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暴,在夜里几乎没停过,连续的一道道爆闪配合着滚滚雷鸣,让我反复的从深沉的睡眠中惊醒再睡去,直到几乎是贴着耳根子炸开的一道闪电劈头盖顶的落下来,把我彻底从床上震了起来,惊得毫无睡意。
二土匪居然还在窗边,反跨着木头椅子,手肘搭在椅背上,眼睛死盯着窗外密集的闪电发呆,手上轻轻摆弄着那把牛皮柄匕首,刀刃在每次闪电过时映出耀眼的光,他整个人就像离了魂,手指搭在刃口上悄悄滴着血却好像浑然不知,任由那丝缕般的红线慢慢沿着刀身滑落到地上,慢慢凝固、干涸,汇成殷红的彩色图形。
“匪叔……”,我坐起来,轻声叫他,“匪叔!”见他没反应,我提高了嗓音,他这才一惊,转过头来看着我,脸上带着迷茫和疑惑,“手,流血了。”我说。“哦!哦……手,手。”他慌手慌脚的把匕首收起,把手指的血胡乱的抹在裤子上。
“醒了?”他抬头看着我。
“嗯,睡不着了,你在想什么?手割了也不知道。”
“没什么,只是一到下雨天我就睡不着,呵呵……”他尴尬的笑了笑,眼神里游离着一道黯然的光。在这忽明忽暗的雨夜里,床边的一盏煤油灯闪着黄豆大的光,昏黄的微弱光圈把他那原本显得凶恶的面容隐去了一半,剩下的这一半坑坑洼洼像是随着灯影在晃动、呼吸,对我讲述着这张脸背后的故事,那脸讲不清,也或许是我听不懂,所以我开口问:“匪叔,跟我说说吧,你的故事,二土匪的故事。”
他把脸扭过去,盯着窗外不断划过的闪电,没有回答我,整个房间里顿时显得特别安静,仿佛世界上的声音都只能来自窗外,穿透不了这狭窄的窗户。我没有继续追问,或是再说点什么,而是视线随他转过去之后,也跟他一样让思绪飘起来,飘进窗外的雨中,被一道道闪电斩断,再由一片片的雨水重新缝补起来……
“说说吧……也好……那就说说吧,也难得有个人愿意来问,当年就算再大的事,搁到现在也都他妈成些陈芝麻烂谷子了,就听爷们儿给你叨咕叨咕吧。”二土匪突然开口道。接着,也不顾烫,直接用手指捻了捻煤油灯的棉线芯,让不断冒着的黑烟小了些,然后转身四处找他的玉米酒桶,摸了半天才想起早在楼上的时候就已经喝光了,便提起床角的暖水瓶,猛灌了两大口白开水。
说是要“叨咕叨咕”可是却忙忙活活的不是干这又是干那,我等不及,说:“讲吧!不带这样开了个头勾人胃口又咽下去半截的!又不是大队部查你政治背景,有啥不好开口的,你就当给个孩子讲睡前故事不就得了!然后你要觉得故事里有啥尴尬,我假装听不懂也就完了,毕竟我不是现在才四岁么。”,“屁!你他妈哪门子像四岁!好好好!讲了,讲了!”这么说着骂着,他倒是稳住了心神,眼神放空,终于讲起了关于他的,往事……
1960年,河南周口,二土匪十二岁那年,正赶上那场全国性的自然灾害第二年,全家人熬得过第一年,却挺不过这第二年。早一些时候,还能去河边小树林扒树皮垫肚子,到后来,方圆几十里的一排排的树全都让人啃成了白腊杆,光秃秃的生生枯死了,再往后,先前已经被人们犁地一般的挖了一遍又一遍的草根又成了再次抢手货,涩苦不堪的也被抠出来吃掉,草地没用几天就被啃成了土地、沙地。满目荒芜,这一次的灾,没处躲,没处逃,逃荒都不知道怎么个逃法,走出多远去都是一个样。
二土匪家有一条大黑狗,跟他从小一起长大,是条老狗了,曾经背厚爪壮的,皮毛总是黑亮黑亮的发着油光,走在地上都会噗噗的踏起飞灰,现在完全变了模样,它不懂得吃树皮草根,家里也没人有力气去照管它,原本肥硕的身体已经瘦的如同破败的灯笼,一条条的肋骨格外凸显。不管再怎么困难,再怎么饿,全家人都没有打过它的主意,没有人愿意生起吃掉早已像家人一样的大黑狗的念头。它也把自己当做家人,见人们不能提供给他吃食,就每日天没亮就溜出去,不知去哪做了拿耗子的狗,到天黑透了才回来,每次嘴里都叼着三两只大田鼠之类的,蛇和兔子也有时能够带回来,所有的猎物都整齐的摆放在灶台前,然后跑到人们面前摇尾巴、蹭大腿,这一家人也托他的福,伙食里常常能见到点肉。后来,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少,大黑狗出去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开始两三天回来一次,到后来的七八天回来一次,越来越瘦,经常带着满身的伤步履蹒跚的回家,它是聪明的狗,知道如果在饥饿的人们面前暴露太久会惹来麻烦,为了摆脱其他野狗和灾民的追赶一定废了不少力气,就算这样,叼在嘴里带回家的蛇鼠从来没有松口,就算没有了力气也会把它们摆好,再去寻着家人摇尾巴,着实让人感动。
直到有一天,它清晨离开后,再也没能回来。开始二土匪以为是它又走的更远一些了,跟他们一样,想挖个草根也要走出十几里的路程才能勉强找到一些,可是一连过了将近半个月都没见大黑狗的影子……二土匪也去找过,找了好几天,除了让自己变得更饿之外什么也没有得到,不得不放弃搜寻这个从小长大的忠实伙伴。
接下来的一个月,越来越艰难,二土匪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弟弟不久前被路过的车把式看中,用一袋高粱米换走,也许从此有吃有喝,也许又被卖到不知名的地方。那年月,卖掉的孩子也算是找到了一条活着的道道,总比饿死的好。小妹妹,不到3岁,她生下来第二年就赶上饥荒,妈妈因为腹中无食早早就断了奶水,跟着一家人一样,强咽着草根树皮活到现在,终于在一个夜里,微弱的哭了两声,饿死了,从出生到死去恐怕都只有饥饿的记忆,不该来啊!
瞒着,如果不是爸妈突然站不起来的那天,二土匪不会知道连草根树皮都是他们省下来给他吃,让他活命。从冰冷的土炕上爬起来,身边熟悉的人却不能再动一丝一毫,他听过,也见过,甚至早就做过准备,可是当这一切真正发生在自己家里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是那么脆弱和无助……哭,是有人同情你的时候才有意义,无依无靠的一个人,就算承受着神鬼都为之掩面羞愧的人间惨剧,哭也是一种奢侈。
二土匪哭不出来,双手哆嗦着帮爸妈整理了衣服,找条毛巾给他们擦擦脸,擦擦手,摸着他们的头发,看着他们熟悉的脸,好久,好久……
第二天一早,二土匪简单收拾了一个小包裹,把这个家的所有酸甜苦辣、温馨艰难都一并燃起一把大火烧了,对着火中不能再陪伴的亲人,沉重的磕了几个头后,转身奔着远方走去,不再回头看一眼……
一口气走了半个多月,不想让自己停下来,每天都是累的要昏死过去才肯睡去,免得让自己有时间悲伤。再走半月,路越走越宽,草木越来越盛,大草甸子里时不时就会出现跳着鱼的水泡子,这地方让人觉得家乡饿死的那么多人简直就是个笑话!在漫天繁星的夜空下,盯着手里在篝火上烤的冒油的鱼,他哭了,为全家人的死委屈,为自己没有早生勇气走出来找到这里,没能带他们一起活着。
泪水整整流了一夜,也仅仅就只这一夜,过去的两年间经历的生活苦难,见过的人性贪婪,加上亲人的撒手人寰,都随着这一夜的泪水流走。等到清晨的薄雾在广袤的草原上升起时,他已经可以坚毅的大踏步向前了。草尖上的新鲜露珠不停的在他经过时把自己抹在他小腿、裤脚、脚踝上,冰爽的刺激着这个仿佛重获新生的人不要忘记昨夜的泪,昨夜脑海中的人们。
走着,这是一片宽阔到让人怀疑是不是走到了天尽头的草原,薄雾慢慢变的厚重,浓浓的弥漫四周,把人周身上下,从天到地都要填满,二土匪伸出手去抓眼前的浓雾,随着手挥起的气流让雾卷起短暂的漩涡,马上又恢复了整片的苍茫,就像从不曾被那手臂打扰过。在这纯白色的空间里走着,幻觉让他觉得自己大概早就已经随着家人饿死在了那间土坯房里,现在的景象全都是灵魂出窍而已吧。
这种辩不得方向,分不清真假的无目的行走,裹挟着飘荡恍惚的灵魂,在一阵响亮的犬吠由远及近的传来后得到了救赎,一条大黑狗穿破浓雾的包围,背后披着初升的朝阳光环,天神般出现在这纯白的世界,摇动着肥大的尾巴,扑进二土匪怀里,伸出舌头热情的在他脸上舔着、蹭着,草原上飘荡起惊喜又激动的笑声,浓雾随着太阳升起渐渐散了,把视线清晰真切的留给这对久别重逢的患难伙伴身上,自己家的大黑狗找回来了!
“哈哈,黑子!你还活着!”二土匪兴奋的摸着大黑狗的头,来来回回的梳理着它的皮毛,舍不得停下,生怕一撒手它再消失不见退回到早已散去的浓雾里去。
“饿了吧?这些天自己一个很难过吧?”他回身翻找包袱里还剩下的半条烤鱼肉,放到黑子面前的草地上,它却只是闻了一下,然后继续在二土匪身边蹭来蹭去,眼神中同样充满着重逢的喜悦神采,对食物几乎视而不见。过了好一会,它才平复了情绪,转到二土匪背后推着他往前拱,又用牙咬住他的衣袖往前轻轻的拽,“干啥?黑子,想带我去哪?”,见他领会了自己的意图,大黑狗松了口,连蹦带跳的蹿到前边,回头伸着舌头等着,看二土匪迈了脚步,它就向前跑动起来,又不时回头看看他有没有跟上。二土匪弯腰准备捡起那半条鱼带走,不想黑子却转身回来叼了他的袖口就往前不停的拽,“哎~哎~哎~,我说你急啥,带我去哪儿啊这是,不是,鱼!还他妈半条鱼呢!”,黑子不听,继续拖拽着,直到二土匪放弃了抵抗,跟着走为止它才又活蹦乱跳的跑到前边带路去了。二土匪无奈的摇摇头,不去管什么半条鱼,此刻,他也愿意随着这个熟悉的伙伴到任何地方去,陪伴是一种难能可贵的财富。
大黑狗在前边兴奋的跑出挺远,然后再跑回来接应半跑半颠跟在后边的二土匪,如此反复不停。就在它依然跑的兴奋,可是他却几乎跑炸了肺的时候,他们来到了一处高坡上。那里除了遍布大大小小的兔子洞之外,还让他看见了不远处一条玉带般镶嵌在草原上的河流,映着纯蓝的天空蜿蜒静谧的流淌着,大群大群的肥壮牛羊马匹悠闲的享用着丰美的水草,牲口群顺着河一路延伸到地平线的尽头,远远望去那些黑黑白白拱起的脊背配上绿草蓝河,犹如盖满天地的松软花锦被,一派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草原风光,让人心旷神怡,不自觉的大口吸着空气。在坡下也是空气,在坡上也是同样,可就是感觉不同,像是吸进了更多的幸福。
大黑狗蹲坐在二土匪旁边,仿佛也在欣赏这景致。来到草原度过了这些时日,它也有了些变化,体型壮硕,四爪入地有力,眼神中多了一丝广袤的豪放神采,胸前的毛变得又粗又长,蓬松的散满前心,如果他是条大黄狗,此刻恐怕早添了些狮子的王者之气了吧。
等二土匪边休息边唠唠叨叨的感叹了好一会,大黑狗猛地跃起身,直奔河边,边跑边有节奏的叫着,不一会就冲进了大片的羊群中,接着,草原上就像走起了流云,东一团西一团的白色羊群随着大黑狗的冲杀吼叫,渐渐规整集合,与数量偏少的马匹牛群分离开来,各自安分的聚在一起,不再四散乱跑。这时,随着大群的牲口移动,离水边不远的两顶大毛毡帐篷赫然出现,像草地上凭空长出的巨型白蘑菇。大黑狗跑到帐篷门前叫了几声,又奋力跑回来找二土匪了,眼中的神采多了一丝期待和忐忑。
二土匪整了整衣襟,随着它大阔步向着那河边的牧民营盘走去,一个身形魁梧却脊背佝偻的身影正站在大帐篷前面,背着手凝视着渐渐走进的陌生旅人。等黑狗轻轻叫了一声后,他缓缓的举起了手臂,远远冲着二土匪淡淡的挥了挥,随后撩开大帐的厚毡门帘,闪步走了进去,门帘挂在帐上的勾角处没有放下。二土匪,走到门边,咽了口吐沫,让自己更镇定一些,从家乡走出来的这段日子,看见的活人不多,活着的人们大都在偏远的地方寻找食物,或者早已瘫倒蜷缩在某个角落无力再动,死人到时见了不少,饿死、病死、自杀的都有。从走上草原,人迹更是罕见,不知道如今面对的这个大帐主人会是如何呢?
二土匪在门口只这一停留,接着心一横,抬腿进了大帐,大黑狗趴伏在门边的草地上一动也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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