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当我仍然从事日复一日的教师工作,我的学生,他该算是这些年我所遇见的最正派的男孩,已经去世多年了。如今又在不觉间提起他,那种揪心的酸楚,似乎从未消失。
他是我班里的班长,而我最初选中他,尽管他曾羞涩的表示自己从未做过,生怕会出错。但我始终相信我面前这个腼腆的男生,绝不会辜负我的信任。
我欣赏他独有的那股正气,即便距今已过去数年,我却再没碰见与之相似的学生。
偶尔我会想,特别是随着女儿日渐长大,作为母亲,这种想法常会在不经意间闪现:究竟怎样的男孩更值得托付?
扪心自问,如果我的女儿也能有缘遇见如他这般的,我准会毫不犹豫的同意。
记忆里,我和他的接触并不密切。若说印象深刻,或许多数都来自于密集的课业安排,从早忙到晚,直到九点钟下了晚自习,一天的任务才算真的结束。日后我很后悔,为自己没能再多投入些精力来深入的了解学生而自责。
起初知道他的病情,是同班的一个女孩告诉我的,我清楚地记得她来找我时,说希望我能单独陪她去趟男孩家。我明白女孩的用意,但从教师的角度出发,那时正临近高考,我不想他们为此而影响学业。可面对她的求助,我看到从她眼神里流露出的对这份感情的真挚,我无法断然拒绝。于是便随其提前几天,单独赶来探望。
令我始终难以忘怀的是我们出发到他家的这段路程。那条路崎岖不平,我坐在车里,形如坐轿子一般颠簸。我从未想过我的学生竟会住在这么偏远的地方,即便是离最近的公交站,也还要花费三十分钟。倘若步行,冬夜里,只怕会更加漫长。
难怪他会两次向我请假,我突然记起高一的一次运动会,由于时间紧迫,经过和全班同学的商量,我们只好把排练的时间提前到早晨七点。尽管大家都存有抵触心理,可总有些个别学生要发泄出心间的愤懑,刻意迟到或者叫苦连天。这其中,我引以为豪的班长竟也提出类似的要求,说车俩有限,恐是不能按点。我听罢,当然不允,既是班长,首先该以身作则。他家离学校远,这不假。可我私以为即便再远,坐车也总归顺利。经我这么说来,他并未回嘴,之后的几天皆不曾迟到。
来看他那日,已经是高三接近尾声了。我暗自忆起从我挑选他当班长起,除去运动会,唯独另有次他提出请假是我们熬夜出板报时。我同样以相似的回答表示不准,他也是二话没说,默默的和大伙一连多日的忙活,直到任务完成。
此刻细想,他们的确是日日熬到很晚。我不知道这孩子黑灯瞎火的独自往家走时,是否怨怼过我。即便是个小伙子,在人烟稀少的崎岖路上走,只怕也会胆怯。但他都承担下来,尽力做到最好。或许正因其勤奋踏实,成绩优异自不必说,人品亦是没得挑,和同学们相处愉快,与各科老师同样关系良好,所以由他来带领全班,我尤为放心。恰是这份信任,使得我一贯将他视作标杆,唯恐因为任何琐碎的小事影响到他在大家,包括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我心下自责,但更多的是心疼。
与之再次见面,他已经在化疗了。见到我时,他就躺在床上,一副消瘦模样。他说,老师,我知道您准会来,但我没想到,您怎么这么晚才来。我当即哑口无言。其实距此很早前,我已经不是他们的班主任了,同他的接触也不如以往多了。我后来只记得他走路一瘸一拐的,还总在课堂上趴着,为此我不甚满意,他一向都与我互动亲密。问及原因,也仅是说身子难受。
只是有一次,是在课下,他忽然仰起焦黄的脸,说有种油灯燃尽的感觉。我只当是他发烧时候的丧气话,也没在意。现在再回想起,那张毫无血气的面孔和微弱的声音,我怎能不揪心。眼见女孩的失声痛哭,即使是面对陌生人,都无法不动容,更何况是我无比珍惜的学生。
他去世时,高考就快到了。也是那年,他们班的第一名考上了清华。我日后常想,若他还在,准会同样优秀。就是这样的一个学生,令我至今难忘。细细想来,我们之间并没有太多额外的交流,可他身上的那股毅力,那颗责任心,是我从此再没感受过的年轻人应有的状态。我很庆幸,曾经和他交往的那个女孩,如今过得很幸福。既然悲剧已经打破了一个家庭的完满和一个孩子的梦,就保护住另个孩子吧,毕竟生命短暂,是该有更多的欣喜。
他离开之后,我梦见过他,梦里面想要跟他道歉,却怎么都找不到机会。只有那个独自往山间走的背影和两边阴森森的树林。这是我99年教过的学生,一恍已过去了17年。但我和我的学生聊起这段往事时,仍旧无比清晰。我想哪怕是再过若干年,我依然能记起他和那条遥远的小路。事后我告诉自己,再不可忽视学生们的家庭和身体状况。或许某一日,我不再站在讲台上教书,而是头发斑白,靠在躺椅上,翻翻昔时和学生们的照片,想想其间发生的种种故事,我还是会记起他,尤其是彼此的互动。到那个时候,我希望我的学生留在我记忆中的,都是他们最青春最快乐的笑脸。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