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星星不再闪烁，月亮已完全被乌云遮蔽了，这个小镇此时已是一片漆黑。雨倾盆而下，重重地砸到石板路上，路边昏黄的灯光中，隐约看见有一对年迈的夫妻在匆忙奔跑。

  “快点快点，这雨下得真大啊。”

  “还不是怨你这个倔老头，非要出来种麦子。”

  “哎呀，别抱怨我了，先跑回去再说。”

  这个雨夜，万物显得格外寂静，街上除了雨声，什么也听不见。

  “呜哇——”一声婴儿的啼哭打破了这份静谧，尖细的啼哭声，在这雨夜听得格外清楚。

  “诶诶，老爷子，你听，怎么有个孩子？”

  “诶，你看，看那儿。”卢森堡爷爷激动地指向一处:围墙的一角，有一个已经淋湿的纸箱，里面正是一个婴儿在哇哇大哭，婴儿的一旁还备着一些被子和牛奶，纸箱的正前方似乎写着什么，但这雨夜太阴暗，看不清楚。

  “这八成是别人丢掉的……老爷子，怎么办？”

  “哎呀，管他的，抱回去。”

  “啊……可是……”

  “有啥可是的嘛，我们今天不要他，他绝对活不过今晚上。”

  “也是也是，正好，抱回去当孙子。”

  “对了嘛，嘿嘿嘿。”

  卢森堡爷爷将箱子抱起，卡芙奶奶脱下外衣，为婴儿遮雨，一夫一妻一婴儿，就这样踏着泥水，颠颠簸簸地向前跑去，直到消失在那条石板路的尽头。

  “吱呀——”一扇破旧的木门被轻轻推开，两个老人缓缓进入，卡芙奶奶摸索着，点燃了桌上的油灯，屋内渐渐生起昏黄的光亮。卢森堡爷爷把孩子连箱子一起放在油灯旁。

  “老爷子，你看，这箱子上写的什么？”

  卢森堡爷爷拿起油灯，靠近纸箱，在那昏黄的灯光中，终于浮现出一行字:

  “你好，我叫威廉•布鲁斯”……

2.

  正是一个盛夏，阳光明媚，天蓝如海，田里的麦子熟了，骄傲地迎着烈阳，挺起它们的麦穗，风儿轻轻拂过，田里便掀起金黄的麦浪，成片的麦田中间，有一条笔直的石板路，石板路直畅无阻，一直通向里麦田不远的一个杂货铺。

  “爷爷，爷爷，快看！我又编了一个金色的‘花环’！”五岁的威廉拿着用麦秆编的王冠，在麦田间的小路上飞跑，一直不停歇地到爷爷的杂货铺。

  “爷爷，你看，金色的花环！”

  “哦，编得真不错！不过……这麦秆又是你从田里拔出来的吧！”

  “哈哈哈哈哈……”

  威廉不想承认，却又找不到理由辩解，索性心虚而又得意地笑了。

  卢森堡爷爷也笑了，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而是用食指轻轻刮了一下威廉的鼻尖，继而将他抱起来，大笑着，望着他，眼里满是宠溺。

  “嘿，卢森堡爷爷，请给我来一块巧克力。”

  “哦，好的，五美元。”卢森堡爷爷放下威廉，然后去一旁的糖果柜上翻找。“噢，威廉，帮我收一下钱。”

  “嗯，好”威廉从客人手里将钱接过，放下是，却发现是十美元，他没有提醒他，而是将钱收了起来。

  卢森堡爷爷正好找到了巧克力，拿起来递给他。“好的，谢谢，欢迎下次光顾！”客人微笑着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待客人走出一段后，威廉拿出刚刚所收的钱，高兴的对爷爷说:“爷爷，你看，他刚才给了十美元，我们多赚了五美元！”

  卢森堡爷爷先是惊愕，然后抽过钱，快速地跑了出去:“嘿，客人，你多给了钱！”那客人听见声音，转身，却看见卢森堡爷爷站在他后面，气喘吁吁。“嘿，你……你多给了五美元。”

  “噢，真是谢谢你了……让您跑这么累，真是抱歉。”

  “没……没事，应……应该的。”

  客人继续向前走，卢森堡爷爷也慢慢的往回。此时，威廉也追了出来，遇见他，一边搀扶着，一边很不解地问:“爷爷，为什么要把钱还过去呢？我们明明可以多赚五美元。”

  “威廉，你应该明白，钱的确是个好东西……但是，我们要花自己应得的钱，用努力赚的，那属于我们，但我们不能要不属于我们的，那叫不义之财……人要有原则，做个正直的人总没错。”卢森堡爷爷认真了起来，“你看”他拍拍威廉的肩膀，然后转身，指向那一片金黄的麦田。

  “那麦子多骄傲，迎着阳光抬起头，及时有风吹过，也只是随风摇摆，绝不折腰。我们做人要是如麦子一样正直，不为利益而折腰，那也算是最大的功德。”

  卢森堡爷爷领着威廉，走进麦田，“你看这麦秆多直——你以后就像这麦秆一样，做个正直的人。”又是一阵微风，爷俩在麦浪中立着，阳光打在他们脸上，映出了幸福的微笑。

  卢森堡爷爷抱起威廉，迎着光，将他高高举起，“噢，我的威廉，你是上帝赐予我的礼物！”

3.

  不知麦子收了多少轮，门前的蚂蚁搬了多少次家，又是一个盛夏。风儿轻轻吹过威廉俊朗的脸。一个新的金色花环完工了，他注视着花环，满脸得意地笑着。

  “嘿，你的花环真好看，可以给我看看吗？”

  威廉抬头，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女孩，年龄与他相仿。

  “噢，当然可以。”

  女孩顺势坐下，威廉将花环递给他。女孩双手握着花环，左看右看，细细地把玩着，很是喜爱。

  “你叫什么名字啊？住哪里？是刚搬过来的吗？”威廉试着与对方聊天，顺便解答自己心中的疑问:他先前似乎从未见过她。

  “我叫安娜，才搬过来，在这片麦田的左边住，你呢？”

  “啊……我……我叫威廉•布鲁斯，你…叫我威廉就可以了。”威廉的内心有一股突如其来的紧张，从小到大，他还从未跟陌生人说过话，更何况是一个年龄相仿的女生。

  “噢……你好，威廉。”

  “啊……啊，你……你好，安娜……”

  “你别这么紧张啊——你这花环真漂亮，就当你送给我了吧！”话音刚落，安娜便拿着花环起身，向一旁跑去。

  威廉忙起身去追。他其实并不介意将花环送给安娜，只是看见安娜跑开，身体就不受控制地追上去，仿佛是为了配合安娜，来完成这场不算有趣，但他自己却非常愿意做的游戏。

  太阳缓缓落下，正是黄昏之时，天边的霞云烧得火红，橘色的阳光很温暖，铺遍了的整片麦田，两个影子你追我赶，惠风轻轻，惹得麦子动身轻舞，在黄昏的麦田里，两个孩子的嬉笑成了最美的和弦。

  终于，两个孩子都精疲力尽，他们停下来，瘫坐在地上，“这花环就送你吧！”

  “真的吗？谢谢你！”

  “哈哈……那个，既然你这么喜欢这个花环，那我教你做吧？”

  “好啊，快来快来！”安娜高兴得立刻坐直了起来，脸上满是按捺不住的激动。

  威廉挪到安娜身旁，随手折起身旁的几根麦秆，细细地编了起来。他将拿着麦秆的双手移到安娜面前，安娜也将头伸过去，只见得威廉的手快速翻折，那花环也快速成型，在一瞬间，她的余光瞟到了威廉的脸:那深邃的蓝眼睛正紧紧盯着花环，眉头轻锁，嘴唇微张，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安娜霎时想到了什么:比起那精巧的花环，她更爱威廉这认真的神情。

  花环很快完工了，威廉将花环递过去:“好了，你学会……”他突然感到额头有一丝轻微的触感:是安娜拉起衣袖，为威廉擦着汗。

  “谢谢你……我……我给你擦擦汗。”

  “啊，啊。……噢……嗯……谢谢”威廉并不介意，但不知为何，他的脸颊突然红热起来，害羞的他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头快速躲闪开，却又立马归位。突然，他们两个都笑了，笑得很开心，笑得很狂放……

  太阳早已落下，月牙在不经意间升上来，蝉唱和着蛙鸣，使麦田不显寂静，星子似乎很腼腆，藏在浅云后面，悄悄地闪烁着。他们躺在地上，仰望着夜空，那一刻，很放松，很自由，很美好。他们很想说说话，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就抱着头，相互靠着，和夜空一切享受这静谧。

  “很晚了，我该回去了。记住，我家在麦田的左边，以后常来玩。”

  “我家在麦田对面，以后你也常来！”

  “好……我先走了，再见！”

  “再见！”

  此后，他们几乎天天都要去找对方，在那个盛夏的麦田上，总能听见两个孩子的笑声从太阳东升到西落，透过树叶空隙而斑驳摇曳的淡黄光点，逐渐变成洒遍全身的橘色夕阳，两个影子相互追赶，由淡变暗，由短变长……

  一个仲夏的晴夜，月光还是那么皎洁，微风轻起，一齐抚过两人的脸。

  “安娜，你是我的第一个朋友。”

  “我曾认识很多人与我交朋友，真心或假意，丑陋或俊朗，他们却都太平庸……唯独你，威廉，说实话，你不是盖世英雄，但我却总觉得你不平凡，你很善良，你很单纯，你很细心，你很认真……你是我的朋友，但你却又不全像我的朋友，我说不清，但……你是个令我难忘的人！”

  威廉很不明白，不明白安娜在说什么，但还是嘿嘿地笑着。

  微风卷起地上的草籽，将两人的气息合为一体，慢慢地，归于远方。他们也许是朋友，他们只能是朋友，因为他们还不知道，什么是恋人……

  “嘿，安娜！”一天早晨，照例去找安娜，走到屋旁，却不见回应，步步走上台阶，只有一扇虚掩的门。威廉轻轻推开，屋内早已收拾一空，只留下一张桌子，上面是一个曾经威廉教她编的“花环”，和一封压在花环下的信:

威廉: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这里了，我跟着父母，去了一个新的家，你看，那是你教我编的花环，我已经学会了，这一个，我送给你——这里很好，我很爱这里；你很好，我很爱你……                                                                  我们有缘再见！

  威廉瘫坐在地上，他想哭，却不知道为什么想哭，他倒在地上，攥着信，抱着花环，全身瘫软，突然昏去……

    ……

  当他睁开眼时，已经躺在自己的床上了，向身旁环顾，发现卢森堡爷爷和卡芙奶奶正守在窗前。

  “孩子，你终于醒了！”卡芙奶奶见威廉醒来，双眼顿时没了疲倦。

  “奶奶，我……”

  “孩子，信我看了，我知道，她是个好孩子，这很遗憾。”

  卢森堡爷爷站起身，坐到威廉的旁边；“孩子，这很遗憾，却也正常，人的一生短暂却曲折，离别是常事，你不能忘记友谊，但要去淡然伤感。上帝是公平的，他不会欺侮每一个用情至深的人，谁又能保证，你们以后不会再重逢呢？”

  “爷爷，你说……我们到底会重逢吗？”

  “我相信，只要你走出困境，遗忘伤感，你们一定会重逢的。”

  一定会重逢的……

4.

  “卢森堡，卢森堡，你快看！”一个邻居大叔一场激动，拿着一张录取通知书。

  “看啥呀，我做饭呐。”卢森堡爷爷忙于厨灶，并没有抬头。

  “还做饭，快出去订酒席去吧，你家威廉考上大学啦！”

  “嘭——”卢森堡爷爷双手一颤，不慎打破了好几个盘子。“你……说啥？”

  “嘿，我还骗你……录取通知书都发下来了，哝，你自己看。”

  卢森堡爷爷将其接过，只见录取通知书正文首句，赫然写着:“威廉•布鲁斯”。

  “噢！哇塞！”

  “老爷子你发什么疯？做个饭怎么还叫起来了？”卡芙奶奶在屋内喊道。

  “好吧，你就权当我发疯，等会儿你看到你可千万别发疯——我告诉你，咱威廉考上大学了！”

  卡芙奶奶快步从内屋走出来:“啊？你说什么？”

  “通知书，拿去自己看。”卢森堡爷爷趾高气昂地把通知书递过去。

  “噢！噢！oh my god！”卡芙奶奶显然更激动，高兴的跳了起来。

  邻居大叔也为他骄傲起来:“嘿，我没骗你们吧——哦，对了，威廉应该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了，他不久就要回来了。”

  “快，老爷子，把菜做好，多做些！”

  “好！好！”

  ……

  那一晚，一家人都很开心，他们吃着最丰盛的晚餐，谈着最快乐的话，他们在想，在想曾经，在想现在，在想将来……

  睡前，他们各自回了房间，经过了晚餐的狂欢，都冷静下来。

  威廉睡在枕头上，卧室的灯迟迟没有关，他在回忆，回忆当年与爷爷奶奶与那片麦田，长这么大了，如今还是第一次要离开这里，离开爷爷奶奶，他舍不得。

  同样，卢森堡爷爷和卡芙奶奶的房间里也充满了沉重。

  “时间过得真快啊！从当年把他抱回来，到现在他都要离开我们了，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真是舍不得啊！看着这孩子从小长到大。”

  “唉……随他去吧，去了大学，他会更有出息，这些时候，我们不得不放手了……”

  ……

  出发的时间到了，卢森堡爷爷和卡芙奶奶为威廉整理好行李，送他到火车站。

  “孩子，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要离开你了，你去吧，去大学好好学，长大做个有用的人——记住，要像那麦田里的麦子一样，保持你的正直。”

  “呜呜——”火车呼啸而来，还没等威廉答话，就被人流携着挤上了火车。

  “孩子，保重！”

  “保重！”

5.

  一年不过春夏秋冬，窗外的叶子绿了又枯，枯了又落，麦子从嫩绿，到金黄，最后终于枯萎。

  “爷爷，奶奶，我回来了！”

  “威廉回来了，哈哈哈，快进来快进来，饭菜早就准备好了！卡芙，你看，这是谁回来啦！”

  威廉满脸幸福地跨进家门，身边还有一个高挑的，金发碧眼的女孩。

  “爷爷奶奶，你们好。”

  “哈哈哈，你好你好！请问你是……”

  “爷爷，她是安娜！我们考上同一个大学，今年我带她一起回来过平安夜。”

  卡芙奶奶也走了出来:“饭菜都齐了，大家快趁热吃吧——是安娜吗？来来来，快请坐。”

  外面下着雪，屋里却不冷清，圣诞树上缠绕着彩灯，一旁的壁炉正燃起温暖的火焰。

  晚饭刚开始，大家坐在电视前，突然，电视新闻插播起一条紧急通告:“近日，某州一嫌疑犯枪杀三人后携款在逃，请各位居民注意安全，不要过早过晚出门，若有知情者，请积极举报……”卢森堡爷爷一把夺过遥控器:“圣诞节看这些干什么？要看就要看写喜庆的！”继而把电视调到喜剧节目频道。

  晚饭正吃着，卢森堡爷爷又忍不住得意起来了:“哈哈，我当年说什么来着？我就说你俩一定会重逢的，你看怎么着？哈哈哈哈！”

  “爷爷，我们……现在我们已经预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了，我想……读完大学，我们就结婚……”

  “那好啊，现在都没问题，那我很快就要当曾爷爷啦！”卢森堡爷爷笑得更开心了，突然，却狠狠地挨了卡芙奶奶一肘。

  “你看你还没喝酒，怎么就又开始耍酒疯了？”

  “哦……啊……那还是读完大学再结婚的好，读完再结，读完再结！”

  “哈哈哈哈！”全家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个家有欢笑，有温暖，这个家团圆了，好幸福，好美满……

6.

  圣诞节的清晨，威廉醒来:“咦？奶奶，爷爷呢？”

  “你爷爷去杂货铺了，他说今天圣诞节，要早些开张……”

  “嘭——嘭”窗外突然传来两声枪响。

  “喔，怎么回事！”威廉第一个跑出去:“爷爷，爷爷！”卢森堡爷爷中枪倒地，开枪者见有人来，匆忙逃离。

  “喂，你站住！”

  “回来，威廉！回来”卢森堡爷爷忍着剧痛强喊着。“他有枪！”

  威廉返回，跪倒在卢森堡爷爷身旁，泣不成声。

  “孩子，你听好，不要去追那个抢劫犯……照顾好你卡芙奶奶，照顾好安娜……还有……你以后……做个……正直的人……”话音未落，卢森堡爷爷的手垂直落地，没了呼吸。

  “爷爷，爷爷，爷爷！”

  卡芙奶奶刚赶到，一看，却立刻昏死了过去。

  威廉使劲抓了一把积雪，重重地锤向地面。“爷爷，你正直了一辈子，却从未曾想这世上还有那么多不正直的人！”忽然，威廉的眼泪止了，有力地起身。他把卡芙奶奶抱回了屋，在那片麦田里曾经麦子最繁茂处安葬了卢森堡爷爷，然后留下一封信:

安娜:                                                                          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对不起，我们将再一次分开了。做个正直的人，我想独善其身远远不够，达者济天下，我想，我最有资格去做这件事。请你安慰好卡芙奶奶，回校后，为我办理退学申请，我应该去我最该去的地方了。                                                                      我们有缘再见！

  写罢，将信放在桌子上，压上当年他做的第一个花环，然后毅然走向去警校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