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青春

作者: 北凝尘 | 来源:发表于2017-11-25 22:41 被阅读20次

    王风大学时候学的数学,找不到工作,已经赋闲半年。网上胡乱投简历到一家监理公司。刚过完年,人手紧缺,可能是这个原因,他被招进来。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拐弯抹角来到东四一个胡同边上的板房,上了三楼,懦怯地坐在一张黑胖油腻脸的对面,午后阳光眩晕刺眼,总监看着王风的毕业证,面露满意,嘴角上翘,当即安排王风当晚来上班。

    听到要晚上上班,王风内心感到不安,想过工程行业辛苦,甫一工作便不分昼夜。他想着夜里总不能够摆出大阵仗,制造高分贝,不过当他知道是在地下活动时,心也都凉了,找工作时候稀里糊涂并没有搞清楚是做什么的。总监开车载着王风到了朝阳门,进入围挡很高的工地里。总监跟项目经理寒暄一下,把王风放在了那,交给了监理组长老黑。扬长而去,老黑只有在跟老婆吵架或者签字报销的时候才来上班,这个可以从脸色上判断出来。为了欢迎王风,项目经理带着老黑王风等一干同事吃甲鱼去了,可是王风已经便秘一周了,他在家要忍受父母的唠叨,又总熬夜,生活不规律,实在没有胃口,敷衍一下饭菜,嚷着去看现场。于是,王风跟着技术员薛彬来到一个竖井的入口,遮挡起来,进入里面才发现是别有洞天。井口见方宽阔,深不见底,给人预留的钢梯曲折地挂在一侧墙壁,铁栏护着,最角落里是通风用的气囊管道,王风正待扶梯子下行,薛彬说这么走一天上下不了几趟,王风正不解,抓土的钩斗从头顶龙门架疾速移过来,在井口正上方时,稍停顿下,下来到井口处时,停下来,薛彬仰头侯着,斗子稍与他相接,猛力一下跳到斗背面抱紧,疾速消失开去。王风一阵心悸,沿梯子走下去,已经被踩得严重变形了,借着手电微弱的灯光,小心试探,一阵风逆袭而上,抓钩上来了,带着土,晃晃荡荡,一路磕着两侧,连钢梯的防护网都被撕裂,王风战战兢兢,与抓钩相会的瞬间,抱成一团,不敢睁眼,只在它来回的间隙,王风才敢缓慢挪动,梯子断一阶,王风闭眼一跳才过来,每在回转的平台处不住地喘着粗气,汗水涔涔。

    这竖井足足有三十米深。通风的气囊不到底就已经干瘪,底部别有天地,因为下面用着烧柴油的三轮车和工具,乌烟瘴气,王风仔细分辨前方,薛彬正在喝酒吃方便面,等王风很久了,他生气质问王风,恐高又磨磨蹭蹭,上过学就把自己想得珍贵。

    在下面王风不敢得罪他,满腹委屈,深一脚浅一脚,小心跟着,从朝阳门一直走到东大桥,平行两个洞穴又大又长,头上有激光瞄过去,也依然歪歪斜斜,地上存在建筑物的缘故,这一段只能靠人工暗挖生掏。地下好多水,似乎永远流不尽,王风掉进一个坑里,狠狠呛了一口泥水,薛彬把他捞上来,王风定睛一看,还有水从头上滴出。在东大桥王风去小解,有通风井和设备停放空间,地下太大,王风竟迷路了,怎么绕都绕不回两个平行的洞穴,王风呆坐在一堵墙的前面,墙顶缝隙中透着灯光,空空荡荡,安静得恐怖,巨大的影子盖在王风的身上,边缘都是并列的桩孔,挖好的,挖一半的,盖着盖板,王风担心自己掉下去,或许声音传不出去,或许窒息,做深处的井底之蛙,这样就真的天不应地不灵,王风躺着等待,一动不动,感觉自己在梦与醒的边缘,难道这是二十一世纪的北京吗,像处于某种边缘,王风从没想过自己会在这样的处境中思考。终于薛彬循迹至此,重要的是,他根本不相信迷路这件事本身,这让王风觉得人与人之间竟有如此深的隔阂,很荒诞很崩溃。

    第一天夜晚如此漫长。在朝阳门,王风和其他下夜班的人一起回到地面,这种场景对其他人来说太习以为常,或是结束了农间劳作,或是完成了林间狩猎,对王风来说,时空错乱,好像是刚刚获得释放,太阳照常升起,王风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太阳,金灿灿,仿佛与他一同挣扎而出,在人间,光彩万丈,世界重新镀金,真应了朝阳门这个名字了,名副其实。几个穿戴整洁干净,挂着胸牌的人从王风身边走过,没脱睡意地从王风身边蹭过,进入倒锥体似的中海油的大楼里。

    目送他们的背影,王风心有落差折叠,不想再干了。

    王风还是咬牙坚持了下去,因为只上夜班的话,他白天就有自己的时间,看着别人白天上班,他有种逃课的快意,肆意挥霍青春,夜里他也可以在朝阳门内皇城根儿,享受静谧的夜晚,那个年纪上,他从不觉得困倦,空荡的街上街下充斥着魔幻。直到有一天,王风的一个同学也在找工作,王风兴高采烈带他下井巡一圈,王风耐心导游,同学则愁云惨淡,临走时候说阴气太重,打电话过来他说得了一场重感冒,王风这才对自己的现状与未来产生忧虑。

    王风越来越不积极,唯一的乐趣就是在漫漫长夜感受自己的存在,他跟朋友说,只有在夜深人静的街道上才有城市的占有感,反被朋友挖苦,但王风却乐此不疲。又是一天午夜,王风生日,戴上安全帽,招摇去找附近网吧的同事小江,却也正顺着工地方向,不料正好迎着勾肩搭背的老黑和工地女资料员小张,空旷的街,明亮的路灯,无处可逃,硬着头皮,堆着笑容,老黑尴尬地问王风干嘛去,王风机巧答复给小江送烟,这个回答既不是具实,也没有扯谎。在路灯的映照下,老黑的红涨的脸敷了层橘色,充满诡异,小张今天恰巧也过生日,他俩看起来都喝多了。王风敷衍领导,心中却想不会夜长梦多,玩个通宵也不亦快哉。一个小时以后电话想起来,老黑凶煞般把王风和小江都了回去了,老黑说小江要王风送烟,好大的派头,他很是狐疑,回去换过衣服就抄起安全帽下井来寻,不见二人踪影,已经笃定有猫腻。把柄既实,他俩被老黑叫了回去,在他的寝室里面,他像变了个人,完全不是醉酒的样子,每个男人都有装醉的天赋,就像装成叶子的虫子,或者装死的蛇,伪装本身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天性,不自觉进入沉睡深处,唤醒他也只需遵循自然中的一例法则,在人性赤裸裸交织缠绵夜晚,只需要一盒烟为引。王风和小江被他训斥到天亮,尤以王风为甚,一则是因为新人,一则老黑和小江恰好同乡,面子上过得去,小江既是老黑的得力老手,即便过年也肯坚守一线。

    没过多久,王风被老黑单独约谈了,说东大桥人员安排紧蹙,是否可以临时支援,老黑很客气,尊重本人意愿。王风表示以领导安排为是。这次谈话,是一次体面的分手。记忆跟分手这件事或许有联系,每一次分手都削弱记忆,最开始的减损是第一次的分手,人学会遗忘的本领。王风曾觉得自己记性挺不错的,记人记路记名字都稳健,可是他重新发现自己会经常迷路,有太多的人来人往,地上是北京最繁华的地段,放眼望去,光怪陆离,高楼环峙,地下则是另一个世界,哪怕的干活的工人,也总是在变化,同一张脸不会看到第二次,他怀疑自己是脸盲,或者记忆瘫痪。最神奇的莫过于,有很多他感到陌生的人,还能叫出他的名字,没有交集的女同事看他的眼神也好像是对他有所了解,这一点最令王风不解,并且内心充满愧疚。

    自从他来到东大桥,便跟全体干活工人吃住在一起了,条件的艰苦是他从未逆料过的,简直触目惊心,非常不自在。他从未有勇气与工人一同盥洗如厕,鼓起勇气尝试去盥洗间,首次也是最后一次,踏过半步就如临深渊,对于有洁癖的人来说毋宁赴死。他也见识了民工的食堂,人人可以分到一只鸡腿的午餐,王风只消多看了一眼,食物乃人性之欲,可以忘死,绝处生乐,何况是挣扎在生存线上的人们,这一盆鸡腿却让王风面如死灰,奈何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王风也从未见过能将鸡腿做得如此反胃作呕,敷在表面的干涩的油,颜色惨淡,散发着腐朽怪异的味道,混合着院子里久不散的气息。恶劣求存的环境,王风依然保持挑剔,试图改造一个异质的人也是枉然,王风生无可恋,分不清白天晚上了,他在地下待了很久很久。同事不必替班,换上光鲜衣服去三里屯蹭溜,只需帮他送些爱吃的快餐,吃喝拉撒就地。他不喜欢工人们方便的地方,他习惯另辟蹊径。王风读过阿城写的人民大会堂建造的故事,不也在上面方便嘛,这样才结实,何况在王风看来,修地铁惊险更甚,像是在水帘洞里面干活,渗水了,恣意流淌,止不住,所有挖出来的土都变成泥汤,所有人都变成泥人了,像兵马俑复活,紧接着塌方,三轮车运出了八十多车土,出了这种事儿上下俱焦,王风对地铁心生敬畏,便秘又犯了,省了工序。总不上人间去,八卦新闻偶尔听到,小张怀孕了,老黑老婆知道了,没收了老黑的工资卡,老黑焦头烂额,他要给小张和孩子张罗,总给施工单位出难题。

    钱难赚,又要给老黑开屁股,在去和留之间,王风跟总监谈心之后,总监安排他去石景山的一个混凝土搅拌站,最近一个地铁车站灌桩的时候,灌浆到一半,断桩了,这可不得了,各方大费周章才摆平。为确保砂浆质量,专门派王风去搅拌站。

    王风先分到一间宿舍。来到了宿舍,北朝向单开间,不见日光,挂着的窗帘已经陈旧发霉,屋里有一种霉烂的气味,遍积灰尘,每处都堆满被人遗弃的物品,除了无主的废物,有一些据说是出差者的物品,不好挪动丢弃,设想如果这些人都回到宿舍,恐怕地铺也要睡满人了,王风不敢往床下深处看去,多余伸出床边,不经意要被绊倒,衣柜里面也满是被人遗弃的衣物,四季不愁。黑暗中藏掖着人,这个人是神秘成谜的阿木,一个人时间的流淌在另一个人那里似乎停滞,十年前他从学院路上的一所大学毕业,带着青涩的梦想,遭遇冷冰冰的现实。在单位解决了集体户口,却刚好错过了公司的福利分房,搅拌站的分红是他单位另外的福利,对他而言,此事无关土与石,他与单位的关系好比是我本将热脸贴上,恋人未满。青春气盛与虚无,他任由自己厌恶从事的行业,很快就辞职了,宿舍管理并不规范,因此身体实在,一直赖着不走,心里住着自由羽毛的鸟,身体力行地与宿管玩起躲猫猫,十年一觉,中间也曾经短暂地离开过,每当溃退时,回不去的是故乡,户籍所在地和那间黑色的宿舍是重新开始的地方。社会和时代向前走,一开始没赶上的阿木,沉溺于自己的世界中,唯一的好处就是不再有人约束他,随心所欲不逾法律,每天宅着,王风从不知道他如何生存,阿木总是可以从口袋里,不多不少变出几块钱,满足一天的最低生活标准,包括一顿饭一两个小时上网或一盒烟的费用,他们坦诚相见,唯独这件事,二缄其口,王风永不得其解,是朋友间最重要的隐私,是阿木最后的尊严。这不妨碍他俩成为好朋友,梦回大学一样夜谈。白天没事的时候,阿木喜欢去附近服装店与老板娘胡扯,老板娘撺掇阿木支个烧烤摊,阿木告败,娘们鄙夷阿木只是有个学历而已,百无一用。这种奇耻大辱,人不堪其忧,阿木却全然不在意,不改其乐。在王风看来,阿木至少富有理性思辨,如果这是最后的优点,也证明阿木上学吃的苦并不白搭,即使卑微如尘土,阿木依然关心科学,每天学习自己感兴趣的无用的知识,给自己榨出乐意,质疑出言不逊的人的话以寻找逻辑漏洞,迂腐至此也足令王风崇拜,直夸他像霍金一样,身体禁锢在这里,思维天马行空,不着四六,王风在的这段时间,是阿木难得可以改善生活的一段时间。然而世俗终归是世俗,缺点被暴露被放大,友情的堤坝也有决堤的时候,王风对他好逸恶劳的品性心生龃龉,宿舍中其他的过客,长短住都有,取笑嘲弄上的利益是一致的。想办法让他出去工作成了王风的心病,敲敲打打,阿木始终不为所动,罅隙渐生,矛盾既成。

    王风也好像被人遗忘了,至少他自觉如此,工作平淡如水,若有若无,生活越来越被身边一切同化。这段时间他觉得自己在虚度光阴,毫无意义,王风感受着自己的存在,却也觉出沉沦,如在黑夜的天空中铮铮的风筝,王风终于决定要走出去,若论意义,迈出这一步才能讨论意义,否则一切索然,鼓起勇气让他走的正是阿木,像阿木一样的跳出似乎并不成功,他不能接受,但也并非如想象般恐怖,阿木一样年纪似乎也并不遥远,王风还是佩服他,他用了整整一个青春的时间在为自己抗争。王风觉得自己需要一个结果,而不仅仅是抗争的过程,自己的生活状态已不能为抗争做准备。走的时候彼此很伤感,王风请阿木好好大吃一顿,像钱钟书说得一样,印象取决于最后一餐请客的品质。王风与阿木冰释前嫌。王风在阿木的生命里留下一抹痕迹,而在自己的生命记忆中,青春是黑色废墟上鲜艳且慢慢枯萎的花,王风只带着这朵花前行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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