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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五月来的时候,喜顺就把家里的能用得着的东西都捣鼓到菜园里来了,他在菜园里安了家。庄里的那个家一个人呆着凄惶,尤其是晚上,他想想秋花,又想想闺女儿子,心里只剩下难受,但他谁也不怨,他只怨自己没本事,除了种地啥也不会,没钱没势,也没心眼子,没能让他们过上称心日子。搬到了园里,跟那些燕子蜜蜂做个伴,再加上自个儿种的那些菜们生机勃勃地围绕着他,他心里倒踏实了,一睁开眼就忙活地里的菜,累了简单吃点啥,倒头就能睡着。
他开始整饬五婶的地,把那些草一点点耪了,晒成干草,收起来垛在地头上留着烧火,又把地犁了一遍,把土敲碎荡平。三亩地他忙活了一个多月,还好日子不紧,可以一天天慢慢着整饬。他还把自己菜园里的一亩多地也拿出来收拾了一下,五婶的地用来种白菜,这边的就种莴苣,到时候黄瓜下了架,洋柿子茄子韭菜也收了,又会闲出大半亩来,一并种莴苣。
他在心里已经算过了账。种一亩白菜需要五、六袋化肥,两三车鸡粪,农药是能少就少,听说现在的菜要是检验出农药超标,是不让卖的,何况他的大白菜说不定能去韩国呢,那农药更不能多了,要是因为农药太多被打回来,那可太可惜了。往高了看,这事儿也太不风光,让人家韩国人说咱的菜全是农药,那多丢咱中国人的脸!他喜顺再没文化,也知道韩国是弹丸小国,中国是文明大国,文明大国要是把文明输给人家,那就是太丢人的事了,他喜顺的脸上也搁不住来。但话说回来了,大白菜要是碰上炭疽病那些传染性强的大病,也得用点药,不用药就会大减产,那损失将很惨重。至于浇地,他有一个小电泵,也有水管子,可从附近的井里抽水浇地,所以浇地只用花点电钱。按一车鸡粪要六十多块,两车就快一百多块,一袋化肥要一百来块,用八袋就要八百多块,再加上种籽钱,请人工的费用,支大棚的费用,一亩地怎么也得个一千五百块的成本。一亩白菜种出个一万斤白菜在他来说是没问题的,按大江说的要是一斤能卖上一块钱的价,抛除成本,他这几亩地光白菜就能赚上个两万多块钱。就是行情不济,按每斤五毛来算,他也能净赚个一万多。这样的话,就把星子上大学第一年的学费解决了----听说现在上个大学很贵,每年没个万把块是不行的。莴苣年年比白菜贵,最低价也得八毛一斤,所以这边一亩多地还有五千来块的收入。
这样打算着,他就开始去算计他的钱,看看能不能把本钱凑出来。秋花的医疗费还没有报出来,手里只有出丧的吊礼钱两千多块,云子走时把这些钱留给了他,这让他心里稍宽慰些,闺女光出丧费就花了五六千,还把这些吊礼钱全留给他,也算是有良心的了。她留下这些吊礼钱是帮了他的大忙,也算是她给这菜园的报答,她从小长到大,吃这菜园里的,花这菜园里的,哪一天不是这菜园供出来的?这会子他要把菜园收拾的更好,他要让这菜园发大财,让她回来时看看,种地的爸爸也有发家的时候!想到这里他就胸膛里鼓满了劲儿,他仿佛看到了丰收的情景,看到了自己身边堆着一大堆红通通的票子,他咧着嘴笑了。
他这一段时间来一直不断地去赶集卖菜,大集小集他都去,园里的黄瓜柿子他是舍不得吃了,连炒个茄子他都捡那小茄扭子,大的全拿去卖了,午饭他从来不在集上吃,为得是省下几个火烧钱,回来他就着前晚的剩菜汤泡点煎饼吃,秋花没了,也没人摊煎饼给他吃了,他就去庄头上的煎饼店里批发一些来,搁上个两星期都不会坏。他是个煎饼肚子,两天不吃拉屎就困难,大白馒头只能间隔着吃几次,再说,三毛一个也太贵。这样下来,他也卖菜攒下了一千来块钱。买种籽和粪的钱是够了,其它的钱再慢慢凑,那些桃子李子也能卖上几个钱,到了秋天苹果也能卖,今年果子坐住了不少,长得好的话能卖一些钱。秋花的医疗费,能不用就不用,留着给星子交学费。
他在草屋门口寻思着,边喝着大叶茶,夏日的阳光火辣辣的照着,地里蒸腾起一层水汽。红塔山味儿又飘来了,他一把抓过水壶,把草屋门甩上,从屋里上了锁,很快躺到了床上,敏捷得像只猫。徐有路几乎天天来园里转,跟老头老太们拉几句,到了他的地头上,他一般都躲起来,实在躲不过的,他就应付几句,徐有路也有好话劝,但大多是半骂半哄,他只咬住了牙关不吱声。徐有路倒也知趣,人家媳妇子刚入了土,也不能逼的太狠了。思想工作还得慢慢做,绝非一朝一夕之功,越大的成功越需要时间来成全。他徐长路是老党员了,久经沙场,什么苗没见过?什么菜没尝过?这点道理是十分懂得的。
徐有路的动员工作还是很见成效的,这方圆几百亩的地,是越来越荒了,没荒的也只种了些应季的菜,也都长得有一搭没一搭的,那么大的菜园子,汶徐庄的人们养家糊口的菜园子,世世代代赖以求生的菜园子,自古以来生机勃勃、争奇斗艳、即使在战争、革命的年代,也一样是安静的蓬勃的生长的菜园子,庄里人从来都没有让它荒下的菜园子,现在终于是长满了荒草了,放眼看去,倒像片草甸子,但这草甸子在他徐长路看来却是胜利的果实,他是看在眼里喜在心上。
他知道喜顺是故意躲着他,他不往心里去,宰相肚里能撑船么。这块地盖厂房是迟早的事儿,铁板上钉钉的事儿,由不得他喜顺闹腾,就是由着他闹,他还能闹出花儿来?一个病歪歪的半大老头子,还想跟他徐有路对着干,那不是找死的么!于是他哼着他的胜利的调子走远了。
徐有路前脚一走,喜顺就梗着脖子走出来,对着他去的方向吐了口唾沫。太阳当头,热辣辣的阳光普照着这块热气腾腾的土地,喜顺坐在苹果树下,腚下面是他刨地的镢头,他闻着自家菜园里刚翻的土地发散出的熟悉的好闻的味道,心里很熨贴。他眯起眼望着这块土地,原来有眉豆架子和黄瓜架子挡着,他往往是看不到远处,现在,他朝前望去,一马平川,毫无遮挡,他一下子就望见了远处的柴汶河,柴汶河是他不想看的,一看到它就仿佛有臭味窜上鼻子来,它现在那么丑,他不愿多看,但是他不看也不行,因为什么菜架子都没剩下,眼光朝前一跳就是柴汶河,不看也得看。这让喜顺别扭。他看着这块园地的时候,感觉这片园地就像他们庄稼人养的肥猪,现在这头肥猪被那些彪鲁大汉们捆住了,动弹不得,可能过不了多久就会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再一会儿就被扔进滚烫的大锅,净毛开膛,心肝肺还突突跳着就被掏出来,眨眼间就给推到了市场上,再眨眼间就被瓜分个尽光。这养土地就跟养猪,就跟养一切活物一样的么,就这么被一些强人生生的宰杀,留给养育者几个微不足道的小钱,这块肥得流油世代人为之挥汉如雨的好园子就消失了,而且是永远的消失,猪啊羊啊那些活物今年宰了明年还能再养,这些地呢?这些地要是盖上了楼房,建上了厂子,那是多少年也回不来了!也许永远就回不来了!他喜顺对这菜园子的感情,就像对父母,对儿女,就像对自个儿,要没了这菜园子,不就是要了他的命么!寻思到这,就有一股子极强的酸气从心底冲上鼻子里,一直酸到眼睛里。他为自己心酸,更为这片好地心酸。
只有转回头往庄口望的时候,喜顺才感觉熨贴些,也感觉不那么孤独了。庄头上不远处还有一片菜园是种得不赖的,黄瓜架子和眉豆架子高高的,绿腾腾的,还有一大片绿油油的菜苗苗,是刚出的种子苗苗,是专门留做秋后收种子的。那是喜刚家的菜园。喜刚是喜顺没出五服的本家哥哥,比他大十来岁,出门打工也是没人要的了,只好在家种地,但他头脑活泛,不只种地,还育种,莴苣种子,白菜种子,黄瓜种子,洋柿子种子,他年年育种,庄里人嫌乡里农种站的种子贵,而且不是这个转基因就是那个改良品种,供销员一会推荐这个一会推荐那个,弄得老实巴交的庄里人的不知选哪个好,他们可不想太冒险,让一年的劳作泡了汤,他们一般都到喜刚家来买种子,这的种子是他们每天看着长起来的,苗长得什么样,壮实不壮实,果子结得怎么样,看相好不好,味道香不香,他们是亲眼看着的,尝过的,所以是放心的。
另一片菜园是喜梁家的。喜梁与喜顺不是五服内的兄弟,但也是本家人,只是他常年出外打工,地是由他媳妇在种。喜梁媳妇是个泼辣能干的人儿,带着两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守在家里过日子,现在这样留守在家的媳妇越来越多了。菜园里大多是种些黄瓜辣椒韭菜等瓜菜,多了就去集上卖卖,不多就留着自家吃。
还有几家种的不错的,也都是庄里那些家里还有些劳力的。喜顺数了数,总共有个七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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