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炕

作者: 大隐于仕 | 来源:发表于2024-03-21 06:03 被阅读0次

    火坑,是北方乡村生活的小舞台。“两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火炕与土地、耕牛曾经并列成农家早年温馨的理想和无所奢求的现实。

    火炕搭建看似容易,却也颇费一番技巧。小时候,看父亲搭火炕,年迈的他在烟囱根部,弯着腰、侧着身很难施展,却不厌其烦地挖着坑。边挖,边反复地用脚踩到坑里去,直到满意为止。据他讲,这个坑是藏冷风的,小了,冷风从烟筒进来扎不下去,就会犯风,火坑便呛烟。如果这个坑大了,冷风进来的多,把热气顶了,也犯风,而且火炕就不会热的长久了。

    搭建火炕的材料十分简单,一般的都用土坯。用土坯搭建的火炕热得慢,但热得匀乎,热得也持久。所以,我们那里大多人家炕面是用土坯铺的。不足之处只是每年扒炕除灰之后,这些铺炕面的土坯就几乎不能再用,还要在事前脱一些土坯作为新用,有些费工费事。用砖搭建火炕很理想,但造价要高一些。那时,我们家附近方圆十几里没有砖厂,用砖搭建火炕用砖量虽然不多,但路途遥远,大老远运百八十块砖实在是费事又奢侈。也有的人家是用土坯砌火炕的墙体,用石板铺炕面的,经济适用。石板铺的炕面比用砖相对来说省事又便宜,效果也不错,搭建炕面之后,再往石板上抹上一层泥,这样,火炕热得的比较快,但热的持久性差一些。往往是冬天没等睡到天亮,炕就有些凉了。

    根据房舍的大小,居住的习惯以及历史风俗,乡下人比较常用的有对面炕、筒子炕、腰炕、西炕等。

    对面炕一般是一间厨房一间内屋的房子。在房子的内间,邻南窗搭建一铺炕,邻北墙搭建一铺炕,两炕相对。筒子炕一般都是三四间房子的人家,一铺大炕从冬到西通开,取暖方便,节省柴禾。腰炕是在一间房子里,邻后墙建有厨房,炕位于屋子中间。还有就是西炕,靠西墙搭炕,留有西窗,大约是满族人家的特殊风俗。据说,是反清复明时期的某个乡村,很多汉人约定七月十五深夜趁满人熟睡之际杀“鞑子”,致使一些满人被杀掉,只有几家住西炕的满人,由于汉人夜半没有摸清他们睡觉的准确位置,他们得以从西窗逃脱。因此,也许是为了纪念活下来的先祖或许图个吉利吧,满族的人家以至于有的汉族人家至今尚有保留搭建西炕的风俗。

    火炕是贫苦的奶奶辈以上的人们的最初的摇篮。因为贫穷,奶奶辈儿以前的乡下女人,生孩子舍不得在被褥上,甚至不肯弄赃了席子,便在土炕上铺一些谷草间或茅草罢。接生也不过只是一把剪刀而已。在这样的环境下,做母亲的人分娩的恐惧和苦痛是可想而知的,而孩子也是无可奈何的,不得不呱呱坠于草上。我小时候,据说,村上年纪最大的那位老人便生在铺草的火炕上。

    等我记事的时候,乡下的人家也都想方设法的铺上了炕席,炕席有用苇子编制的,很细致光滑,但我们那里离苇塘不是很近,就地取材,我们那个小村子里很多人家铺的都是用高粱杆的皮编制的炕席。

    著名作家孙犁在《荷花淀》里描写编织席子的诗情画意,直使读者如临其境、心旷神怡。

    “月亮升起来,院子里凉爽得很,干净得很,白天破好的苇眉子潮润润的,正好编席。女人坐在小院当中,手指上缠绞着柔滑修长的苇眉子。苇眉子又薄又细,在她怀里跳跃着。 ”

    “这女人编着席。不久在她的身子下面,就编成了一大片。她像坐在一片洁白的雪地上,也像坐在一片洁白的云彩上。她有时望望淀里,淀里也是一片银白世界。”

    我家所在的北方乡村,虽然离此不远的哈拉海湿地,儿时,芦苇也曾经一望无际,但可能是被沈阳军区后勤部辟为军马养殖场的原因,芦苇是不允许临近的乡村收割的,因而,我们村子里的人家用芦苇编织席子的很少,基本上都是用高粱杆的皮来编织席子。用芦苇编织席子的大多是偷偷在哈拉海湿地趁人家不注意割来的。

    用高粱杆的皮来编织席子,虽然无法拥有《荷花淀》描绘的那种诗情画意,但小时候从父母编织炕席来看,这件活计或许是真的颇有乐趣的。因为在我的记忆里,从没看出父母在编制席子时,有什么劳累和辛苦的神态,而大多是一种轻松和愉快。

    早年,东北乡村编织席子的时候,大约已经是深秋或者是初冬了,总之是高粱收获后了。那时,北方的天气已经寒意森森,因此,就不可能像白洋淀一样在夜晚的院子里编织席子,人们是窝在屋子里来编织席子的。

    我依稀记得父亲和母亲编织席子的场景。深秋或者初冬,东北的天黑的比较早,大约五点钟左右,就需要点灯了。那个时候,我们那个小村还没有电灯,点的都是煤油灯。

    煤油灯的灯火像一条上蹿下跳不断蠕动的小虫子,把我家黑魆魆的四壁照的愈发暗淡。父亲和母亲忙碌的身影投射到墙壁上,显的很高大很崇高。蛐蛐等秋虫的鸣叫,则给这寂寥而忙碌的生活平添了几分灵动。

    父母编席子是有分工的,父亲是负责刮篾子的。他首先需要把湿润的高粱杆上的干枯的叶子扒掉,这些活计我们小孩子玩够了,也会过来帮把手。然后,他会用薄薄的锋利的刀,把湿润的高粱杆的硬皮从根到稍不能弄断的一条条的劈下来。等扒下来一些后,还要把这些皮用水进一步浸湿,然后,再把它们放在长条板凳上,用一柄依然锋利的刀,把高粱杆的硬皮内侧的瓤子刮的一干二净。父亲就是这样,边扒皮边刮篾子,大约要用几天的时间,才能准备足够母亲编织一领席子的篾子。父亲刮篾子的时候,刮着刮着就会吹起口哨。在我的印象里,吹口哨是父亲最轻松的时刻了。父亲吹口哨很随意,没有什么曲调,也没用什么音韵,他只是尽兴发挥自己,但其中透露出的愉悦心情是不言而喻的。

    刮好的篾子就是母亲编织席子的最佳的原材料了。她似乎要从席子的一个边角开始编起,而且,人也是盘腿坐在火炕上的某个角落的。这大抵是既易于席子的扩大,也易于编的越来越大的席铺开吧。

    编织高粱杆篾子的席子肯定要比编织芦苇的席子要辛苦的许多。高粱杆篾子的边缘很锋利,一不小心,手就会划破,这对于母亲绝不是一回两回的事。但即使是手被划破了,母亲为了赶活计,也不停止编织,而是用旧布条把划破的手指简直的包裹起来,然后一如既往的继续编织。

    编织席子不但要盘腿坐在炕上,还要窝着身子。时间长了,母亲会直起身子,长长的呼出一口气。之后,她会回头看着自己编出的部分席子,此刻,跳动的灯火就在她的脸上勾勒出洋洋得意的笑容。

    或许,这个时候真的有月光。月光应该是从窗子射进来的,并不是很明亮,也不是很柔和;但月光一定很愉悦,也一定很温馨。因为那月光就是父母辛勤劳作获得成果时的美妙心境。

    铺上用高粱杆篾子编成的心炕席,我家顿时焕然一新。不但坐上去光滑滑的,一股清新的气味也扑满全屋。

    用高粱杆篾子编织的席子,也有不尽人意的地方,破损的快,有时,破损的篾子还会扎人。而且,由于席子有许多缝隙,土炕上的灰土会从席子的缝隙跑出来,弄的人很脏。

    为此,母亲不断的改革席子。有一年,她通过城里的亲戚要了一些装水泥的厚纸袋,把它们拆开,掸扫干净,我们便称之为“牛皮纸”。然后,母亲再用我们舍不得吃的白面,打成许多浆糊,把那些厚“牛皮纸”糊在土炕上。一层又一层糊过,等干了之后,真是理想的了不得,既光滑,又不渗泥土。除此之外,随着生活的些微改善,母亲还买来过地板革之类来铺就装饰我们的火炕,使我们的生活环境不断的走向干净和舒适。

    乡下人娶亲的时候,新媳妇进入洞房后,要盘腿坐在炕上许久,直至小叔子来拉一把,才肯下地招待客人,这叫“坐福”。当年,哥哥在公社小学当教师,离家十几里远,与嫂子成亲是在公社小学办的,当时正破旧立新,大家吃了几颗喜糖,便算结婚仪式,十分移风易俗。而结婚回门后,父母还是叫嫂子在老屋的火炕上象征性地坐了好半天,以示他为全家“坐”来了许多福气。

    炕头儿,是最为温暖的。让来客住热炕头儿,是北方农家待客的最高礼遇,与拿热辣辣的老酒待客,堪称温情与豪爽的契合。

    几十年前,大约我七、八岁的光景,一个风雪之夜,一位六、七十岁的老奶奶,牵一个与我年龄差不多也是七、八岁的小女孩,乞讨到我家,可能是因为那老奶奶病得很厉害,发着高烧,动了恻隐之心的母亲便留宿了她们,并把热乎乎的炕头儿让给了老奶奶住。可能母亲还给老奶奶熬了姜汤,买了止痛片之类的药。

    这老奶奶和小女孩一吃住就是半个多月。这给当时我们并不宽裕的家境至少增加了不小的负担。但我却十分开心,因为有聪明伶俐的与我年龄相仿的小女孩为伴,日子总是阳光灿烂。时至今日,我仍然记得小女孩当年给我猜的一则关于荷花的谜语:风流女,湖中站,粉红面,绿罗衫。

    不知是老奶奶出于感激或者什么原因,老奶奶说自己的女儿,也就是小女孩的妈妈正在寡居,听说我母亲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小舅因家境不佳三十多岁而未娶时,老奶奶打算回去说动女儿,嫁给我的舅舅。当时,大人的婚事之类我虽然不懂,但听说我们就要成为亲戚,有了舅母,便能和小女孩经常在一起了,我高兴的跳了起来。

    然而,有一天,老奶奶病愈了,拽起小男孩说要回家了,小男孩一步三回头的消失在村口。从此,老奶奶一去不返,杳无音讯。

    母亲曾经按老奶奶留下的地址托人给她们给寄过信,但如石沉大海。

    我和母亲却总是心存冀望地时常凭门远望。我自然是盼望小女孩能够重新回来和我玩耍,而母亲一定是在惦念那门亲事。

    我们最终没能知道老奶奶和小女孩的最后归宿。村里很多人说,那老奶奶说打算把女儿嫁过来不过是为了骗些吃喝而已,而善良的母亲一直担虑的却是老奶奶会不会再次病倒在荒郊野外,遇到什么不测。

    村里几乎所有将逝的人,都在火炕做最后的弥留。父亲更是在离世之际,对火炕无法割舍。父亲患哮喘、腰腿疼间或风湿等症,五十多岁以后,身体经年积弱,这使他总是离不开火炕。火炕烙得他时常露出痛苦而幸福的表情。那一年,我正在县城读书,即将高考,父亲突然病重。我急急赶回时,他已处于弥留之际。我问父亲,能为他做点什么,父亲竟提出一个再小不过的要求:“烧烧炕吧”。于是,我流着泪,向灶堂填上柴草,亦如将我所有的报答全部填入,父亲终于露出最后的满足... ...

    流年似水,久居楼内,席梦斯温柔的梦境使火炕离我渐渐远去。然而,遥远的火炕于我又是那么亲近。火炕,如北方父老那古热心肠,温暖我和整个世界。火炕,亦如北方父老那平凡而顽强的生命,支撑着我对这个世界残存着质朴而率真的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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