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再牛的人,吹捧京剧时,总不大愿意提及鲁迅。
对京剧来说,其实不如说对捧京剧的文人来说,鲁迅有刺。这根刺还很硬,戳得很深。绍兴师爷的脾气,看不惯肉麻,见不得势利。
鲁迅写《脸谱臆测》和《略论梅兰芳及其他》(上、下)时,已是晚年,越老文章越辣,句句点穴。
他说京剧原来是“俗的,甚至猥下、肮脏、但是泼剌,有生气”,可是“士大夫是常要夺取民间的东西的,将竹枝词改成文言,将小家碧玉作为姨太太,但一沾他们的手,这东西也就跟着他们灭亡。”
对于梅兰芳,因为他“不是生,是旦,不是皇家的供奉,是俗人的宠儿,这就使士大夫们敢下手了。”他们“将他从俗众中提出,教他用多数人听不懂的话,缓缓的《天女散花》,扭扭的《黛玉葬花》,先前是他做戏的,这时却成了戏为他做,凡有新编的剧本,都只为了梅兰芳,而且是士大夫们心目中的梅兰芳。”
鲁迅的名气太大,又兼蓄正邪二气,眼光毒,对那些昏头热脑的人,具有清凉镇静的作用。所以,有人怕他,又无可奈何,只能暗暗地,不提他。
把京剧捧为国粹的人,对鲁迅这根刺,其实大可不必在意。
国粹国粹,国之精粹,小而精,纯而粹,需要用心来呵护,吹得太大,就难称精粹了。
再说,京剧乃一种艺术,艺术是一种趣味,可以有偏好,可以任评说,让艺术承载的东西太重,就失去了趣味。鲁迅对京剧的评论,虽然犀利,或者说有些偏激,也只是见解之一。况且,这根刺,主要还是指向京剧环境。
“五四”一代,持有新思想的学者,大都对京剧不感兴趣。他们提倡鲜活的,有生命的,自然的文化,关注的是现实中的社会问题。京剧内容陈旧,形式程式化,在他们眼里,非改不可,激进点的,干脆说废了算。
《新青年》曾辟专栏讨论过京剧,胡适、刘半农、钱玄同、周作人、傅斯年等反对京剧,宋春舫、张厚载、齐如山等则为京剧辩护。
那时候,有为的知识青年,大都去看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去了,为《天女散花》捧场的,要么是达官贵人,要么是下层百姓。
然而,吊诡的是,正是在这个时候,京剧步入了黄金年代。
更有意思的是,胡适年轻时很喜欢京剧,成为新文学大师后,对京剧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他晚年在日记中写道,京剧音乐简单,文词多不通,不是戏剧,不是音乐,也不是文艺,我是不看京戏的。
毛泽东把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赶下舞台,任由样板京剧一花独放,自己却在中南海单独欣赏名角灌制的传统戏。看来,文化运动的领袖们所倡导的方向,跟他们个人的兴趣,未必完全一致。
最近读日本学者青木正儿的《中国近世戏曲史》,从一个侧面了解王国维对京剧的态度。青木正儿年青时负笈北京,谒王国维于清华园。
他在《中国近世戏曲史》一书序言中记述了与王的一段对话:先生问余曰:“此次游学,欲专攻何物?”对曰:“欲观戏剧。宋元之戏曲史,虽有先生名著足陈具备,而明以后尚无人着手,晚生愿致力于此。”先生冷然曰:“明以后无足取,元曲为活文学,明清之曲,死文学也。”余默然无以对。
更早些时候,青木在日本京都始谒王先生时,发现王仅爱读曲,不爱观剧,于音律更无所顾。
《中国近世戏曲史》凡六十万言,成书于1930年,由中国戏曲小说研究家王古鲁翻译,数度增补修订。王古鲁先生的翻译贡献至巨,不仅修正了著者的讹误之处,并在后来的增订版本中增补了近三分之一的内容和材料,因此在中华书局最新的2010版中,署名为“青木正儿原著,王古鲁译著”。
史学家顾颉刚读了王国维的《宋元戏曲史》后,也跃跃欲试,想续作一部《明清戏曲史》,可因感到明清两代戏剧材料太多,他自己又难以分心,只好作罢。
二
任教于德国海德堡大学的叶凯蒂,主要关注晚清民国时期的文学与文化,对近代都市娱乐文化的兴起特别感兴趣。
她研究京剧,观察的现象很有意思:民国初年形成的“捧旦文化”。
她提出的问题很大:作为旦角,一个曾处于社会最底层的人物,如何在短短的一二十年之内,一跃成为全国瞩目的知名人物?即使有文人政客捧旦,更重要的是,社会为什么会接受?
她将京剧旦角演员从社会底层一跃成为大众文化的偶像,乃至象征中华文化的精华,称为20世纪初中国文化最惊人的巨变之一。
有点遗憾的是,这场文化巨变,经历者还来不及思考,就被汹涌而来的历史进程打断,直到百年之后,才在这位混血才女的笔下有一番精彩的梳理。
叶凯蒂的分析,放在旦角/文化转型的叙事结构中。
辛亥革命枪声一响,清朝灭亡,作为京剧重要支持者的皇室瓦解。1912年,在伶人的呼吁下,相公堂子制度被取缔。
正是在这一背景下,捧旦文化同时发生。
王公贵族的倒台,使文人成了捧旦的唯一权威。北方的齐如山之于梅兰芳,罗瘿公之于程砚秋,南方的柳亚子之于冯春航,以及民初京派与海派的贾/冯之争,乃是好京剧一口的文人雅集时的美谈。
对文人来说,捧旦原属于雅文化,属于他们圈子内的文化游戏。相比之下,清朝廷一直比较倾向于老生。过去,对旦角的赞美主要是从其美貌、温柔、多情的角度,而对旦角的艺术造诣,表演天份上的分析评判,是随着清末民初报刊的出现而产生的。
民国初年,由于报刊的发展和都市招贴画的出现,文人捧旦突破了过去仅限于文人政客圈子的界限,使这一“私”文化进入到“公”文化领域,导致捧旦的公开化、公共化。清末民初诗人易顺鼎在谈及他们一群文人与梅兰芳的关系时,直接道出:可知天下之尤物,即是天下之公物。捧家的责任,在他看来,是个集体责任。为旦角作宣传,是大家共同的事业;用他的比喻来说,就如竞选总统不是一个人的事一样。
文人利用公共舆论在报纸上公开捧旦,也可以说是“雅”文化进入“俗”文化的开始。原来以招优饮酒为雅事、为娱乐消遣的私人生活方式,一旦进入报刊便改变了性质,成了公共生活的一部分。
关键的是,文人为什么要公开捧旦?
按叶凯蒂的分析,捧旦文化的公开化、公共化,反映了文人在这一历史转折时期的不安心理状态。文人实际上是通过媒体显示其新权威。也就是说,即使他们的地位在政治上显得不稳定,在舆论上,他们却是强有力的。通过媒体公开捧旦,可以被看成是文人在清朝灭亡之后,在民间重新强调其文化权威的举动。这个举动,无形中把文人文化中兴起的对旦角艺术的鉴赏以及批评,传播到了社会其他阶层。
也可以说,这个时期文人捧旦的公开化,表面看是在公开场合互相比美竞争,实际上是在这一新的公共游戏中捧自己。报纸期刊的出现,给了文人捧旦活动一种合法性,媒体的广泛传播更加刺激了他们的兴趣。
此外,文人捧旦,还在于新艺术批评文风的兴起,例如“戏评”、“剧评”、“谈戏”等专栏的建立,同时,也受到时代精神的影响,如民国时期伶人的社会地位得到新政府的肯定。
然而,正如叶凯蒂的进一步分析所示,文人以报刊为园地建立自己的新权威,无意中也使自己开始了转型。进入公共媒体,实际上意味着他们失去了控制这种文化与游戏的特权。“雅”文化一旦进入公共空间,便开始转化成为大众文化的一部分,不再是文人可以左右的了。同时,通过媒体,文人不断抬高旦角的声望,使之成为所谓“大众情人”,旦角开始取代文人传统上占有的主导地位。在公众想像中,不再是由俊美的旦角陪伴着显赫的文人,立于社会舞台之首位的是俊美的旦角本人。与此同时,文人的身份也由老斗保护人,演变为有识别天才眼光的旦角发掘人,从而成为旦角艺术创新与公共形象的策划人。
社会上,大众之所以接受旦角,以至狂热地崇拜旦角,重要的原因在于,通过媒体,大众接触到了文人的捧旦文化,包括蕴含其中的审美价值观和品味。通过文人为旦角创作的新戏,大众接触到了一个以旦角为中心的新艺术境界,不断受其熏陶,受其影响。文人与旦角事业上的合作,引发了前所未有的以旦角为主的京剧艺术革新。新剧本的创作,流派的形成,旦角艺术欣赏的普及,鉴赏水平的提高,旦角社会地位的重新定位,公共舆论树立的旦角明星形象等等,这一切,使文人的艺术趣味迅速扩展到了大众文化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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