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月,老屋在看不见的时日里被拆,记忆中没有它倒下来的过程。
再见时新屋不仅换了模样,还换了位置。老屋的位置谁也没有取代,它清晰的立在那里,没有任何生长的住进了我二十多年的梦,夜里。
还是儿时的样子。三间砖瓦房,红砖垒起来的墙,方砖铺成的地,一尊盘起来的大砖炕,简单的木柜木椅是全部的生活,一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那是大部分的乐子。夏天,从不记得老屋有过什么燥热。冬天,却清楚的记得,砖炕升腾起的一团热,隔离了外界进不来的一丝冷,窝在炕里,整个冬天是外面的世界。
唯有刮西风的阴天,只要父亲一烧炕,十余平的屋里,木柴燃起的烟一股股的溜进来,没有进烟囱,自然要进鼻孔、口腔里。再冷的天,只要门一开,我和弟弟准时混进第一股子烟里拔腿而逃,母亲一边咳嗽一边揉眼睛,不慌不忙往外走。父亲的忍耐力不知放大了多少倍,呛鼻呛眼的事他从没关注过,他关注的是当年盖房的时候,烟道是不是偏离了位置,拿根棍捣鼓来捣鼓去,可西风和烟的合作年复一年,从没停止过。
所谓烟火人生,除了烟,日子过得是火。母亲一顿一顿的柴火饭做在锅里,自家种的麦子磨的面、养的鸡下的蛋、栽的几样时令蔬菜,足以撑起四口之家的生活。农忙时,父亲整日扎在地里,母亲转在灶前,又是添柴又是擀面切菜,盼着丈夫、等着儿女。闲下来,母亲忙案板上,父亲忙灶火前,两个合伙人就这样养育他们的龙凤儿女。弟弟是龙年出生的,可父母早把“大学生”的名号叫给了长他四岁的姐姐。从上学起,每次放学一进门,不是父亲就是母亲,准有一个人会喊“大学生回来了”,我能走出村里,大概就是他们这么喊出来的,叔叔婶婶们说,你们家的老屋有灵性。
我信,老屋的灵性是父母相濡以沫滋养来的。数不清多少个日子,父亲不是背朝着黄土,在自家地里挖、种、收,就是面朝着焦阳,抗水泥、修马路、运砖块,能沾上体力活的,那是他流不完的汗。记不清什么时候,母亲梳起过长辫,也穿起过长裙,那样的美丽即使沾在土里也依然大方自信。她是父亲的土搭子,春播秋种从未落下过一个季节。自从12岁姥姥去世,照顾家人的活计她一早就很熟练,做饭、针线活一样不差,唯独少了念书的功夫。母亲不识字,丝毫不影响她天生就懂的教育方法,默默的耐心陪伴,我不会的题她会叫来邻居的大姐姐来教,弟弟不会的题她会放心的让我教。她和父亲一早就形成共识:养育孩子负担学习,再难也得扛着,孩子却只尽学习的义务,给父母搭把手干活要先征得我们同意。儿时的老屋里,我没挨过骂,弟弟没挨过打,温柔和慈爱至今还赖在我的梦里。
父亲在时,梦里的老屋是老样子,前窗、后门,挨着屋的小窄道,偶尔会爬上墙的小壁虎,红色格纹的手制床单,木衣柜里妈妈一针一线织成的毛衣,还有院子里爸爸种的鲜艳的红苕花,它们都清清楚楚的在老地方。父亲不在的这几年,再走进梦里,有时看见他和奶奶坐在屋里吃饭,我也坐在他们旁边,那是三代人的温暖;有时看见他坐在门前和邻居们有说有笑,我也搬个小凳子问长问短;有时看见他一个人在灶前生火,我急得赶紧去院子里抱柴,可是怎么也找不到放柴堆的地方。父亲一个人守在老屋,我也想赖在那里,而我只能赖在梦里,越念越远的梦……
城市的中秋,我努力寻找一轮圆月,可它总是挂的低了些,被灯光晕染的暖烘烘,不似老屋前的圆月,你的眼里单单只有它,它的光亮单单照着那个小院,照着院子里喝茶的父亲,照着靠在父亲旁坐在小板凳的我。
惦记,对抗着遗忘,到那里,回这里,用力拉扯过的,是一直通向老屋的路,历久弥新。
2023年10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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