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级之前的记忆都埋在了那个老地方。
门前,是一座孤坟,孤而不野,偶尔也会有未烧尽的纸钱为泥土殉葬,不愧是我,小小年纪便看惯了生死。那个时代的我们,尚不知蹦迪为何物,但我们爱在坟头上玩耍,冒犯了下面的前辈,至今未找我算账。但当时是没有冒犯这回事的,大人们说里面是死猫死狗,我信以为真,从未深究过其中的逻辑问题。只知道坟上的土甚是干净无杂质,手感也很好,软腻腻的,是玩泥巴的高档原料,就这样,我们在坟头上制作了一些泥巴,过程就是,把干土磨细,有了面粉的质感之后,再从压水井里弄点水霍霍,做出一些四不像之后晾干,依旧是泥巴,将泥巴做成泥巴,这个游戏玩来玩去,竟乐此不疲。孩子中终归还是有艺术细胞的大师,那是我的小学同学,虽然大家都没有上过什么兴趣班,可她的美术功底偏偏就是比其他人要强一些,她的手能化腐朽为神奇,如神医般妙手回春,把泥巴做成了我们买不起的模样,直到现在我依旧心存敬意,打字的右手恨不得敬一个礼。除了在坟头上从事这种高雅的创作以外,顽皮的小男孩儿还会站在坟头顶,往下撒尿,那坟头顿时如同阿尔卑斯山,而他就是那拿破仑,我不敢说他们之间没有相似之处,但我敢说一个小小的不同———拿破仑脚下有无数跟随他的士兵,男孩脚下只有长眠于此的尸体。
门前,是一片小树林,树种十分的单一,除了杨柳树就是杨柳树。除了飘杨絮以外,没什么缺点了。春天,树叶都带着新鲜的味道,被春雷劈下的树枝变成了我的猎物,绿绿的树叶,还带着昨夜的雨水,掐烂后指甲也会被染绿,,这树叶用处不多,但也十分重要,比如有时候承担了货币的交换职能,要挑差不多大的,没有破洞的树叶,不然老板们可当你是假币。说到这里,我突然懊悔当时玩过家家的时候,没能增加一个警察的角色,幸好大家都遵纪守法,治安还算不错。话说回来,如果我们是住在海边,货币肯定就换成贝壳了。除了充当一般等价物,树叶在我们小小短短的手中,也能变成一只小船,勉勉强强可以当作容器使用。容器是不可或缺的,除了大自然借,我们也会向工业时代寻求帮助,两三成群,我们向着各家各户的墙外看去,不乏许多碎碟子碎碗,运气好的话,甚至能遇到完整的,那或许是连釉都没了的,但是我会忍不住暗自欣喜。不同的容器要发挥不同的功能,瓶瓶罐罐的可以装液体,井水,河水,泥水,草汁,花汁······碎碟碎碗只能装土,未加工的“食材”,以及别的奇怪东西。夏夜,蝉鸣不断。我是不喜欢蝉鸣这个词儿,硬生生给这群聒噪的东西镀了一层名为诗意的金光,事实上,它们叫得撕心裂肺,甚至会盖过人们讲话的声音,大家不由自主地提高分贝,又损耗了一些能量,让夏天更热了,我告诉这些东西们别叫了,我们没有空调,它们大声回道:“知了!知了!”但是人类的低级欲望是有办法治它们的,油炸蛋白质又有谁不爱呢。我们只需在晚饭前把大门的灯打开,饭饱茶足后就可以展开抓捕行动,它们趴在昏黄的水泥墙上,红漆斑驳的木门上,像是邀请。一家人也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一伸手就是好几个,手无虚发,将它们的翅膀撕短后装进康师傅矿泉水或是营养快线的塑料瓶,盖上盖,但是注意不能密封,不然影响口感。次日的清晨便能向在金湛湛的油锅里的它们问候早安了。古人诚不欺我,果然是“居高声自远”,下了油锅只能沉默了,我问树上的下一批早餐是不是这样,它们仍旧喊着“知道了!知道了!”随着最后一声蝉鸣消失,秋意也渐浓了,目之所见,全是层层叠叠的尸体,有叶子的,有树杈的,有花的,有草的,甚至还有蛇褪下的皮。秋风却是无情,将它们吹来吹去,像是有挫骨扬灰的意志,一点也没有死者为大的觉悟。渐渐地,这片树林迎来了风雪,厚厚的雪花懂秋风的心思,死是生的开始,这些尸体被埋在雪下,雪化之后,它们又会迎来新生,如同去年,如同前年,也如同后年。
门前,还有一条人工河,应该叫他护村河,因为它几乎环绕了整个村子。河里的生物实在有限,没有鲸鱼,没有海豚,没有小丑鱼,那些在书上学到的生物,我都见不到,我只认识沟里的癞蛤蟆,从小蝌蚪长成丑陋的庞然大物,和人类竟也有些相似之处。
门前,有我,有我们。在二十一世纪降生,却在二十世纪乃至原始社会度过了童年。那些年,当我们蹲下来揉搓黄泥的时候,远方的远方正酝酿这一个翻天覆地的变革。而如今,这变革已渗入生活的每时每刻,当年的泥巴制作工具竟然能在这敲了上千字来。
再次回到那个老地方,人物皆非,树被砍掉运去了树行,房子被扒掉盖了新的,曾经走出的羊肠小道又重新长满了草,不知知了还知不知了,总之近些年的夏天安静了不少,只有那座孤坟还在,却变成了野坟,是因为里面埋的人变了吗?里面是谁呢,是蝉,是蟾蜍,是我们,还是那整个时代呢?我不敢继续想下去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