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儿
短篇小说
南瓜垸深塘边的齐嫂,靠几亩瓜地,靠一架纺车,靠一手针线活,独自拉扯着儿子漂儿过着,虽心中苦楚,茶饭衣食却没让儿子遭罪,六岁那年还进了私塾,与垸里伢们一样跟了先生读书。 一转眼漂儿十岁了,生得结实灵醒,胳膊腿藕节似的,团头圆脸鼓眼睛,一对虎牙,虎头虎脑,齐嫂好生喜欢。
漂儿傍水生,伴水长,一出娘肚子,就被他爹抱进深塘里,沉啊浮啊游啊漂啊,好像天生与水有缘,他爹干脆跟儿子起了个单名:漂。漂儿也奇,十个月大,没学会走路倒先会了泅水。他爹站干坡上,发一声吼,手臂弯里的奶伢呼一下扔水里去了,这伢在浪里咿咿呀呀地叫,扭着滚着扑腾着,竟一点点漂过来了。他爹嗵一声跳进塘里,抱起漂儿,一二三!又扔出了丈许远近。爹哈哈地笑,儿呀呀地叫,深塘边站的人拍起了巴掌,南瓜垸的武师秦老七笑道,你哪里是带伢,你这是害性命。
漂儿三岁那年,爹挑担南瓜送宗关去,撞上招兵的,不由分说被抓了壮丁,从此一去不归。漂儿没了爹。后来,没爹的漂儿有事无事常在深塘边晃荡,他想爹,想爹跟他在深塘里嬉戏的时光。
深塘边是伢们的天地,草棵子里扑蚱蜢,嫰荷尖上捉丁丁,丝瓜架旁撵飞娃子,柳树丫子里寻知丫壳,一帮子细伢扯起胯子来玩。漂儿不喜欢虫呀草的,只喜欢水,跳水蹚水泅水,爬上干坡子也离不了水,玩打水漂。
南瓜垸的伢都玩打水漂,自个儿玩不说,还赛着玩,比谁漂得快漂得远,却没有哪个伢是漂儿的对手。漂儿打水漂,劲力大,准头足,瓦渣瓷片捏手里,腰偏着,眼眯着,胳膊猛的一扬,只听嗖嗖嗖一连声响,瓦渣片儿贴了水面箭也似的飞,水面就起了一串美丽的涟漪。漂儿早早晚晚必到深塘边打水漂,日子久了,竟成瘾成癖。
这天清晨,漂儿提了一竹篮瓦片,在沿塘的柳林里站定。这里坡缓水阔,是打水漂的极好地方。漂儿取一瓦片,一扬手,那薄片儿脱手而去,水中飕然有声,漂儿朝水面望去,远处雾气涟涟,见不着漂石的落点。接下来,漂儿不管东南西北,连连出手十来块片石,深塘里顿起一片啸声。漂儿玩得兴起,索性扯掉了褂子,又抓起一大把瓦渣片,只见他右臂起落如飞,一片片瓦渣连绵不绝而去,水面上啸声不绝,对岸塘边的苇子里惊起了一群宿鸟,嘶鸣着,扑腾着,拍打着翅膀冲天飞去。
有人赞道,漂儿,好身手!漂儿回头见是秦老七,忙说,七伯,打水漂好玩,哪里算身手哩。
你这石片儿出手有劲道,只不知准头如何?秦老七指了约五六丈开外荷叶缝里一只莲蓬说,漂儿,能不能将那莲蓬铲下?
七伯,试试看吧。漂儿说着,挑了一块薄薄的瓷片,盯了远处的荷叶,一扬手,只听唰唰唰一连声响,那瓷片儿贴着水面漂飞而去,哧的一声,那荷叶缝中的莲蓬竟应声落水。
秦老七叹道,漂儿,你了不得啊,无师自通,竟练就了百步穿杨的手段啊。听了秦老七的夸奖,漂儿低了头笑,脸涨得通红。这时,漂儿还没满十岁。
这年入夏后雨水少。前两天下了场透雨,晴了,地里的草疯长。漂儿跟母亲在地里扯草,眼见日头偏西,漂儿要母亲回去。母亲说,你也早些回,莫贪恋玩水漂。母亲走了,不一会地里的草就清理干净了,漂儿把衣服一脱,嗵一声跳进了深塘,一个迷子下去就不见了身影。一袋烟的功夫吧,在深塘远处那个叫葫芦底的地方拱出一个黑油油的脑壳,漂儿从葫芦底里钻出来了。老人说,葫芦底,讨不到底,水极深极冷,哪怕是三伏暑天,南瓜垸玩水的汉子们也不敢进那片水域。漂儿不怕,再深的水,再凶的浪,再激的漩涡,漂儿想钻就钻进了水底,想起就漂出了水面。从葫芦底里钻出来,漂儿身上的痱子不炸了,咯吱窝里不痒了,浑身清凉舒爽,他又一个迷子拱下去,不一会就潜到了那片柳树下的缓坡边,他要好好地玩一阵打水漂。
东几片,西几片,远几片,近几片,一提篮瓷瓦片儿眼见打去了多半,漂儿仍意犹未尽。天色渐晚,天边的晚霞染上了紫气,深塘上起了暮霭,水面浑沉起来。他摸一块瓷片在手,正待打出,忽听身后有人说道,你这打水漂虽是玩儿,手法却不好,难得玩出名堂来。
谁?漂儿回身看时,见一瘦骨嶙峋老僧默然立于身后。漂儿觉着蹊跷,寻思着,这打水漂也就是将那瓦片儿贴了水面飞铲而去,要什么手法?便对那老僧说道,漂儿打这水漂,多是与垸里的小伙伴们玩儿,从来都不讲手法的,不知爷爷有什么手法。那老和尚呵呵一笑,道,当然有不同的手法,你这瓦片儿只能漂在水面,直杵杵而去,翻不起大浪,无甚大趣;我这瓦片入水后,可行水底,可漂水面,可左冲右突,可起伏奔腾,可在万顷波涛里随心所欲变化无常,有趣得紧哩。漂儿一听,说道,爷爷你这话当真么?老僧笑道,小儿,你且取一石子儿来。漂儿连忙从那提篮里拈一瓦片递与那老僧。只见那和尚持了瓦片儿,双指一弹,那枚石片嗖的一声钻入了深塘。漂儿眼巴巴见那瓦片坠入了深水之中,无声无息,不禁笑了,说,爷爷,这瓦片儿漂不起来,那算不得打水漂啊。话音未落,一道尖利的啸声从塘里传来,却是那枚瓦片儿从深水之中飙出,并凌空跃起,飞翔数丈后又钻入水中,竟贴了水面左摇右摆起起伏伏地朝前冲去,好似一条戏水的蛟龙。漂儿见状大惊,喃喃自语道,这瓦片儿变成活物了啊,爷爷果然是好手法。漂儿说着,突然跪下,拜倒在那老僧身前,求道,爷爷快将这手法教我。那老僧见漂儿匍匐在地磕头如捣蒜,于是缓缓说道,起来吧。漂儿哪里肯起身,一边磕头一边连连说道,师傅收了徒儿吧。那老和尚长叹一声,道,起来起来,既有结缘,也该了缘了,今日且留一手天罗地网手法与你,以助你应此乱世,小儿,你可要看好。说话间,老僧两袖轻轻拂去,竹篮里的片石已尽入手中,只见老和尚长袖再挥,那点点碎石瓦片呼啸而出,一道罡风扫过,深塘里顿时啸声连连,水面上数十条涟漪纵横交错,碎波细浪如激如射,好似撒了一张长长的罗网,受惊的游鱼纷纷跃起,夕照之下,水花飞溅,波光点点,涛声阵阵,冷气绵绵,那景致看起来煞是诡异。漂儿盯着深塘里纵横交错飞扬腾越的一粒粒漂石,如醉如痴,待回过神来,回身看时,暮色苍茫,树影婆娑,早不见了老和尚的身影……
这些时南瓜垸里人心惶惶,漂儿好多天没打水漂了。宗关那边的人嘈得吼,日本人快打进汉口了,前些时飞机丢炸弹把迎亲的花轿都炸了,死了好多人。齐嫂想回娘家,想在乡下躲一阵,齐嫂担心,天上掉下来的炸弹又没长眼睛,万一……齐嫂不敢想了,漂儿是不能有万一的,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以后怎好跟他爹交代。齐嫂就急急忙忙地清理屋子,收拾东西。那一包袱纺好的纱线要交出去啊,齐婶提起包袱对漂儿说,我把纱线送到宗关街上去,你在家待着,千万莫去塘里玩水漂。千叮万嘱后,齐嫂出门去了。
一个多时辰过去了,母亲还没有回,漂儿哪有心思玩水漂,他倚着门框子不断朝张公堤那边张望。忽然警报声响起来了,一阵赶一阵,好凄厉,好瘆人,垸里四处是喊声,快跑啊,赶快钻洞啊!漂儿正犹豫着,深塘东头的雷婶跑过来了,拉起他的胳膊就走,说,漂儿,还不躲洞?
防空洞里黑压压挤满了人,偶尔有奶伢哭,有人咳,少有人说话,洞里弥漫着惊恐和凄惶。飞机俯冲的轰鸣声传过来了,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有人小声说,在摇机关枪。远处轰轰的响,那是在丢炸弹。警报终于解除了,人群涌出了防空洞。人们悬着的心算是放下来,这回没有炸南瓜垸。忽然,张公堤上传来撕心裂肺地哭喊声,天哪!死了这多人,机关枪扫的啊!机关枪?刚出洞的漂儿心里一颤,发疯般的朝张公堤跑去。
良金的油绞铺前围了好多人,漂儿冲进人群一看,妈仰天八叉倒在堤上,搭在胸前的白包袱皮被鲜血染成了乌红……妈被日本人的机关枪打死了。十三岁的漂儿没有了妈。乡亲们帮漂儿在南瓜地头的柳林里起了座坟,漂儿天天守在妈的坟头,一直守到过了五七。一个风高月黑的夜,南瓜垸打更的老头凄厉的呼喊着,起了火,失火了!失火了啊!秦老七起来了,良金老板起来了,南瓜垸的汉子堂客们远远围着深塘边那座孤屋。扑救来不及了,房子突然垮塌下来,轰一下冲起来一团巨大的火球,火势更加猛烈。人丛中有许多女人啜泣。有人问,漂儿跑出来没有?有人叹息,齐嫂一家算是完了。忽然有人喊,看,漂儿,漂儿。果然是漂儿,漂儿与一人静静立在张公堤上,看吞噬在熊熊大火中的老屋。堤上那人似有所察觉,忽一转身,携了漂儿疾步而去。但见袍袖飘拂,二人不一会便消融进浓浓夜幕里。
民国三十四年。深秋时节。一日早晨,秦老七照例带几个伢练了一番拳脚,逐个点拨后,即散了场子,然后上张公堤良金铺子里过早。他要了两个面窝圈,一碗蛋酒,选门边一小桌坐下来。忽然,从宗关方向急驶过来一辆乌黑的轿车,车离铺子约一箭之地时,在堤边戛然停住。这车乌光闪烁,是少见的豪车,车上下来五人,多戴着礼帽,衣着不凡。来人步履劲疾,笔直朝良金的店铺走来。秦老七寻思,今日南瓜垸必有大事!他仔细看去,那走在前头的人留着分头,似有些眼熟,啊,原来是过去江湖上的朋友樊举,眼下跟日本人打得火热,最近做了宗关一带的维持会长,另几人显然是日本人了,看情景,怕是来者不善!秦老七心中打起鼓来,避是来不及了,只好低下头来,匍在桌上喝酒。
七兄,有缘哪,正要到府上找你,怕你浪迹江湖寻师访友去了,不想七兄在此相候,幸甚啊。
秦老七只得起身,抱拳道,哪阵风将樊会长送到南瓜垸来,啊,朋友们一起请坐,先用些早点如何?秦老七算是跟来人打了招呼。那四人钉似的立在店铺门前,不理不睬,冷若冰霜。樊举将秦老七袖子一牵,走到里面屋角,低声道,跟七兄打听一个人,南瓜垸有叫漂儿的人么?
秦老七一惊,有哇,是个伴糙子伢啊。
半糙子伢?嗨呀,这家伙武艺高强,杀了好些东洋人,有皇军,宪兵,浪人,洋行的董事,前天在三元里,把刚下飞机的日本国要员也杀了,使的是一种飞快的片石,杀了也就罢了,石片上还刻了个漂字,宪兵总部查了两年,才查到这漂字是江湖上的漂儿,也查到住处,这漂儿的家在南瓜垸么?
秦老七应道,他家人都绝了,房子也烧了,还谈什么家。
那你得带他们去看看,我好交差,都是宪兵本部的人,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高手,咱们惹不起,不过你放心,有我在,不会有事。
断壁残垣,秋风萧瑟,秦老七与那五人立于坍塌的屋前。一人问秦老七,漂儿的屋?
秦老七点头,漂儿的屋。
他父亲呢?
抓壮丁走了。
壮丁?什么的干活?日本人扫一眼樊举,一脸阴沉。
啊,当兵,国军的干活。樊举赶紧解释。
母亲?
死了。
什么病?
什么病也没有。
嗯——你的,需要说明。日本人眉头皱起来。
飞机,飞机机枪打死的。秦老七两手摇摆着,作扫射状,心里恨恨地骂着,老子操你东洋人的奶奶。
嗯嗯,明白。日本人盯住秦老七说道,漂儿回来,你的,马上报告,明白?说着,突然拔出手枪,一甩手对了那破屋一梭子,吼道,回本部的开路!
秦老七的心终于放下来。一行人刚走两步,猛然有人喊,东洋人莫走!秦老七心中一凛,一回头,垮掉半边的山墙上竟耸立着一人,秦老七的心都要蹦出来了,是漂儿!
日本人也住了脚步。
你们不是找漂儿么?来呀,都滚过来呀。墙上那人吼道。
四个日本人几乎同时转身拔出了枪。电光石火之间,漂儿大喝一声,且看我的天罗地网!只听得噗噗噗噗一连串闷响,五人应声栽倒在秦老七的身边。秦老七大惊,得走,得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他扫了一眼几个仰面朝天的人,见人人的额头都插入三块瓦片。好快的手法!一身武艺的秦老七忍不住俯下身来细看脚边那人,见瓦片深深戳进头颅,无血无痕,似头上长出角来。再看,那瓦片出露的地方,果真刻着一个漂字。漂儿的功夫炉火纯青了啊。得跟漂儿打个招呼再走,秦老七见过世面,不能叫那伢笑话。待秦老七起身看那半堵山墙时,早不见了漂儿的踪影。
秦老七刚转身,一缕飘飘渺渺的声音从柳林深处传来,七伯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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