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化为蔔泥,今朝卷云似鲣鱼。——《狂歌才藏集》
明治维新时代,世间浮浮沉沉,动荡不已,永井荷风的父亲久一郎早早嗅出这气氛,毅然出国赴美留学,在普林斯顿大学毕业后,回到日本,进入文部省当会计课长。后来不做官,成为日本邮船会社高管,吃穿不愁,惟有望子成龙。
永井荷风是个正宗富二代,他一辈子都不曾为金钱操过心。他不算坏,也不算好,对单口相声、汉诗和三弦抱有极大兴趣,还想着依靠写小说生活。红尘滚滚,依靠写小说谋生靠谱吗?作为父亲的久一郎不这么想,到上海任职,把荷风也带过去,没想到引发其对中文的兴趣,回到东京后,荷风就进了外语学校学习中文,后来半途而废,因缺课太多被开除,平日里交游广泛,跟一帮文青混得开心,还出了几本小说集。
永井荷风不至于颓废,但终究看不出什么长进,于是独断的父亲把他撵出去留洋,看看新世界学学新实业。要出洋,美国当然是首选,但荷风执拗于去法国的巴黎。劝了几回,才点头答应,听从父亲安排。去了美国,东晃西荡,照样写文章、读法国小说,依然憧憬巴黎。久一郎实在压不住自己的儿子,便帮他在正金银行里昂分行弄了个位置,随他去了。年近而立之年回国,荷风连续出版了《美利坚物语》和《法兰西物语》,深获好评,文学事业总算有了起色。
1912年,荷风奉父命结婚。隔年父亲去世,便立刻离婚。后来把新桥艺妓八重次带回家同居。到了1920年,索性离群索居,我行我素,耽溺到文人世界和江户文化之中了。他说自己喜欢不断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因为是喜欢的事,之后就不会后悔。
他喜欢什么呢?他爱浮世绘,雨夜啼月的杜鹃,阵雨中散落的秋天树叶,落花飘风中的钟声,途中日暮的山路的雪,凡是无常、无告、无望的,诗人无端嗟叹此世只是一梦的,这样的一切东西,于他都是可亲可怀的。
荷风少年就爱散步,中学走读,便爱在路上晃荡,到处乱看。1914年前后,父亲死了,婚也离了,他说自己已经没有特别应尽之义务与责任,一身宛如隐居者。日复一日,不在世上露脸,不花费钱财,不需要交友,日事之一,便是在东京的大街小巷里晃荡,到处趴趴走走,看到什么,想到什么,回到家里,兴致来了,就写文记之,在《三田文学》连载,一年后出书,便是这本《东京散策记》。
东京散策记苏东坡有诗:散策尘外游,麾手谢此世。散策是汉语,意为拄着拐杖去散步,荷风正值壮年,无须拄拐,倒是拿着一把黑色蝙蝠大伞,既可撑持,亦可避雨,颇有西洋绅士之范儿。于是,一九二〇年代的东京街头,天气晴好之时,你会看见一个青年,头戴绅士礼帽,脚上趿着矮脚木屐,拄着那把标志性的黑色蝙蝠伞,逡巡穿梭在东京的大街小巷。
永井荷风走过江户时期东京的大街小巷,留心着那里的一草一木。作为都市美的东京,第一要素便是树木和水流。覆盖在山边的老树和流经下町的河川,是东京市最尊贵的宝物,东京如若没有郁郁苍苍的树木,便少了几分美丽与威仪。今日东京市内的水流纯粹作为运输之用,不像江户时代,天然的河流及其相通的运河,不仅是江户的商业命脉,给都会居民带来春秋四季娱乐之外,还蕴发着具有不朽价值的诗歌绘画。荷风绕过呈现出各种不同形态的小巷,观赏西洋版画和浮世绘,他说小巷是一个浑然调和的艺术世界,日阴薄暗的小巷,带着深深的哀愁情绪。
散策ing荷风对江户时期风物的眷恋之情,透露出对现代城市发展进程中环境与人文的双重破坏的担忧和批判。他积极地提倡理想的景观,散策所及之处,罗列出寺庙、小巷、渡船等城市构成元素,并且提出这些基本元素乃城市传统之根基,倘若破坏或消失,恐怕城市的人文精髓也难以固立。有了求学美利坚和法兰西的经历,看透了纽约、巴黎等西方城市,荷风对东京不再遵从江户传统文化而一味地学习西洋文化的皮毛嗤之以鼻,于是他散步,在外人看来,像怪人一样,无论晴雨,总是足履木屐,手持蝙蝠伞信步而行。他漫无目的地走,随心所欲地写,努力游览并记录下所到之处的风景,目的在于为这变幻着的世界立下存照,期盼有幸成为后人谈论的素材。
永井荷风的《东京散策记》俨然一副游走东京的地图,它不仅具有指路功能,也帮助读者或游客认识东京,发现江户文化。来到电车后方残留都市更新前的老街,或仰望寺庙众多的宜山小巷中的树木,或见到架在沟渠、护城河上不知名的小桥等,荷风的感情被周围寂寞的光景调和了,一时间不舍离去。我们跟随着永井荷风游走在城市之中,怀念逝去的景观与文化,心扉为那些无用的感慨所打动,应是比什么都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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