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或鬼年华
一
我的同事险先生一直是一个很诡异的人,他喜欢压低声音,凑着我说话,使你在使用听觉时又能充分用到视觉。我的眼睛由于他的逼近,不得不注视他的嘴唇。他对我说,这种说话方式,对方看着你的嘴唇慢慢吐出字样,所有的字就像是被嘴型压出各种形状,说话不再是只跟嘴巴和耳朵有关。我不觉得他的说话方式有多么有趣,但是险先生经常提醒我要在某个时刻突然停止所做的一切,想一想自己现在是谁,在做什么。
我很好奇险先生的姓,我从没听说过有人姓“险”,险先生说是比较稀有,可能是古姓的分支。险先生深居简出,我只在白天上班的时候见到他,晚上他绝不外出,周末的聚会他一概推脱。我怀疑他在研究一些邪术,但是不好过问,只是偶尔提醒他要多和人接触。
有一天,我问险先生他说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要我在某个时刻突然停止所做的一切,想一想自己现在是谁,在做什么。险先生沉思很久,凑在我耳边吐出几句话,他说他的姓“险”其实是“殓”,是鬼姓,说你有没有想过你其实是鬼,只是一直以为自己是人。我大喊一声,发现自己是在做梦。那几天我吓破了胆,请了一星期的假卧病在床,夜不敢寐,妻子一刻不敢离开我。后来更怕见到险先生,整天魂不守舍,噩梦不断,我不让家人外传这件事。妻子看着我日夜憔悴的样子,再也忍不住,觉得是险先生做了蛊,暗中陷害我。我想不通险先生为什么这么做,我跟他来往不多,更无利益冲突,况且这只是一场无厘头的梦,跟险先生未必有关。但是妻子坚持要见险先生,打了手机一直关机,我才想起大概两个星期没见到他了。
有人在河边发现了险先生的尸体,据说已经死了一天,只是面目如初。没找到任何遗言,他的妻子听到噩耗疯掉了,烧掉了险先生的房间,差点丧命。险先生是独生子,和妻子都是西北人,来南方也有十几年了,父母很早过世,有个十来岁的儿子。出于尊重,我和其他同事都出席了险先生的葬礼,也第一次去了他家,险先生家烧的不成样子了,他儿子说他爸爸总躲在房间里看些稀奇古怪的书,妈妈阻止了很多次他都不听,我确信险先生的妻子是想烧掉那些毒害人的书了,我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书,一本未找到,本来有一些残破的书也都被孩子舅家清理掉了,问孩子是什么书,孩子直摇头。
法医鉴定报告出来了,险先生身上没有任何伤痕,是溺水,不是他杀。深居简出的险先生会在寒冷的十一月去河里游泳?险先生无疑是自杀,所有人都说险先生是中邪了,我更怀疑起他的自杀是不是跟什么邪术有关。我不敢多想了,终于把自己做过的那场噩梦告诉了险先生的妻舅。没过多久,险先生的儿子从了母亲的姓“刘”,又没过多久,险先生的儿子被接回了遥远的舅家,再也没有回来过,他家的房子卖不出手,一直锁着,成了名副其实的凶宅。
二
我的同事险先生的自杀之谜成为了半年来同事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对于一部分同事来说,这的确是一件有益的事。险先生之谜给每天枯燥无味的话题和新闻注入了新鲜的血液,更重要的是,平时关系不和的同事也因为这件事冰释前嫌,坐到一起真诚探讨,如同昔日仇敌为了共同大义站到了一条战线上。这其中更不乏充满钻研精神的人,似乎要立志解开险先生的谜底,他们翻阅各种书籍,有人甚至蠢蠢欲动想要进险先生的故宅。在“同盟阵营”中也有两派不同的声音,甲派认为险先生生的自杀与某种邪教仪式有关,乙派则认为险先生可能是他杀,此派倒有点大侦探的腔调,他们认为自杀殉教是犯罪嫌疑人为了迷惑公众精心策划出来的假象。但是甲派坚决反驳,原因如下:一是杀险先生的动机是什么,此公一向低调,与外界往来极少,不太可能有什么仇家;二是险先生在十一月到河边的确是稀罕的事,如果是他杀为什么没有发现打斗或者挣扎的痕迹。乙派不甘示弱,进一步显露出大侦探的气派:把险先生诱骗到河边倒不是什么难于登天的事,犯罪嫌疑人也大可趁其不备将之推下水,或者在落水之前,险先生已经被灌上迷药、毒药之类,丧失了抵抗能力;第二,如果是自杀,大凡是有遗书的;再者,犯罪嫌疑人可能是熟悉险先生的人,而他的妻子嫌疑颇大,他的妻子疯掉,烧毁险先生的房间着实有点蹊跷。乙派的这一论据让险先生之事得以重新定位,险先生自杀之谜也改为死亡之谜,对险先生的争论愈演愈烈,校园里散发出浓烈的学术气息,也掺杂着神秘色彩。
校长终于坐不住了,他召集所有教师开会,疾声呵斥这些争论的危害——不务正业,人心惶惶,并严令禁止再谈险先生的事,险先生之谜的争论也终于被平息了。刚开始是不适应的,这好比每天的学术例会被取消了,侦探们不能破案了,尤其是乙派,更加郁闷,自己的推断已经占据上风,眼看着就压倒了甲派,没想到不了了之。时间一长,大家也就习惯了,各自忙活,继续过单调枯燥的生活。可惜的是,校内史上最强大,最团结,最有学术氛围的阵营就这样被瓦解了,大家又成了一盘散沙。
我并没有参加这次阵营,我也一度被看好极具发言权的核心人物,因为我和险先生生前有过一些接触,不过我没有跟任何同事提起过我那跟险先生有关的恐怖的梦,否则我也绝不能安然地隐居在阵营之外。我没有参加阵营,一是出于对于对死者的尊重,死者为大嘛,更主要的还是那场梦让我心有余悸,不想再提起这位故人。
不过,出人意料的事发生了。在险先生之谜的争论平息三个月之后,有一天晚上校长约我见面,地点是他家里的卧室,他问起我险先生的事。
校长和我的见面像是一次密谋,他似乎感觉我了解一些主流论调之外的秘密,我低着头,告诉他我一无所知,事实上我也如此,我不想提起那场梦,我怕节外生枝,引起不必要的烦恼。校长递给我一支烟,我没点,我看见校长的脸在烟圈里扭曲、变幻,隐隐约约有点险先生的轮廓,渐渐地变成一道敞亮的白光,把我一股脑吸了进去。
三
我从白光中钻出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自己的床上,脸上汗涔涔的,窗外一道道暖热的阳光浸泡着我的全身,我一看手表已经九点,还好是周末。我做梦了?还是昏过去了?我只记得我在校长的卧室里密谈,我打电话问妻子,却招来一妻子顿痛骂,她用哭诉的语调质问我为什么一夜没回家,我还没来得及申辩她就挂断了电话。一分钟后,妻子的闺蜜打来了电话,她也批评我一顿,说不回家也应该说一声,打我手机一直打不通,我的妻子看我一直没回家就到闺蜜家过了夜,最后还委婉地警示我不要在外面胡搞。
我显然是一头雾水,我开始回忆昨晚的经历,校长在路上喊我去他家有点事,我走得急,没跟妻子打招呼,然后是谈险先生的事,实际上也没怎么谈,后来就被吸进了白光……记忆就是从被吸进白光断裂的,我一点也记不起是怎么躺到自己的床上的。如果是做梦,我应该是早就回家碰到妻子的,难道是昏过去了,校长送我回家的?为了在妻子回来时给她一个交代,我决定去找校长,让他替我出面说明事实。
校长和蔼地请我坐在他家客厅的沙发上,抽烟、喝茶,并招呼家人备饭。我哪有心思留着吃饭,我低声问校长:“昨晚的事?”
“什么?”
“在您卧室。”
“昨晚?我卧室?”
“您忘了?险先生的事。”
“你说什么?”校长似乎被蒙在鼓里,他端详着我,一脸愁云。
我坐不住了:“您别告诉我,昨晚在您卧室谈险先生的事您不记得了。”
“啊——”校长大惊失色,“怎么可能,我昨晚在外面应酬的,直到十一点才回来。”
我惊讶地看着校长,校长的脸色很忧虑,但眼睛里透露出真诚。我没有说什么,起身告辞。校长拍拍我的肩膀,告诉我别再关注险先生的事了,多把心思放在工作上。
校长昨晚没有见我,难道昨晚的经历都是梦境?做梦的话应该早就睡在自己的卧室里,妻子怎么又说我一夜未归呢,或许我现在还在做梦?钥匙在锁孔里清脆的转动声告诉我现在没有在做梦,妻子分明已经气势汹汹地站在门口,我说我记不得昨晚发生什么了,她会信吗?可我该撒个什么样的慌呢?
妻子的吵骂时起时伏,嗡嗡地在我脑海飞舞,我除了说了句“活见鬼”之外,一直缄默。
校长突然出现在门口,他看见我妻子正在哭哭啼啼,问了缘由,竟然冒出一句:“你多虑了啊,老弟昨晚在我家打了一宿牌。”妻子顿时破涕为笑,捶了我一下,嗔怪我怎么不说,我顺水推舟:“你不是不让我赌钱嘛。”我吩咐妻子去沏茶,疑惑地看着校长。校长看出了我的疑惑,笑着说:“我来看看你,你气色不太好,顺便帮你圆个慌,解个围。”我赶忙道谢,校长没有喝茶就要离开,说还有不少工作要做,走的时候诡谲一笑,悄悄对我说:“注意作风问题,影响不好。”
四
我不自觉地会把这次诡异的经历和险先生扯到一起,总觉得和他有什么关系,以致和他生前的一丝交情和死后对他的一缕尊重都毁于此事了。不过我依然会回味险先生的那句话——在某个时刻突然停止所做的一切,想一想自己现在是谁,在做什么。这如同一句箴言,隐藏着玄机。
回想起我高中的时候,有一次逃了一节课。学校很安静,只有操场上有些稀稀疏疏的学生,我想耗掉这四十五分钟,于是看别人打乒乓球,打了不知多少回合,总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一点都不习惯这样的时钟节奏,好不容易逃出的一节课却成了马拉松式的煎熬。而心里更大的焦虑是这一节课里所没遗漏的知识,似乎在四十五钟里,老师会点拨迷津,自己会受益终生。等到工作的时候,有时半天没课,我会偷懒回家,可总是不安心,似乎那半天缺席会导致不少前来请教的学生怏怏而归,会恰好碰上领导的一次巡查。
每天早晨,城市的地铁、公交总会被挤得水泄不通。睡眼惺忪的小职员不敢随便旷工,每天上班,吃饭,睡觉,循环往复,直到退休。他们上班挤公交,下班挤公交,每夜拖着疲惫的身心躺到床上,很快入睡,无暇沉思。也许在周末的深夜想想自己是谁,在做什么,可有什么用呢,自己不过是小职员,做每天应该做的事,等钱攒足再在郊区买间房子,买一辆廉价的汽车,结婚生子,为新一轮的烦心事操劳。
事业、房子、车子、婚姻、孩子,生老病死,这些都如西西弗艰苦背负的石头,刚完成一次背负,又有新的重担落下来,还得从头开始再背负。这就是生活,不同的只是每一个西西弗块头的大小,背负的石头的种类和重量。
我也曾以为有些达官贵人不必做西西弗,不必背石头,事实上他们背的石头一点不比我们轻。当官的担心自己的官运,有钱的担心自己的财运,当然还得有个健康的身心。有一次我去医院看望病人,在医院闲逛时看到隔壁楼重病区有一层是高级护理病房,病房号都是VIP打头。我好奇地走过去,在一间VIP888的病房里看到一个身上插满输液管的老年人,病房是单人间,宾馆般豪华,一个中年医生不停地看着仪表,另有两个健硕的男人垂手而立,很有派头。我好奇地问过道上的护士这VIP房间都什么人住,高挑的护士有点骄慢,比起嘈杂,散发着平民气息的普通病房,这层病房显然显得安静和高贵,这里的护士也自然是天赋贵族气质。护士身上的对讲机响了,她冲我微微一笑,大步走开了。这一笑确凿从护士那高贵、见过大世面的眼睛里流露出不少鄙夷——诚然,我只是带着羡慕的好奇心,误入了高级场所,我不属于这里。护士那一笑分明是嘲笑,是审视我的嘲笑,我的身份和地位在那笑里暴露无遗。我顿时觉得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伤害,想去投诉这位傲慢的护士,可护士那一笑终究不至于罪愆深重。我想愈合受伤的自尊心,我到医院咨询台故作镇定地打听VIP病房怎么住,咨询台的人倒是很热情,说一般是内定,大多是政府和部队高干住,像那个VIP888的病房住的就是部队高干,全进口医疗设备,24小时专属医生看护,住院费两千块一天。我问那位高干得的什么病,咨询台人说好像是败血症,每周得做血透,做几个月了。我没有必要再多问了,那高干显然是一位大块头的西西弗,不过他背的是一块更沉重的石头——他的命。
五
险先生是块头多大的西西弗呢?他在背什么样的石头?他的死如果是自杀,是背石头不堪重负跌落山崖,还是已经完成背负,大功告成?我均不得而知。
一个爆炸性新闻在同事间小范围炸开了锅,那就是同事老王想买险先生的凶宅。我深信这种事对平时稳重的老王来说,绝不会大张旗鼓,可这事太具备评论性了,肯定不胫而走。老王说是自己的亲戚托他买,但大家都猜测是老王自己想买,不管哪一种,老王赞成买凶宅的做法,大家问为什么买,老王只是简单地说“不信这个。”
在险先生死亡之谜的争论余波刚平,对老王买凶宅事件甲乙两派再起争论。乙派的核心人物是老张,他说老王买凶宅其实是“懂行”——大凶方能大吉。老张说凶宅显凶一直是误解,古人早就讲过祸福相依,否极泰来,有些重大工程,像盖大厦,建大桥,只有死了人才能顺利完工。甲派老李的大胆推测,则一下子把大家拉回了无神论的现实世界中,他说老王买险先生的房子不是想住,而是等拆迁,险先生的房子可能在拆迁路线上,老王的侄子在政府工作,可能知道这一规划。
老李的推测让老王有点忐忑不安,似乎平时那稳重、善良的外衣已被撕破,露出伪善、心机重重的真实面目。
在大家都以为老王要买到凶宅的时候,事情发生了意外。房主,远在西北的险先生的妻舅不肯卖,声称怕买主日后遇到问题再来找他们。这是一方面,但大家猜测不卖的原因更可能是有人给房主透露了可能会拆迁这一消息,毕竟本来求之不得抛售的凶宅现在突然不卖让人委实生疑。
甲派的老李赢得了这次争论,却多了一个仇人,那就是老王。不管是什么原因想买凶宅,这次买家占主动权的交易很可能正是因为老李的狂言而泡汤了,更可恨的是,老王在同事心目中的形象全毁了,自己成了一个伪君子。
这一年的高级职称评选上,候选人老李被教育局调查了,原因是有人揭发他有过有偿家教,并有照片为证。老李被取消了评选资格,他在教室突然晕倒。
老李是脑血管破裂,还好及时抢救,保住了性命,工作暂时干不了了,只能在家静心休养,而且不能受任何刺激。
几乎所有同事都来看望老李了,果篮、保健品摆满了病房,要不是病房简陋、狭窄,倒有点高级病房的样子了。老李眯着眼,有气无力地同每一位同事打招呼,同时艰难地转头环视人群。
老王自己没有来,让他老婆送了一只果篮过来。老李被调查期间,老王主动找到了校长,坦言自己是识大局的人,不会干这种背后一刀的事。可谁相信呢,老李的病倒更使大家积攒了很多怨恨和鄙视,老王只能一再回避,不管自己有没有背后一刀,终归是被众口铄金了。
六
老李得了后遗症,精神恍惚,不到五十岁的他提前退养。老王在猜忌和敌视中度过了郁闷的一年。遥远的西北传来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噩耗,险先生的遗孀上吊自杀了,她的死因为险先生蒙上了恐怖和神秘的色彩。没多久,险先生的妻舅主动打电话给老王,要卖房子,按照原价,但是要和老王签一份协议,并作公证,即是日后有关房子的任何问题都与房主无关,老王欣然答应。房主三天后将启程南下,来办理相关手续。老王的愁眉十几个月第一次得到了舒展,脸上被定格已久的褶皱略显僵化,“步履蹒跚”地舒活开来。
房主启程的这一天,正值三月中旬,南方风雨交加,不少城镇拉响了防洪警报。一夜过来,积水漫道,残叶遍地,大家惊愕地发现,险先生的宅子被刮倒的一棵梧桐砸烂了屋顶。这棵梧桐不偏不倚,正对大门,边上几棵却安然无恙,只刮掉了些树叶。
大家都觉得是凶兆,老王不言语。房主到这一看,倒也没太惊讶,爽快开口说原价上减掉五千。老王看着面前这个风尘仆仆的西北大汉,没再议价,说第二天到银行取钱来交易。
第二天,意想不到的的事发生了。老王突然语无伦次,在校门口大喊大叫,只听得念叨着“狗说人话”,“阴魂附体”之类的疯话。事态显然变得非常严重,从老王凌乱的话语片段里推测,老王大概是说昨夜在街上看到一条黑狗尾随自己,便谐趣一问:“狗官,你认识我啊?”没想到狗竟然开口:“我当然认识,你明天不是要买我房子了嘛。”老王被吓破了胆,家人先用土法,请人设法招魂,并不见效果,老王依然自言自语,说一些胡话,后来只能送到医院,开一些镇定安神的药物来服,安静了许多。有人问那狗在哪,老王就指着险先生宅子的方向。有人问狗长什么样,他便指自己。
老王的病比老李的病要重,而且病得邪乎!
老王的病因已在背地里形成共识,那就是报应。同时,大树劈屋顶,狗吐人言或者险先生灵魂附狗身都充分证明了险先生显灵了——他不是一般人,他的房子别人住不得。病急乱投医,老王的家人花重金买下了全镇的黑狗,杀尽掩埋,又找气功大师驱邪,都不见好转。这时大家想起了仍在镇上的险先生的妻舅,家人央求这个黝黑的西北大汉能救救老王。汉子愁眉紧锁,说如果能救老王,还会救不了他姐姐嘛。汉子提起了险先生的身世,正如传说中所云,一个可怜的孤儿得到了小姐的怜惜,结为了夫妻。结婚那年,一个游僧偷偷对汉子说险先生身上有阴气,恐为不详之物,宜速断绝。结了婚的哪能说断就断,可汉子担心姐姐的命运,便问游僧有何它法,游僧说此物生于山之北,如果远走他乡,去水之南,大可相克,削弱它的灵气。
先前险先生之谜争论中乙派老张来了一下马后炮:“难怪他大老远跑这来当老师。”甲派的老何也一唱一和:“听说当年的应聘考试他考了第一名,原来并非常人。”
七
汉子是爽快人,关于险先生的事,他有问必答,不过并无多少实质性的新发现,毕竟汉子和险先生常年分隔,联系甚少,险先生依然是一大谜团,而且经过这一传奇式的身世披露,更显得扑朔迷离。
汉子在险先生故宅烧了纸钱,请求险先生高抬贵手,老王家请了和尚替险先生超度,镇上梵音阵阵,香火袅袅,热闹了许多。所有的仪式都安排在白天,在宅子的外面进行,没人敢进宅内。
汉子请和尚给宅子贴上几张镇宅的符咒,带着疲倦和失落离开了。险先生的宅子没人敢买,全都避而远之。
老王家杀狗掩埋在桃树下,几株桃树花满枝头,花瓣娇粉欲滴。老王的病慢慢的好了,只是沉默寡言,对之前发生过的事也记得不清晰,家人告诉他狗说人话的事,他倒病愈后第一次笑了,笑地很腼腆,说怎么可能,狗能说人话那得成精了,捉过来吃一块肉肯定能延年益寿。家人告诉他险先生宅子的一些事,他便脸色铁青,吓得直哆嗦,慌得家人哭喊连天,以为又丢魂了,好在一顿饭工夫又恢复正常,家人从此以后再也不敢提险先生这三个字,并告诫所有亲友勿提此人。
老王的遭遇使得镇上笼罩着险先生的阴霾,各种传闻越传越离谱,此故事的原版本只是老王遇见能说人话的黑狗,有传成老王遇见狗头人身的怪物,也有传成老王被阴魂附体,反正是以讹传讹,莫衷一是。甚至隐约有传闻说政府的拆迁路线将绕开险先生宅子这一条线路。
这倒是镇上百姓最关心的事,拆迁绕开这条线路就预示着自己为拆迁准备的一系列工程都白费,分几套房,巨额拆迁款,一夜暴富都与自己无关了。百姓自然怒火中烧,对险先生咬牙切齿,可惜故人已逝,留下的凶宅成了拦路虎,即使想拿他宅子发泄的人也都因为老王的遭遇望而却步。于是大家只好把怒火转向了老王,正是因为老王想买这宅子才闹得人心惶惶,使得拆线路线变数颇大。可老王这样子谁敢向他发火呢,他要再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岂不是引火烧身,赔了夫人又折兵?大家只能聊以自慰,拆迁规划终究还没出台,一切都只是传闻,富翁梦还是有可能实现的。
老王亲自去看望了赋闲在家的老李。两人久别乍见,竟有些“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情愫。喝茶、打牌,全然不计前嫌,两人在校时只是点头之交,现在倒有点相见恨晚,成了真正交心的朋友了,这在学校成为美谈,学校的风气也好转了。那种劫难余生后的觉醒和豁达让很多心胸狭窄的人陷入了沉思,大家似乎都不那么斤斤计较了,同事间相处融洽,情谊深厚,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倒要感谢险先生了。
八
这个长江边上的小镇不太习惯长时间的波澜不惊,它需要新闻,特别是骇人听闻的新闻,这样就能让所有闭塞的耳朵灵敏起来,所有木讷的口齿活跃起来。
清明节法定三天假,这几天倒没有雨纷纷,只是城里下乡扫墓的车辆让道路拥堵不堪。门庭冷落的险先生的宅子前稀稀疏疏出现了几个烧纸钱的人,其中就有老王。清明回来上班的第一天早晨,我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封信,学校门卫收到快递信件都会送到相应的办公室,信封未拆,是平信,上面只写着我的收信地址,信封上贴着两张一块钱的生肖邮票,邮戳上盖的地址是山西大同,寄件日期是一周前。我很好奇,拆开信封,里面装着一张明信片,我定睛一看,大惊失色:上面赫然写着“别来无恙”四个大字,落款只有一个字——“险”!我忽然意识到险先生的籍贯好像正是山西大同。
我没有声张,把明信片装好,糊里糊涂地上完两节课,赶紧往家跑,关上卧室门,倒头就躺床上。妻子叫我吃饭,我说不饿,问我怎么了,我说有点累。妻子款步过来,问我脸色怎么这么黄,出什么事了。我犹豫再三,还是没有掏出明信片:“这几天扫墓有点累,没事,我休息会”。
跟险先生有关的那次梦让妻子担心不少,这一次如果告诉他事实肯定会承受不住。我该跟谁说呢?百忙的校长不喜欢别人提险先生,他显然不是个合适的聆听者,甲乙阵营的同仁呢?也不行,只会重新拉开争论的帷幕,让小镇再起波澜。想来想去,只有一个人合适,那就是老王。
“老弟你怎么来了,稀客,稀客。”
“老哥,前一段时间你一直在静养,不便前来打扰。”
你一言,我一语,扯了些家常咸淡,老王话锋突转:“有事?”老王是精明人,早就看出我心事重重而来。我请求借一步说话,来到老王的书房。我并没有直接说明信片的事,我先问老王:“老哥,有些话不知当不当讲,有点冒昧。”“直说无妨。” “你还记得你遇见黑狗的事吗?”老王有点坐不住,脸色不快。果然冒昧了,我连忙赔不是:“抱歉,老哥,不该提这事的,我多嘴了,权当没说吧。”老王深深吸了一口烟,从两个鼻孔喷出两股烟,让我想起火车头鸣笛冒烟的场景。
老王反问我:“你信吗?”
“什么?”
“这些事。”
“我——我信。”
“那条狗现在想起来仍然后怕,倒不是长相凶恶,只是条普通的黑色家犬,但真的开口说话了,而且那腔调极像险老师,声音低沉浑厚,夹着鼻音。狗一般是低着头,不敢和人对视,那条狗却抬起头,逼视着我的眼睛,镇静地张嘴说话,嘴角还挂着冷笑。”老王教过十几年语文,后来改教历史,他的描述细致生动,声形并茂,让人身临其境。他称呼险先生为险老师,平添了几分敬意,更多的是因为敬畏。老王接着说:“我当时吓傻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撒腿就跑,跑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黑狗正向险老师的宅子方向溜达。”
“你觉得黑狗就是险——老师?”我习惯叫险先生,不过为了迎合老王对他的敬畏,也叫险老师吧。“毋庸置疑,镇上下班后还说普通话的只有他,黑狗的普通话相当标准,平翘舌,前后鼻音分得一清二楚。”
机警的老王对我这个好奇的听众流露出狐疑:“那么,你问这干什么?”
九
当我把明信片递到老王的手上,老王的双手直哆嗦,伶俐的口齿顿时期期艾艾:“这……他……不可能……”我按住老王的肩膀,用犀利而诚恳的目光看着他:“是的,是他,我看过他的教师履历表,他的籍贯正是山西大同,这笔迹也错不了,瘦长的行楷。”老王的眸子黯然失色,刚才的机警睿智荡然无存,手指开始痉挛,我大为惊慌,生怕老王再掉了魂,狠掐人中,老王大呼一口气,恢复了神智,喘息不止。
老王呆呆地看着我,我也呆呆地看着老王,彼此一言不发。我面露愧色,起身告别,老王“嗯”了一声,也没留我之意,我关照老王保密,他不吱声,不知有没听进。
老王的妻子看我匆匆出门,忙喊我留下吃饭,我没应答,疾步走出。走了没多久才发现那张明信片落在老王的书房了,此时转身再去取似乎不妥,算了,老王肯定会收起来的,明天看到老王再跟他要吧。
第二天我在学校看到老王,谢天谢地,老王一切正常。我问老王明信片收起来了没有,老王说昨天不是你带走了嘛,我说没有,老王说他回去再找找看。
明信片不翼而飞,老王说全家找遍整个书房也没看到。按理说,本来丢失了这个不祥之物也不算坏事,我却感觉如失至宝。这的确是宝,老王目击狗说人话只是传闻,全凭他的一面之词,没有人证物证,而我的明信片是破解险先生之谜的重大物证,现在竟然毫无理由的找不到了。我再次去老王家,老王的妻子问我是什么明信片,老王够沉稳,看来没有跟他妻子讲。我怕老王已经跟他妻子撒了个其它的谎,便巧言相问:“王老师没跟你说吗?”“他就说比较重要,让我不要多问。”我长舒一口气:“哦,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国外的老同学寄过来的,上面有他的地址。”我找遍书房书橱、柜子、椅子、沙发的底下和夹缝,一无所获。
我有点惴惴不安,不禁怀疑起老王来。老王会不会私吞了明信片,夫妻统一口径来哄骗我?可老王藏着它有什么用呢?那么我留着它又有什么用呢?解不了什么谜,也破不了什么案,只能自寻烦恼,无处诉说。
不过险先生为什么要寄明信片给我?是因为我没有参与关于他的争论,还是我没有想过买他的宅子,或者只是生前的一点交情?我没有答案,也不想知道,我最困惑的是寄明信片的他现在是“生前”还是“死后”?
噩梦也好,明信片也好,突然觉得我根本没有必要怕险先生,噩梦中他只是跟我聊天,明信片只是他的一句问候,并没有害我的意思,我也没做过伤害他的事,一切都只是我自己神经兮兮。我竟有点想念他了,从恐惧到淡忘,再到想念,这封明信片是一种追忆,抑或是黑暗中指点迷津的一缕讯号。
我决定只身去山西大同。
十
农历五月十五,暑假正始,暖烘烘的天气让人焦躁,镇上又出现了几条黑狗,不过全都垂头丧气,没有灵气。我准备即日启程,我跟妻子说去山西旅游,一周即回。妻子的眼睛流露出挽留我的意思,其实我知道,她是想跟我一起去,我很久没有陪他外出旅游了。可她在公司上班,没有寒暑假,走不开,我抚摸她的短发,抱着她,轻吻她,相拥的身体汗流浃背,此刻我不想温存,燥热炙烤着我的温柔和耐心,我只想动身出发,我摸着妻子的脸,对她含情脉脉地说寒假一起去三亚。
“再说吧,寒假就年前年后那几天,总是很忙。”妻子似乎在哀怨我先前多少个寒假从未兑现过的允诺,“我去帮你收拾行李。”妻子转身进卧室。
我坐在沙发上,翻看我的出行路线。重点就是去大同险先生的老家,然后顺便参观一些名胜古迹,散散心,采采风。
妻子站在卧室门口,手里握着半张卡片,正过来反过去察看。
“是什么?”我问。
“明信片,好奇怪,只有半张,写着‘别来’两个字,连落款都没有。”
我的血液在摄氏三十多度的高温中瞬间冰凝,一把抢过明信片,一看正是我丢掉的那张明信片——险先生寄给我的写着“别来无恙”的明信片。我问妻子在哪找到的,妻子说在衣橱的夹缝中。我去卧室找另外半张,一片纸屑都没找到。为什么只有半张,不会是老王,我在自己卧室找到这半张明信片说明当初我的确把明信片带回来了,老王没有撒谎。要么是我女儿撕掉了另一半?妻子说女儿捡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都会主动交给她。难道是老鼠的杰作?也不可能,这半张裁得很整齐,没有啮咬的锯齿。
妻子见我失魂落魄,问我缘由。我看着“别来”这两字实在想不到后面添上什么合适的词句,只能说是“别来无恙”,是大学男同学寄来的。妻子抿嘴一笑:“瞧你紧张的,我又没问是男是女,夫妻过日子,贵在自觉。”我连声应诺,好在有险先生落款的那半张不见了,否则被妻子见到那可比发现我有外遇还要如临大敌了。
我盯着明信片上“别来”这两个清瘦的行楷大字,越发蹊跷。真是巧了,“别来无恙”中的“别来”本来是“分别以来”,单独拆出“别来”二字倒变成“不要来”了。我赞叹汉语魅力的同时,也更忧虑这“别来”或者不光是巧合,还有注定的寓意——让我不要去大同?
我越想越觉得这个成语变味,“别来无恙”这四个字写在明信片上的时候似乎就已经不再是成语,而是两个单独的词:“别来”,“无恙”。
我倒吸一口凉气,“别来无恙”根本不是寒暄式的问候,而是暗藏玄机的警告——别来方可无恙?!
如果如此,那我就应该重新审视这位故人了,先前推断的他的善意或许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我摸着兜里的长途火车票,望着外面暗流涌动的热气,来还是别来?去还是别去?
十一
我第一只脚踏上火车车厢的那一刻,脑海浮想联翩,全是火车越轨、汽车爆炸、电闪雷劈的恐怖场景。我揣着“别来”二字开启前途未卜的旅程。
我也想过不去,选择去也不是嫌退票麻烦,而是不想让妻子疑虑——因为半张明信片取消了我预定已久的行程,更主要是我不想被莫须有的一些事物牵制我的言行举止,让短暂的人生羁绊在宿命论中,我必须走出去。
火车安全抵达太原,没有越轨,转乘的汽车也安全抵达大同,没有爆炸。我按照地址顺利的找到了险先生坐落在山坳里的老家,向村民打听险先生的住处。险先生的儿子认得我,老远就跑过来,牵着我的手欢喜地往家带。村民三五闲坐,窃窃私语,警惕地窥视着我这个背着大行囊的外来客。
我看到险先生正坐在自家瓦房前晒太阳,看到我惊讶不已,愣了半天,挤出一句:“别来——无恙。”原来险先生真没死,我有太多的问题要问他了,险先生的妻舅从屋里笑盈盈地迎了出来,给我递烟,吩咐妻子倒茶烧饭。
险先生看出了我诸多的疑虑,倒是他心直口快的妻舅先说话了:“老师您别惊讶,我姐夫他并没死,他溺水是修行,类似于龟息之术,姐夫遗体运回老家后第二天就苏醒过来了。”我端详着险先生,想起当初他的遗体是运回了老家。我问险先生的妻舅:“那么你姐夫既然活过来了,怎么一直没告诉我们?”妻舅道:“哎,有些事只能将错就错了,我跟你们说过,我碰到过一个游僧,说我姐夫是不祥之物,不瞒您说,真是如此,不过不便告诉您姐夫的真身了。去年我又见到了这位游僧,密引游僧观我姐夫,游僧大喜说我姐夫面呈大善,心如莲花,道行甚高,却全无妖气。”险先生微笑:“我岂不知,当年你姐姐力劝我到南方闯荡时就已经猜到了,你是善心,我亦是善物。”险先生递给我一杯大同特产苦荞茶,叹了口气,对他妻舅道:“可怜你姐姐了,我练辟谷之术,半月未食,面如死灰,鼻息全无,你姐姐当我死了,想不开上吊了。”说完两人不禁拭泪哀叹。
我问起老王遇到黑狗说话的事,险先生轻描淡写道:“略施小计而已,老王是个伪君子,老李被调查的确是他告的密,也是他自己想买我的宅子。”险先生见我还有问不完的问题,让我稍作休息,说到山上采些野果,飘然而去。
险先生采了五颜六色的野果,大多不认识,酸酸甜甜的。我突然想起我的那个梦,我知道那也是险先生的小计,我想知道他说的那句话的含义——在某个时刻突然停止所做的一切,想一想自己现在是谁,在做什么。
“你觉得你现在是谁?”险先生反问。
我猜不出他所指为何。
“你觉得你现在是人是鬼?”险先生呷了一口茶,低沉地说道,“其实是人是鬼又有多少区别,我喜欢唐寅的一首诗,诗云:‘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也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
几颗野果让我昏昏欲睡,在鸿蒙太虚间飘忽,云开雾散,渐行渐远……
我的叫喊声惊动了深夜火车里熟睡的乘客,全都投来恚怒的目光,又是梦。
攥着半张明信片的手心汗涔涔的,我翻开笔记本,找到从老王那里要来的险先生的妻舅的手机号码,拨了过去。“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我摊开手掌,借助窗外的夜光看见掌上粘着“别来”两个模糊的、幽幽的汉字。
突然,火车剧烈摇晃左倾,前面车厢人声鼎沸,呼天抢地,尖锐的汽笛声像临终前视死如归地长啸,撕心裂肺的急刹刮在冷酷的铁轨上,发出火星四溅地哀号……
时间瞬间凝固粘稠,喧哗静止,我通过火车左倾的角度清晰地从窗户看到火车头已经优雅地甩离了轨道,隐在耀眼的白光中,轨道外正是万丈深渊。
我看到车厢里的乘客在不停地变幻,一会是黑狗,一会是梧桐树,一会是险先生,一会是我自己,全都稀释而散。
这是真是梦?还是险先生施的小计?窗外的山谷间传来飘渺的梵音,渐渐清晰起来: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作于201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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