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女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

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

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

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诗经》邶风　　

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三千年了，但我始终无法忘怀。

　　我想说的是，如果你是一个人，未必就能比一管草更幸福，更尊严。当然，前提条件必须是活在三千年前那个把诗歌当作母语的诗经时代。

　　是的，你猜对了，我就是这样一管草，一管活在诗经时代的草。

　　我清楚地记得，遥远的诗经时代，大地广阔静美，穹苍碧蓝如洗，大朵大朵的云就像盛开在头顶的白莲花，伸手就可以采摘到。

　　那时候，地球还只是植物的地球，到处郁郁葱葱，葳葳蕤蕤，蓬蓬勃勃，天地间散发着植物们特有的温润柔和洁净芳香的气息。在那样一个时代，植物们完全当家作主人，草儿当然就显得高贵了，无论何时何地都可以纵情恣肆地生长，昂首挺胸地歌唱。

越过高高的北山，再趟过一条清清的溪流，就可以看见一片广阔而碧绿的草场，那里就是生长我的故乡。

　　这片草场虽已存在几千年，却从未有人涉足，因此显得十分茂盛，十分干净，但也茂盛干净得有点空旷寂寞。草场上的草们，春天生，秋天死，短暂而美丽地存活着，不争斗，不烦恼，永远那么简单，快乐，纯粹，自然。那年春天来得特别早，我贪睡，所以出来得特别晚。夜里下一场雨，清早出太阳了，我从黑暗的梦中醒来，感觉浑身发热，一个挺身，就从土里钻出来了。

　　刚一出来，我就被眼前的美景迷住了，到处绿草茵茵，花团簇簇，一派盎然春意，金黄的阳光暖暖地照在草地上，草叶间数以亿万计的雨珠反射出晶莹璀璨的光芒，将我的眼睛都晃花了。

　　我的右边是一大群茅草家族，白白的柔嫩的茅草在晨风中款摆腰肢，轻盈飘逸；我的左边是大片大片嫩绿的蕨类植物，它们有着细致精美的锯齿状对生叶片，是世界上最古老神奇的植物，因此显得特别矜持；还有撒落草叶间的各种形状和颜色的野花，多得就像夜空里的星辰，数也数不清，它们在晨光中摇曳生姿，散发出浓烈而醉人的香气。

　　世界如此热闹，让我目不暇接，满心欢喜。

　　我以为大家会永远这么单纯快乐地存活下去，然而，一个女孩子的出现，却从此改变了我们千百年不变的命运。

      那是一个春天，阳光灿烂的早晨，我们这片空旷寂寞的草场终于迎来了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

　　确切地说，我们先是听到了人的歌声。那是一种从未听过的美妙的天籁之音，从遥远的天边，穿透绚烂的霞光和厚厚的云层，静静地缓缓地飘来，纯净，清澈，不带一丁点杂质，宛如草场边那条清清的溪流。

　　听到如此美妙的歌声，沉寂的草场立即沸腾起来了，大家激动兴奋地推搡着，拥挤着，吵嚷着，争先恐后掂起脚尖张望，寻找。

　　远远地，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朝我们这边走过来了，就像一片轻盈的云彩，缓缓地飘啊飘，越来越近了。她的身后，跟着一群咩咩叫的可爱的小绵羊。

　　就这样，女孩唱着歌，来到了我们中间。我们终于能将她端详得清清楚楚：素素的衫裙，黑黑的长发，粉白的脸庞荡漾着温柔甜美的微笑。她的通身没有任何修饰，却美得让我们心醉神迷。

　　就在那一瞬间，我们草场上所有的植物都无可救药地爱上她了。大家又惊又喜，纷纷猜测，莫非她是上天派到这片草场来的仙女？

显然，女孩对这片茂盛丰美的草场也十分满意，脸庞因惊喜而布满了可爱的红霞。她欢呼着，奔跑着，一边追赶羊群吃草，一边俯身采摘草地上的绚丽野花。

　　每当女孩俯下身来，白皙纤细的手指轻柔地触抚到某棵草某朵花时，那些花草就会幸福激动地呻吟起来，浑身颤栗，好像快要晕厥过去。

　　我看到白茅草眼含期待，热烈地盯紧女孩的脚和手，渴望她能走到自己身边来，手也伸向自己身边；蕨草的整个身体都在努力朝女孩的方向倾斜，倾斜，斜得都快撑不住，要倒到地下去了。

　　所有的花和草都在如醉如痴地期待着，期待女孩的青睐和采摘。大家渴望着，渴望被明亮美丽的眼睛凝视，享受纤纤玉指的温柔触摸，嗅到温暖芳香的气息，倚靠在温馨的怀抱里做个漫长而短暂的尘世美梦。

　　就在这时，女孩突然朝我这边走过来了，我已经听到了她轻盈的脚步声。她走到我身边，俯身下来，我已经感受到了她芳香温暖的呼吸，她乌黑的秀发已经轻轻触及到了我的额头，她温暖的纤手已经朝我伸过来了……我满心喜悦，激动得无法呼吸，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过了好半天，我睁开眼，发现女孩手里握着的，是身边那束白茅草。

　　我失望极了，难过得想哭。

整整一个春天，这个美丽可爱的女孩每天都要到我们草场来，后面跟着一群咩咩叫的雪白可爱的小绵羊。

　　整整一个春天，每棵草每朵花都在等待，满怀希望和焦灼，等待被女孩欣赏，采摘，宠爱，然后被她带回家，用清水浸泡在一个黑色的土陶罐里。

　　已经有很多花草得到了相同的命运，怀着浓浓的眷恋痴情，在女孩怜爱的凝视下，在温柔的指尖的摩挲中，体会人间的情感与幸福，默默无言与之相守几个短暂的春日，然后蜷缩在一瓶清水里慢慢枯萎，凋零。

　　这是一个美丽芬芳的春天，也是一个充满诱惑和死亡的春天。如此温情缱绻，又如此短暂激烈。我想，这就是爱情了，人和草的爱情。

　　没有哪种花草愿意再像从前那样平淡无奇地生活了。自从女孩出现在我们这片草场上，每棵草每朵花都饱尝了被爱情折磨的滋味：等待的焦灼、相见的喜悦、采摘的甜蜜、拥抱的幸福、嫉妒的痛苦……百般滋味缠身，却心甘情愿，亦无怨无悔。

　　我也和所有的花花草草一样，幻想得到女孩的采摘、欣赏和宠爱。我想要这样纯粹的爱情，想要这样纯美的体验，有了这样幸福完美的生命经历，我将死而无憾。

　　然而，女孩的目光和纤手一次也没有在我身上停留过，哪怕短暂一瞬。

我把自己封闭在泥土里，朝饮琼露，暮啜烟霞，沉默地生长。

　　春天过去，我长高了许多，也壮实了不少。阳光下我看到自己的影子，与别的草不同，是独独的直直的一根茎，没有枝，没有叶，没有花。

　　身边的蕨草也看到了，她对我说，你真奇特，长得一点也不像草，倒像一管笛子。

　　我很迷惑，不懂笛子是何物。

　　蕨草说，她奶奶的奶奶的奶奶曾向她讲述过一个故事，那是一个先祖们代代相传的神奇故事，从前有个额角长着红痣的少年经过这里，嘴里吹奏着一种好听的草乐器，就是笛管。蕨草的奶奶的奶奶的奶奶说，那时候，整个草场的草们也都疯狂地爱上了那个翩翩少年。

夏天很快过去，草儿枯黄，花儿凋零，草场显出了衰败冷寂的迹象。渐渐地，女孩和她的羊群不再天天来这里了，有时候，她会连续好几天都不出现在草场上。

　　看不到女孩美丽的模样，听不到她动听的歌声，得不到她的欣赏和采摘，我们的生活顿时缺少了什么，变得索然无味。于是，草们花们都丧失了神采，褪去了颜色，更加迅速地枯萎凋零下去。

　　露白，霜寒，秋声渐起，忧伤萦怀，我对女孩的思念和渴慕也在一天天与日俱增。日复一日忧思苦想，使我渐渐改变了模样，通身竟然泛出了淡淡的奇异的红色，就像血液流进了人的身体里。

　　草场上仅剩无多的花草们都惊讶地看到了这种变化，它们在暗地里悄悄议论我，说我真是一管奇怪的草，会不会给这片草场带来什么灾难？

　　女孩一直没有再出现。

天气一天天转寒，草们花们不胜瑟缩，眼含期待和绝望，一棵棵死去，一朵朵凋萎。这个秋天和以往任何一个秋天都不同，花草们离开时都尝过了爱的滋味，心灵烙下了甜蜜与痛苦的痕迹。

　　当整个草场一片枯黄衰败时，我不但没有死去，反而越来越美，越来越精神，通身鲜红犹如一管燃烧着的火苗，成为这片草场最后的奇迹。

　　生命最完美饱满的时刻，我多么希望能与心爱的女孩相遇，然而似乎太晚太迟了。就在我差不多快要绝望时，女孩却突然出现了。

　　那是一个宁静美好的午后，最后的秋阳正暖暖斜照在荒寂的山坡上，女孩赶着她的羊群路过，最后一次出现在这片草场上。她一眼就发现了我，因为我太独特太显眼了，就像一管红红的火苗燃烧在冷寂衰败的草场上。

　　命运在那一刻定格。

女孩激动而惊喜地叫了一声，然后就提着素裙朝我急急飞奔而来。她在我身边停下，又发出一声讶异而美好的感叹，喃喃自语着，似乎不知该拿我如何是好。过了好一会儿，她的纤纤素手才迫不及待伸向我，将我小心翼翼地轻柔采下。

　　女孩用双手把我捧住，高高举起，细细端详，目光充满欣赏和怜爱，在萧瑟的秋风和浅黄的秋阳里，她温柔地喊出了我的名字：

　　彤——管——草！

　　女孩将我揣进怀里。她的动作是那么轻柔，那么细致，生怕一不小心就会弄坏我；她的脸庞因喜悦而泛起美丽的绯红，呼吸因激动而略显急促，散发出甜蜜而紧张的气息。

　　经过漫长而苦涩的等待，我终于成为女孩的心爱之物。幸福突如其来，非同寻常，它强烈冲击着我小小的心脏，令我几乎快要晕厥过去。

　　感谢神灵，让我们相遇。这个相遇和别的花草不同，我将不再被装入陶罐和女孩遥遥相望，而是完完全全躺在女孩温暖的怀抱和芳香的掌心里。

我跟随女孩回到了她的家。从屋里简单粗陋的陈设可以看出，这是一户贫穷卑微的人家，过着极其简单清苦的生活。

　　女孩每天都穿着粗糙朴素的麻布长裙，但却濯洗得干净清爽，在太阳下晾晒得柔软芬芳。她的脸庞总荡漾着纯真可爱的笑容，嘴里总哼唱着优美快乐的歌谣，那些歌谣我曾经在草场上听过无数遍，现在依然让我心醉神迷。

　　每当女孩哼唱那些歌谣时，我的心里就有幽幽渺渺的潮水起伏涌动，一波一波温情荡漾，一浪一浪激情翻滚，它们漫过颤栗的心脏，没过忧郁的头顶，几乎快要溢出来，但却找不到一个恰当的出口，始终无法倾泄。

　　无法表达的爱情，就像拥挤堵塞的道路无法疏通，让我焦虑，茫然。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怕我的生命所剩无多，没有机会再爱，毕竟我只是一棵草啊。

　　直到有一天，女孩带着我，来到僻静无人的城墙角楼下。

时值数九寒冬，雪花漫天飞舞，天地一片洁白。

　　角楼里立着一个青年男子，正焦急地徘徊，四处张望，看样子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等不来想见的人，又不想放弃离开，于是就困在城墙角楼里，急急地踱来踱去，慌慌地抓耳挠腮，闷闷地唉声叹气。

　　女孩俏皮地踮着脚尖，悄悄走到城墙下，躲藏在木头柱子后面，一边偷看，一边轻笑。最后，善良的女孩实在不忍心再折磨这个痴情的傻小子了，于是就从木头柱子后面走了出来。

　　青年男子见到她，立即喜出望外，却又羞窘得手足无措。女孩含笑不语，从怀里掏出我，心爱之物当然要赠予心爱之人。

　　男子接过我，如获至宝，爱不释手。这也是一个贫寒人家的孩子，穿着薄薄的素衫，秀挺的鼻梁已经冻得通红。我看见他的额角长着一颗朱砂色的红痣，玲珑可爱，忽然想起蕨草所说的故事，难道他就是传说中那个吹草笛的少年？

当青年男子将我横在唇边，音符立即从我的身体里飞了出来，优雅，深情，动听。我感到阳光透过云层带来了春天的温暖，寒冷不再，许久以来在我心里起伏涌动的那些潮水，立即浩浩荡荡倾泻而出，淋漓尽致，舒畅痛快。

　　雪花漫天飞舞，天地纯洁静美。那一刻，我的心里充满感激，他终于将我埋藏在心中的爱表达了出来。

　　深情的表达也拨动了女孩的心弦，她情不自禁合着笛音唱起了心中的歌谣，歌声轻柔缠绵，率性纯真。我们就那样一唱一和，一对一答，和谐优雅的倾诉感天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