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滨江,不缺的就是水。
每到下午,挑水抬水的、淘米洗菜的,都往江边跑。不一会功夫,狭窄的街道,湿漉漉一片。
江水挑回家,用明矾在缸的内壁刮一刮,水立刻打着“旋子",浊泥马上沉淀下来,水也就很快清澈甘洌了,用水瓢舀起来就能喝。
小镇上的人用的水、吃的水都是长江水,只要有力气,尽管往家挑。
小镇上的人,用水吃水不花钱。
雪,一连下了几天。
天上纷纷扬扬、飘飘洒洒;地上一片洁白,早就分不清路在哪里了。
不论对哪里一望,睁不开眼,白之过及,恐怕视网膜也吃不消了。
午后,雪小了点。
母亲开始小声颤抖地念叨起来:"五子,他们都挑好几担水了,再迟天就要晚了。"
我知道母亲讲的“他们”,指的是那几个年纪较大的老江老代们,他们都是职业卖水人,常年为那些家里没有劳力或怕吃苦的人家挑水,以此换取一些微薄的生活费。
我默不作声,高高地卷起两条单裤的裤管,上身裹上一件破棉袄,用布带扎紧,戴上一顶破草帽,赤脚穿上草鞋,挑起从三姨妈家借来的一担水桶,迎着风雪出门了。
妈妈紧跟着出了屋,叮嘱道:“慢一点,脚踩稳。”
一阵碎风吹来,飞雪从我的颈脖子钻进去,冰凉冰凉。
沿着“卖水的长辈”们踩过的雪印慢慢地走到江边,腿、脚早已冻得红中泛紫了,这可是我的血肉之躯与冰天雪地裹在一起啊!
长期的洪水冲刷,江岸很陡,加之江岸的土叫“紫江泥”,又软又滑,挑水的人若稍不小心,人仰马翻,水泼掉,水桶都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
雪,仍在下。
江中无船来往,江边唯有我们几个挑水人,艰难地挪动脚步,喘着粗气,彼此都不出声。谁有多余的力气?
光脚光腿下到齐膝盖深的江水中,腿脚短暂地温暖一下(流动的水加之水的物理特性),感谢水温远高于空气中的温度。
扁担架在肩膀上,两手按下水桶,灌满两桶水,两手再紧紧抓住水桶梁,不使水任意晃动,眼始终望着脚底,一步一步爬上了岸,水不能少啊,人家要的是满挑子的水啊;横过水挑子,两只水桶放在雪地上,水桶不能脏啊,人家要的干净的水啊!
歇歇,粗气很快在鼻、嘴处液化、凝固。
转过拐角,上街了,妈妈靠在门边大声地喊:“脚要踩稳,不要闪了腰。"
我挑着一百多斤重担子一次次从母亲身边走过,破棉袄上的雪早就被我的体温融化了,母亲的视线也一次次地随着我的身影移动。
两个多小时,十几担水,我挣了一块多钱。
我也成"卖水人”了,我是"职业卖水人”的接班人,我的破草帽、破棉袄、破草鞋和他们都一样。
那一年,我十八岁,刚从散伙的学校回来。
天渐渐黑了,水也挑完了。妈妈早就烧好了热水,把火桶烤得热乎乎的。
脱下湿棉袄、草帽、洗好腿脚,坐进妈妈的火桶里,一冷一热,浑身生疼。
我卖的不是水!
我卖的是我孱弱的苦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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