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

我和妻子已经在火车站等候即将开往S地的火车三个多小时了。

 妻子开始时很平静地等待着，之后慢慢变得不耐烦，她一会儿站起来到厕所去洗洗手，一会儿到车站工作人员那儿打听列车还有多久能到。

 妻子对我说，这趟列车将晚点更长的时间，刚刚我从工作人员那儿打听到，因为天气太恶劣，我们要乘坐的列车具体什么时候到达还真说不好。也许再过两个钟头，也许就得一直等到夜里九点钟。说什么，我是不要再等下去了。我等得疲乏极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我问道。 回家，明天再坐别的列车去S地吧。妻子说。

 回家？我瞪大了眼睛，对她说道，你的意思是要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把我一个人扔在这辆根本不可能准时到达的列车上？明明咱们一起出行的旅游计划，难道刚刚开头就令人不满意？

是啊，妻子说道，你也可以和我一块儿回去。我们明天再买票到S地。

好吧，我无奈地向妻子妥协。

回家的路上，雨蒙蒙地落下来。车站离我们住的村子很远，路上几乎没有什么建筑物，我们这对夫妻都没有带伞。行李已经很重了。但是它们都沾上了雨，尽管雨很小，却一点一滴地牢牢地趴在我们背上的行李袋上。

走到一半路程，我看见妻子已经被她背上的行李压到了地上，趴在那儿，没法往前走了。 我也好不到哪儿去，背上的行李使我压弯了腰，只能把两只手也压在刚潮湿的地面上，像一只羊、一头牛、一条狗、一头猪那样四脚朝地往前爬行。我终于回过头去，看见妻子被行李袋完全压在了地面，她现在连喘息几乎都是微弱的。

 亲爱的，亲爱的，我背着重重的行李爬向她，在她耳边喊道，听得到我说的话吗？

我想我快要被这行李袋压死了，妻子说道，它是那么地沉重。

 要是有人来帮我们把这行李袋拿开就好了，我说，你再等一会儿，坚持一下，我想也许会路过一辆车，会路过几个人，他们会发发善心把行李袋从我们背上拿下来。

 要是等得太久，我就会死掉了，亲爱的，妻子说道，对不起，我做了个错误的决定，以为从车站那儿走回家是件容易的事情，现在连带着你在这雨里受难。明明我们呆在车站等就好了啊！

 我爬向路的中央，望着路的前方，一会儿又掉过头来，望着路的后方，期待着行人和车辆。许久都没有任何人、任何车过来。我再次回到妻子身边的时候，她还在昏迷中。

雨下的更大了，使整块整块的土地发胀。我看见妻子躺在暖和的被雨泡开的泥地里，像是躺在温暖柔软的床铺上。我愈发感到背上的重量往下压，稍微一放松，就会被压在烂泥里，再也爬不起来了。

 当天色渐渐发黑，而大路上却始终没有一个人来，妻子在旁边的泥地里昏迷不醒，她倒像是在做为恢复精神的休憩，她像是从大地汲取能重新爬起来的力量，她像是只是暂时地和我在可以看见、说话的白天分别，因为这样的白天太累，她需要休息。而有我、别的人、整个喧哗与骚动的世界在，她永不能得到很好的、彻底的休息，因为那些漂浮着的喧哗与骚动弥漫在空气里，弥漫在每一次呼吸的空气里，它将进入她的胸腔，使她每一次的呼气、吸气都消耗她大量的精力。

 妻子在休息，她躺在泥地里显得那样心平气和，本来是负重的行李现在变成了保暖的棉被。旁边的用四肢着地、苦苦支撑的我却心灰意冷，这是由于我还没有被行李压倒，这是由于迟迟盼不到人来救我，这是由于我带着明白的意识在体会着冷雨、烂泥、背上的重量、还有陷入绝地的孤独。

半夜，雨还在一丝丝地落着。我看见黑暗里的不远处有一盏灯。 一辆载着小羊羔的三轮车向我和妻子驶过来。他们是为了去赶凌晨的集市。我痛苦地大声呼救，“救救我！救救我的妻子！”

 赶集的村民听到了我痛苦的呼声，不过他并没停下车来，也没有用回应我的呼救。他就那么地走了。

他以为我那声痛苦的呼救是树林里的野鬼在啼哭。

这下我彻底陷入了绝望，便放松了手臂，膝盖，一下子趴在烂泥里，带着雨水的腥味儿的烂泥里。我想我那时感到的是和妻子同样感到的温暖，烂泥慢慢缠绕在你的胳膊和手指缝里，慢慢爬到了你的头发上。当我趴在那儿，我想我听到了大地的心脏的跳动，一下，一下，就像人的心脏、地上跑的、天上飞的动物的心脏那样缓慢而有力量。我被这力量吸引，往烂泥的更深处、更温暖的地方陷下去，看见那儿的黑暗中央有一束明亮晃眼的光。这时，我忽然发觉自己的四肢获得了任意活动的权利，烂泥的质地变得像水一样能够被轻易推开，或许此时此刻那些烂泥就是黑色的水，我活动四肢，像在河里那样游泳，一直往那束光里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