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技穿越了时空,让一切都变得不可思议。朋友圈的小视频里,几峰骆驼在不疾不徐地奔跑着,朝着它们要去的方向。我想像着自己骑在驼背上抱着驼峰,颠簸在澄澈清明的冰天雪地,一串串欢声笑语随着飞溅起的雪花,融入在这芬芳的岁月里。
雪·驼恍惚间,记忆中的往事如同屋顶扑簌簌落下的灰尘,一阵一阵,弥漫开来。
清晨四点,蒙古包里还是黑黢黢的,在烟草混合着羊粪味道的皮褥中,我慢慢探出脑袋,冰冷的空气倏地钻进脖子,不禁打了个寒颤。又黄又软的头发像杂草丛生的补朵儿滩,感觉痒痒,我艰难的伸出一根细小的指头,使劲挠了挠头皮,再揉揉冰冷的鼻尖,把手缩了回去,卷缩着的细胳膊小腿一动不敢动,生怕被窝里那一点点余温散掉,然后尖声细气地喊到:“奶奶,奶奶,饿了。”
奶奶摸黑划着了火柴,点亮了煤油灯,安上灯罩,火苗“呼”的串起老高,又暗了下去。爷爷披上皮袄,拿起烟袋,在烟锅里拧了一把烟丝,我贪婪的吸了一口丝丝缕缕飘过来的烟味,“爷爷,爷爷,抽一口。”
奶奶裹着小脚,又矮又瘦,提着一大桶牛粪,趔趔趄趄地跨过蒙古包高高的门槛,开始生火熬奶茶。爷爷去羊圈转了一圈,抱回一只冻的哆哆嗦嗦的小羊羔,捂在皮袄里。呼吸让他的胡子挂满了冰凌,爷爷搓着冻红了的两只手,蹲在炉火旁,回头对我说:“丽丽,捂着,等家烧热了,再起来。”
干牛粪在炉灶里噼里啪啦作响,火苗子乱串,映衬着奶奶褪色了的花格头巾又鲜艳起来。
奶奶熬了半锅牛奶,半跪着,一边往炉灶里塞牛粪,一边用木勺搅动,一漾一漾,牛奶沫翻飞,奶香味像潮水一样涌动,瞬间湮没了整个草原。这是奶奶要给我做奶皮和奶酪吃。
很多年以后,这个场景依然在我脑海里翻滚,挥之不去,而且愈发清晰,清晰到我能看见奶奶头上凌乱的茎茎白发。
家小视频里是草原上的第一场大雪。半个月后,千里之外的城市,这场雪缤纷而至,姗姗来迟。下雪的天不冷,我戴着耳机散步,听着德沃夏克的《新世界》,乐曲将近五十多分钟,正好绕公园一圈,安静的听完,对我来说,需要勇气。
德沃夏克是捷克的作曲家,这可以说是从异国他乡寄情于遥远祖国的一首乡愁之歌。尤其是第四乐章,似乎是斯拉夫民族气质中汲取的坚毅,给人以力量。比起贝多芬的反叛与创新,瓦格纳的恢弘与狂热,莫扎特的精致与悲伤,德沃夏克则是民族的、爱国的。乐曲中充满了典型的波西米亚式的伤感,那是思乡之情。大剧院演出的音乐会,每场都有德沃夏克的保留曲目,也是我最期待的。
“音乐的似水柔情总能穿透心灵最隐秘、最柔软的缝隙,或者是每一个背井离乡的人,在找到一片栖息的地方,扎根于土壤时的心情。”
离开家乡时,正如女儿现在的年龄,给她讲过很多草原的故事,对她而言,也仅仅是故事而已。女儿在生活的漂泊中出生、成长,与她而言,我在哪里,家就在哪里。女儿终究会离开家独立生活,亦如当年的我一样。希望女儿能明白,无论她遇到怎样的困难挫折,或是心灵深处的欢呼雀跃,我永远是她可以栖息的河岸。
母·子读诗人纪伯伦的《先知》,诗歌里的先知对一位怀抱着婴儿的妇女说:
你们的孩子并不是你们的孩子。
他们是生命对自身的渴求的儿女。
他们借你们而来,却不是因你们而来。
尽管他们在你们身边,却并不属于你们。
你们可以把你们的爱给予他们,却不能给予思想,
因为他们有自己的思想。
你们可以建造房舍荫庇他们的身体,但不是他们的心灵。
因为他们的心灵栖息于明日之屋,即使在梦中,你们也无缘造访。
你们可努力仿效他们,却不可企图让他们像你。
因为生命不会倒行,也不会滞留于往昔。
你们是弓,你们的孩子是被射出的生命的箭矢。
那射者瞄准无限之旅上的目标,用力将你弯曲,以使他的箭迅捷远飞。
让你欣然在射者的手中弯曲吧;
因为他既爱飞驰的箭,也爱稳健的弓。
在岁月中站立一会儿,许多往事,笑泪无常。奶奶去世很突然,未能见最后一面,遗憾终生。爷爷九十高龄时,在我和姐姐温暖的怀抱中离开。
奶奶的红色炒米匣子,爷爷的旱烟袋和漂亮的银嘴烟锅,放羊时装小羊羔的乌塔毡包,蒙古包前的拴马桩和那镶着银边的雕花的马鞍……不能忘却的记忆中,我一次次回眸。
夕阳·光远远地,在冰雪中,姑姑骑着骆驼抱着我,迎着夕阳,往家的方向一路小跑。
“夕阳的光是从很远的西边反射映照在这片柔软细白如丝的云上,金色的晚云好绚丽。像瓦格纳《罗恩格林》的序曲。弦乐、管乐,高音、低音,好几重不同方向的光的编织、折射、交叠,产生刹那间令人目眩的华丽缤纷。”
“我记得那瞬间的光华,在暗夜的角落,光的反射交叠,是梦幻泡影,然而那绚烂总让人执迷不悟啊⋯⋯”
草原上落英缤纷、草长莺飞;草原上大河浩荡、夜空静穆闪耀;草原上牛羊成群、淖罕遍地;草原上奶茶飘香、水草肥美;草原人至真至纯,草原上的额嬷格慈祥又善良。
想家,也想草原,相聚的路虽遥远,思念却情深似海。但无论飞的多远,箭都不会忘记那把为她弯曲的弓。
查罕雅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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