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传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庄子云,得言忘象,得意忘言。这里,言即名言,亦即语言表达,是能诠;象即直观之象,言象道理是为名相;意即义理,尽意即体认义理,把握本质世界也。本质有赖自证,非言说可到。故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可以说出来的只是名相。程子云,才说性时,便已不是性了。故佛氏每以性相对举,先是依性说相,然后要会相归性,这是对的。然诸家于此多有失,如老子之破相,佛氏之破相显性宗,儒者不须用此。孔子唯是显性而不破相,对名相与义理的关系有更为完整深刻的把握。
马浮曰,易为六艺之原,十翼是孔子所作,一切义理之所从出,亦为一切义理之所宗归。今说义理名相,先求诸易。易有三义:一变易,二不易,三简易。只明变易,易堕断见;只明不易,易堕常见。须知变易元是不易,不易即在变易,双离断常二见,名为正见,此即简易也。这里所说的断见,即对事物现象的认识,常见则是对事物本质的认识;现象与本质圆融如一,方是正确的简易的认知。
1)无极而太极,从体起用的儒学宇宙发生学
从义理的角度看,当知气是变易,理是不易。全气是理,全理是气,即是简易。马浮在这里楷定理气合一即简易,实是基于场域立论。场域首先就是表现为整体性的无极(以圆象表之)。无极理气未分,混然一体,可说是纯乎理。理本寂然,及动而后始见气。(这里之动乃生生之谓,气则首分阴阳。)气见而理即行乎其中,是为太极。无极而太极,从体起用,体用一原,自是简易。"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圣人之作易也,将以顺性命之理。"(此用理字之始)一幅儒学宇宙发生学的图景就此呈现。
2)故约之以气之两仪、四象、五行、八卦,而万物之情可类也
又曰,"精气为物,游魂为变。"这里魂亦是气。"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其中声亦是气。(此用气字之始。故言理、气皆原于孔子。)乾凿度曰:"太易者,未见气也。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言气质始此。)此言有形必有质,有质必有气,有气必有理。形质者,物变也。物以凝聚言,变以合散言,气以流行言,理以主宰言。以今言比之,物变是说运动着的物质,气则是物质运动的属性、能量和模式,理则类似规律、规则、秩序也。
易系辞传曰,"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所以成变化者,皆气之所为也,故曰一阴一阳之谓道,盈天地间皆气也。气之所以流行而不息者,则理也。易以八卦表之,洪范以五行表之,皆所以通神明之德,类万物之情也。有天地然后有万物,万物之数不可以毕举也。其变化亦不可终穷也。聖人尽物之性,而知其资始资生之所由然。故约之以阴阳,冒天下之道而无不遍焉。定之以五行,统天下之物而无不摄焉。五行,一阴阳也,二气即一气也,一气即一理也。系辞传曰,"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太极者,一理至极之名。两仪者,二气初分之号。一理不可见,于二气见之。又,太极以象一心,八卦以象万物,心外无物。故约之以气之两仪、四象、五行、八卦,而万物之情可类也。故万物形器之为象,象之为气,气之为理,皆非二之。寻常说天地万物一体,总是信不及。若直抉根原,人与物之所由来,同此一气,同此一理也。
3)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理本寂然,及动而后始见气,故曰气之始。气何以始?始于动,动而后能见也。这里的动即生生之谓,譬如种子之生根发芽。动由细而渐粗,从微而至著,故由气而质,由质而形。这是从太极之理逐节推下去,即"形而下"也。"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物生而后有象,象而后有滋,滋而后有数。""见乃谓之象,形乃谓之器。""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这一串都是从上说下来,世界由此安立,万事由此形成,而皆一理之所寓也。
"形而上"者,即从粗以推至细,从可见者以推至不可见者,逐节推上去,即知气未见时纯是理,气见而理即行乎其中。故曰,体用一原,显微无间。不是元初有两个物事相对出来也。邵康节云:"流行是气,主宰是理。不善会者,每以理气为二,元不知动静无端,阴阳无始,理气同时而具,本无先后,因言说乃有先后。"(两字不能同时并说。)就其流行之用而谓之气,就其所以为流行之体而言谓之理。用显而体微,言说可分,实际不可分也。
夫形而上者,由万物流品而揭其背后之理则,是谓由气见理;形而下者,则由万物理则推演万事万物之由来,是谓由理见气。此皆本于實践场域,本于生命主体之视角。故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道即言乎场域之理之常在者,器即言乎场域之气之凝成者也。故生命主体于场域循理而行是谓道,循物而用是谓器。
4)有始与无始,从体起用与摄用归体
或问,既曰气始于动,何以又言动静无端,阴阳无始?答:一以从体起用言之,故曰有始;一以摄用归体言之,故曰无始。周子太极图说曰:"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朱子注曰:"太极者,本然之妙也。动静者,所乘之机也。自其著者而观之,则动静不同时,阴阳不同位,而太极无不在焉。自其微者而观之,则冲漠无朕,而动静阴阳之理已悉具于其中矣。"所谓微者,未见气,纯乎理也。纯乎理,则太极未形而无极也。无极而太极,从体起用,气象万千,此即有始也。所谓著者,程子曰,"无静不成动,无动不成静。譬如鼻息无时不嘘,无时不吸,嘘尽则生吸,吸尽则生嘘。"阴阳互根,理无不在,摄用归体,循环无端,此即无始也。老子亦言"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此有始之说也。"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此无始之说也。
5)四时行,百物生,逝者如逝夫
故曰,"天地设位,而易行乎其中矣。""乾坤成列,而易立乎其中矣。"(马浮注,立字即是位字,古文位只作立。)"乾坤毁,则无以见易。易不可见,则乾坤或几乎息矣。""法象莫大乎天地。"此言天地设位,乾坤成列,皆气见以后之事;而易行乎其中,位乎其中,则理也。"乾坤毁,则无以见易",离气则无以见理。"易不可见,则乾坤或几乎息矣",若无此理,则气亦不存。"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故曰,生生之谓易,生之理是无穷的。太极未形以前,"冲漠无朕",可说气在理中。太极既形以后,"万象森然",可说理在气中。"四時行,百物生","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天地之大化,默运潜移,是不息不已的,此所谓"易行乎其中"也。
6)知行合一,性修不二,理事双融
易行乎其中,此场域生生之理也。鸢飞鱼跃,莫非此理之流。此理不堕声色,不落数量,然是實有,不是虚无,但可冥符默证,难以显说。须是时时体认,若有悟入,则触处全真。生命主体明此不易之理而返物归己,则善莫大焉。在朱子看来,生命主体本身亦是一理气场域,故有心统性情之说。此心则生命主体,性以理言,情以气言。
马浮在《义理名相二:知能》中开章曰:人受天地之中以生,凡属有心自然皆具知能二事。孟子曰,"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其言知、能,实本孔子《易传》。在《易》谓之易简,在孟子谓之良。就其理之本然则谓之良,就其理气合一则谓之简易,故孟子之言是直指,而孔子之言是全提。何谓全提?即体用、本末、隐显、内外,举一全赅,圆满周遍,更无渗漏是也。盖单提直指,不由思学,(虑即是思。)不善会者便成执性废修。全提云者,乃明性修不二,全性起修,全修在性,方是简易之教。("性修不二"是佛氏言,以其与"理气合一"之旨可以相发,故引之。)性以理言,修以气言。知本乎性,能主乎修。性唯是理,修即行事,故知行合一,即性修不二,亦即理事双融,亦即"全理是气,全气是理"也。
就马一浮的上述论证来看,理与气的关系,犹如“不易”与“变易”的关系一样,第一,气从乎理或理为气之主宰(所谓“变易即是不易”);第二,理在气中(所谓“不易即在变易”);第三,理气合一或理气一元(所谓“全气是理,全理是气,即是简易”)。也就是说,马一浮在对程朱理学的继承的同时,又对程朱理学作了某些补充修正,以使理气论更圆融。首先,他认为气从乎理,理是气的主宰,“即有此理,便有此气”,“变易原是不易”,气虽与理同时存在,但因理动才显现出来。气何以始?始于理动,理动而后能见,从体起用也。其次,尽管他一再强调体用一原,理气不离,但他认为理与气的作用和地位是不一样的,理是宇宙流行之“体”,气是宇宙流之“用”,“体”是天地万物生成的根据或本原,而“用”不过天地万物的各种表现而已。 第三,他认为“理气同时而具,本无先后,因言说乃有先后(两字不能同时并说)”。故马一浮特别强调理气在宇宙运动变化过程中的不可分离性:气不能离理而存在,理也不能离气而存在。既然理气在宇宙运动变化的过程中不是分离的,无论在形上或形下阶段,理气都互相依存,圆融统一。
可见马一浮在程朱理气论的框架内,更显式地基于生命主体场域立论,更强调理气同时俱在,和它们在宇宙运动变化过程中的不可分离性,亦即比程、朱更强调理气一元。这对归避朱子理气论的支离--如后人的理解和争议那样--意义重大。所以,对于朱熹的“理之乘气,犹人之乘马”的说法,马一浮指出,不善会者会误导,则人为死人,而不足以为万物之灵;理为死理,而不足以为万化之原,因为理与气“盖一物之两名,非两物而一体也”。 再如二程、朱熹的“理在气先”的观点,不善会者皆打成二截,流弊甚深,需要还原其生命主体场域,只是生命主体从体起用,循物而器而已。然后返物归己,针对朱子与阳明的分野,马一浮指出心俱理,心统性情,盖朱子之心本身即一生命主体之场域也。而阳明之心即孟子之本心、良知,就是性就是理也。理气一元,性修不二,知行合一,全性起修,全修在性,方是简易之教。朱子与阳明殊途同归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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