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写了恐怖小说,生活真是越来越恐怖了。最近我打算整理起一个好大好大的背包,红黑相间的,扛在肩上,对站成一排的亲友说,“再见,我要去和这个世界谈一谈”。然后大踏步头也不回地走开,就算手机忘带了也不回头那种,静听背景音乐播出感人肺腑的《难忘今宵》,让我相信,我过去二十二年的生活画上了圆满句点,我可以换个地儿重新开始了,这多新鲜。
可惜我不能。因为我的懦弱和贫穷我注定无法走远,而且如果忘带了手机我一定要往回猛冲的。没出息的家伙。
我的伟大愿望之一是要活得很洒脱,这个愿望始终无法达成。因为我有很多的责任,背负着许多期望。不仅仅是我,还有我的很多朋友们。一个个肩膀上都担负了太多东西。有的人一毕业,就不得不立即进入家长安排好的轨道——做安排好的工作,相安排好的亲。受这种束缚的人太多了,我才感觉到恐惧。
我常想着,其实孩子是最可怜的一个。当新生命降生,他本来是鲜活的,自由的,完全享受生命的,对于他未来的生命历程,他能取得什么,他会失去什么都是他的自由。有谁能横加苛责呢?可惜总会有额外的期望、嘱托、不切实际的幻想,胁迫自由的规划构成一套完备的刑具,从头到脚套了个牢。他锁住他的儿子,他的儿子锁住他的孙子,他的孙子……循环往复,不眠不休,说到底我们是在为谁活着呢?不知道。因此我向来不喜欢长辈枯燥冗长的带有自我牺牲意味的说教——那便是套上枷锁,从人格上消灭一个人的前兆!不骇人吗?他们往往习惯性地声称把生命与青春献给了孩子,因此可以理直气壮地在任何时候把刀架在脖子上展开以自己为砝码的威胁,迫使孩子放弃自己追求的幸福。
这是多么可悲!看他们操劳的身影呐,看他们纵横的皱纹呐,看他们为我们操碎了心磨破了嘴呐……这种拙劣的近似于弱者要挟似的行为在中国的家庭中反复上演,看客们换了一茬接一茬,他们从不嫌烦。相反的是,他们乐于看到曾经加载于自己身上的伤害在其他生命体上重演。那是一种凌迟,自由的、梦想的凌迟!
你知道,在这个高唱社会主义好的新中国里,是有一些美好家庭的。这些家庭带着点梦幻的意味,为他们的孩子造梦。他们通常生活优渥,有着高人一等的社会地位,在冷眼看着其他孩子死在自己的家中,机械地延续一贯的悲剧时,拼命把自己孩子保护起来,要自己的孩子快乐。可是快乐呀,多么短暂而单薄。这快乐,也许是扼杀了几百个孩子的自由后换来的一丁点的快乐,却会如此轻易地被金钱、被情色消费掉了。自由于是这样低贱吗?自从法律赋予每个人自由的权利后,这争取了几千年得来的东西,终于变成了狗屎不如的东西。鲁迅先生笔下的狂人,翻开满篇的历史,只看见两个字“杀人”,现在又何尝不是?在没有爱,只有不得已的顺从和形式化的“尽孝”之下,有多少冤死的爱情?有多少枉死的梦想?有多少痛苦的现在?
我不愿做一个愚蠢的顺从者。我想我是会逃走的,尽我所能,逃离开给我压迫的这个环境。如果之前的每一辈都被不快乐压得喘不过气来,那为什么不从我这一辈开始,真正自由起来呢?我不愿做一个平庸的所谓孝子,尽那些可悲的,近乎于自虐式的孝道。每个人都想要在他人身上补偿自己此前没有获得的东西,父母们希望我们念什么专业、做什么工作、找什么伴侣——那都是他们未完成的心愿,那都是他们可怜的代偿行为!他们或许专制或许开明,但他们永远不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最能保护你的人。因为从你出生的一刻起,他们就在用“爱”的名义伤害着你,侵犯着你,剥夺着你的权力。因为我深知那种恐怖,由此更觉恐怖。可悲的现实是,人真是各有各的可怜。
有多少我的同辈人认为自己很幸福快乐?他们的枷锁套得太紧了,于是开始变得驯服和老实。我见过那些成日做着由父母安排的无趣工作的人,他们的眼睛都是死掉的!只有喝起酒来,玩乐起来才有一点点的活泛。他们早忘了自己年轻时候的梦了。他们早忘了这就是自己曾经许诺给自己的未来了。提起过去的时光,他们是多么愉悦,那种全身心的投入!我们的父辈亦然。家庭绊住了他们的手脚,让他们放弃了很多。什么时候才能彼此放过,让每个生命都去追逐自己想要的呢?不要再提未来了!那多么愚蠢!每一个未来都是死掉的,都是要死在你驯服的今天和放纵的昨天的手上的!每一个现在都是你曾经的未来!过去的十几年、或几十年里,你可能从来都没有真真正正为自己活过,那么当你垂垂老矣,你会为你这平淡、稳定的一生而感到无憾吗?你会痛哭!因为你又缔造了几个这样可悲的循环,每个人都循规蹈矩活在自己的循环中,被消灭,被杀死,一滴血都不剩下,干净吗?
我认识热爱自己家庭的朋友,也认识热爱孩子的家庭。我期待他们的青春没有为彼此消耗,我期待他们的人格还在坚强地存活。我认识不爱自己家庭的朋友,也认识不爱孩子的家庭,我知道他们都是彼此的牺牲品,他们的可怜大同小异。人的生命多么短暂,自杀式的羁绊会毁掉多少人的幸福?你问我么,我是下定决心要改变这一切了。我将逃离这可怖的循环,来到一片自由的新天新地。我将尽情欢笑,为我最初的年轻的勇气,我将尽情流泪,为我过去的二十年里备受的辖制和牵绊。我将抛掉过去,让生活的痛苦深入我的骨髓,即便疼痛难忍,我还是要为这样的自由唱歌。生命应该是独自的经历,放肆的、独自的经历。
现在我满了二十二岁。我一无所有。但是我为这样的一无所有而感到骄傲。总有一天,我将会用自己的双手缔造出一切。然后我可以说,我的活是为我自己一个人,我不后悔。然后到时候我仍然可以扛起那红黑相间的背包,对站成一排的亲友们说,现在,我能和这个世界谈一谈了,用我自己独立的完整的灵魂,和这个世界对话。说完后还是头也不回大踏步走开。但我一定听不到播放的那首《难忘今宵》了,因为他们与我,离得太远太远了。
时间还早,年轻多么好啊。别让我们的未来死了,别让我们的未来死在那些你所不热爱的可怕的轨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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