冰的面孔,安慰自己是陈军先错的,不是他无情。现在他的心情轻松了,老婆替他补上了这段遗憾。他要感谢林玫。
陈辉打发走了弟弟,然后急不可耐的跑进卧室,娘俩正搂在床上看电视呢,陈辉赶一乐走,一乐抗议:人家两星期才回来一回,陈辉说去去去,我跟你妈有重要的事,一乐一边下床一边说:“不许给我生弟弟,你们要是给我弄出个什么弟弟妹妹来,我就离家出走!”
见女儿走远了,陈辉一把搂过林玫,一边手忙脚乱一边嘟囔:“就给她…生个弟弟,给她生个…双胞胎…弟弟…” 狂风暴雨过后,陈辉捋着林玫的头发,温柔的说:“怎么不告诉我,”“什么?”林玫已经筋疲力尽,嗓子哑哑的,“给陈军打钱啊,我都知道了,你一直在给陈军打生活费…”陈辉又亲了一下林玫的头发。“我没有…没打…”林玫翻了个身,睡着了。
没打?那是谁?陈辉着急了,他摇醒林玫,问她到底有没有给陈军打生活费,林玫迷迷瞪瞪好半天才听明白,她说我连自动提款机都不会用,也不知道监狱在哪,怎么打?陈辉盯着天花板,陷入了沉思…
是一放吗?可一放对陈军的那个态度…而且九年了,一放今年才二十五…难道是陈果?陈辉彻底睡不着了…如果是陈果,他这孽可就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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