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杂货铺

上小学的时候，放学我便去爷爷的杂货铺玩。铺子落在街角。玻璃柜排在门口，顶上一层摊着各类零食，下面堆起电池、洗衣粉、蚊香等日用品。铺子不只一间，里屋是厨房，厨房一侧，挂着青色刺青门帘，帘上垢着些油，撩开，还有个卧室。铜钩挂起的蚊帐落在青色木床，床上叠着大花被。床边挨着张连椅，上面搭一绿色花布垫。墙边立着五斗橱和一老式高低柜。爷爷奶奶天天睡在里面。

从杂货铺回我家要穿过一条马路，下个坡再经过一个池塘。奶奶说，小孩子走长长的马路不安全，等吃过饭再送我们回家。奶奶扎着围裙，用大铁锅炒菜，我蹲在奶奶身边往灶膛里加柴火，奶奶边炒菜边唱戏，奶奶唱的戏文我听不懂，哼着哼着，天就那么暗了。

吃过饭，奶奶洗碗，爷爷坐在床前的一个小凳上，闷闷的盯着电视。我在书桌上扒拉着找橡皮擦，看到窗台上放着一个小小的铜制观音，旁边有个杯子，杯子里放着一束干草，上面结着几颗红色的小果子，我把手伸过去，爷爷说：“别动，那是草珊瑚，结红球球的草珊瑚是很难找到的。”“哦，爷爷，那个能吃吗？”“馋鬼，这个不好吃。”“小气鬼，喝凉水。”爷爷眼睛鼓起来：“谁教你的？”我吐了吐舌头，摘了一个红色果子就跑了。

奶奶都收拾好了，送我和妹妹回家，在路上我问：“奶奶，你怎么不让我跟妹妹回家吃饭？”奶奶说：“你爹娘顾不上你们，跟着奶奶在杂货铺有吃有喝的几好，你晓得了吧。”听了这话，我心想：明明是奶奶你寂寞想要我们陪，还把话讲得这么漂亮，哼！

一次放学后，我让妹妹待在杂货铺，我一个人蹦跶回家，跟伙伴们玩到天黑。他们一个接着一个被爸妈唤回家吃饭，我坐在家门前，支着脑壳，等爸爸妈妈回来，等了很久，等来了奶奶，她说：“傻宝，你爸妈还要一会才回来，快跟奶奶上去吃饭。”

上三年级的时候，班上很多同学买了画有卡通人物的书皮，我跟奶奶说我也想要一个，奶奶说：“那个好看不经用，奶奶给你做一个。”奶奶用蓝色花布给我缝制书皮，打上厚厚的浆糊，一层一层糊上再放到太阳下暴晒。这个书皮我一直用到小学毕业，同学们都问我是哪里买的，我说这是限量版只此一个。

杂货铺里虽然有很多零食，但爷爷常常把柜子锁起来不让我和妹妹吃，我们嘴馋，常去外面找些可以吃的东西。夏天，栀子花开了。我把梢尖的花扯下来，抛给小妹，她用篮子接住。摘满一篮子，我俩便去石桥上坐着，剥开栀子花的尾巴，放嘴里吸一口。若运气好，能嘬到一绺甜汁儿。抿过的花，被我俩丢在水里，跟着水漂走。

爷爷的杂货铺在公路旁边，来往的人很多。在杂货铺玩耍的日子里，遇到形形怪怪的趣事也多。记得一个爱喝酒的老汉，是个蛇佬，专去荒山上逮蛇鼠。他常来杂货铺，买三四两白酒、一小袋花生仁，坐在门槛上喝酒。喝一阵，会拉着我说故事，把我唬得一愣一愣的。故事听得久了，他仍舍得讲，每次来喝酒，人没走拢，隔老远舞手，喊：“小朋友，过来，过来。”后来，我读初中，在杂货铺呆得少，撞到老汉的次数也少了。

有一年，杂货铺隔壁人家种了观赏菊，花开起来香气扑鼻。主人招呼我们几个小孩过去帮忙，把盆栽搬上车，一人发了一块钱。黄昏时候，卖豆花儿的老头蹬个小三轮，在路上悠。我叫停他，问豆腐多少钱。他说，一毛钱一格。我要了十格，小妹五格，我五格，又要了清汤，盛满一瓷碗。我们坐在水泥墙上，摸着圆滚滚的肚子，看月亮也是圆圆的。

爷爷去了的那年冬天，我倚着门柜看一本书，书是爷爷留下来的，书页已经泛黄，墨迹很深，我拍拍上面的灰尘，一页一页翻看，里面夹着奶奶的鞋样。奶奶说：“今年冬天真冷啊，最近夜里醒来要冻僵了，脚冰凉冰凉的。梦见红彤彤的炉火，吓人的很。”我握着奶奶枯瘦的手说：“冬天冷了，白天多出来晒晒太阳，晚上那个热水袋放在脚边捂着就好了。”我猜想奶奶大概是想要我跟她一起睡，但我那时觉得自己大了。

那天是我最后一次去看奶奶，她睡在朝西的屋子里，窗口阳光灿烂。她半坐着，手里拿着一些盘扣，五颜六色的丝线缠在她手上。她说：“乖孙女，奶奶去了以后，你还敢来这里吗？”“奶奶？”“傻宝，奶奶去了你也不要怕，奶奶不会害你的，奶奶会在那个世界保佑你的，知道吗？”“奶奶，你在胡说什么呢，你会活到一百岁的。”“乖孙，你今天怎么没有午睡，又调皮逃出来了。”那是一个如今天一样的夏日午后，我见到她的最后一个午后。

她说：“香伢子，你以后要留长头发，长头发好看，等你大了，就叫妈妈给你盘头发，你就嫁人喽，再也不记得奶奶喽。”“奶奶，那还早呢，奶奶会盘头发吗？”“奶奶会盘好多好看的发型，可是都没给你盘过。”过了一会，她说：“奶奶想睡会儿，叫你妈妈过来。”

妈妈出来的时候，捧来一堆丝线给我，摸了摸我的头发，没说话。我知道，这回老是说要走了要走了的奶奶，是真的走了。

那之后，杂货铺荒废了几年。我回家数次经过那条马路，见到杂货铺大门紧闭着，上了锁，我进不去。到了这两年，婶婶才接过杂货铺。她是个村医，将铺子弄成她的诊所，兼卖些零食。我去过一次，去时，正看见我的侄子跟她打闹。

我想，侄子长大后，这会留在他童年的回忆里。我的杂货铺随着那些夏天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