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夜

沥沥拉拉的雨里，六点多天便黑定。一张大网不知从何处飘来，又轻轻落下，把天地罩得严实。

黑得让人绝望，无边沿，无纵深。你要进入这网中，你就不再是你。在陌生之地，如果没有星点的灯火，你一步也不敢前迈，你不知道一脚下去是无底黑崖还是剧毒长蛇，你会一步决定一生……

真的就撕不开这黑幕一角，在中间分离划开吗？我根本不信。这幕布不是亘古的就有，只是暂时的落下，是白天的接续。你当然可以等黑破天开，我却是心急难等，决计要刺开这大的黑暗了。

当然不是英雄之剑，也不是神仙手指。老山深夜，黑暗大围，它想把人困死，不想让人出门。登临的啸叫已是妄想，悠游于山林别再渴望。但愈如此，反抗愈烈，愈坚定。门前有车，发动车吧，车灯打开，开上山道，开出山中，黑暗硬生生被杀开了，割裂了。

慢慢开出，车灯打向路边的荒草，在夜气的茫茫下飒飒出声，零落之意便入耳惊心了。若是远道之人，定会以为这里是古战场。远近的人早早睡去，没有半点的灯火，我竟疑心是偷来的战车，开到了霍去病与匈奴对决的前线。除了灯前刺开的光路，无边的黑暗就是无边的战场，不知道潜伏着多少兵勇战士。但我心里是赳赳的，谁若跃出，定斩车下。

真想一点弯也不拐，一直到黑幕的那一端，冲破剪开，如剪刀豁开一块大布。光影的闪动和车轮的滚动里，告诉在黑夜里没有睡定的人，这不是铁板一块，这可以使力击穿，决不能让黑暗只生产绝望。灯火有，行进的人有，永不绝望的心有。

是要去巡视北方的边境吗？车轮辗倒路边的衰草，如千年前的铁甲雄师出征。前边有多少敌国的阴险，后边就有多少汉家的忠烈。这车是开路先锋，它身后浩荡大兵，所向无阻。

白天扫了两眼邻县的材料，历史的整理竟引来欢呼如潮，让我慨叹“县城一下无文化”了。僻陋的小地方被考证是皇姑亲临的宝地，乡民们就两眼奕奕，似乎看见了盛唐之光。历史早已成灰，翻新只是打着文化外衣的旅游行骗，就这政府的官员就亲临剪彩了。这地方和我的故里地头相连，从小就知道黑羊山那边的邻县比我们更加落后，红薯填不饱肚皮，衣服盖不住肚皮，我小小的心就对他们心生怜悯了。忽忽几十年，那里不可能富得流油，是本地还是外来的老板的注意，历史的牌一打就响，有人山门打开，有人考据求证，骗傻子似地要风生水起了。

握着方向盘的手有点燥热，手心出汗。这邻县的普通百姓都不明就里，识了几个字的半吊子秀才来扇风点火，帮闲帮凶了。忽然觉得他们几千年里不就是一直生活在如我眼前的黑暗里吗？期盼天明失败后就怀疑天明，最后否定天还会明，就坚信黑暗是常态，黑暗就能一直阉割思想，让人丧失常识。黑暗里一声鬼叫他们认为是仙乐，一点萤火他们就认为是太阳了。

多少人，包括我，不也是这样的吗？差异的是，习惯黑暗的程度罢了。

看得见的黑暗可以用野心戳穿和撕裂。但多的是头顶是阳光，心底却处黑暗，思想已经窒息。这样的大众，生生死死却不能推动历史，一代代在习惯里述说着人类的可悲可怜。教科书说人民群众是历史的主人，这主人永远被抛在权力核心的千里之外，物质进步和精神上扬总是对它们视而不见。

我离开我的村庄时心里依依，甚至难受。我的兄弟无奈只能在这里永久居住，我的父亲垂老到我们必须寸步不离。上来大岭，灯光大亮，射出好远，我忽忽里如释重负。既然的命运不可更易，那我们也要在苦难里跳出一会儿。我就假装此刻自己就是统驭天下的霸主，恣意地去征服江山，开辟天地。我就不做人民，我只想好好做自己。虽然不能够，但我要挑战。不让我经常做，我要偶尔做，尽量做。

我不知道我横扫驱驰了多久，路牌显示是外省的地界了。索性停车路边，就在车里睡一觉。梦里的征服会更彻底，山河无边都在车轮马蹄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