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第9回 誓言
吐谷浑的奴隶们顿时蜂拥而上,城楼上的唐军兵士们立即弓箭交加,流石滚木劈头盖脑的一股气的往下砸,然而没有自由的奴隶是异常可怕的,即便箭雨飞石之下,这些赤裸的汉子仍把云梯架了起来。这云梯一起,不少壮实的吐谷浑奴隶们都把大刀往嘴上一衔,手脚并用,借着云梯,直往城门楼子上窜,一眨眼的功夫,两军顿时短兵交接了起来。
战况惨烈无比,有的吐谷浑奴隶在云梯上当头中箭,却犹自不肯滚下去,咬牙切齿的,满脸的血浆,还要硬扛在那里,用肩膀推着其他兄弟往上冲。而有的吐谷浑奴隶只管往箭楼上一扑,虽然刀剑加身,却丝毫不退,只把血肉当作桥,个个都是铮铮的铁汉子,厮杀了快一个时辰了,这时原本居高临下的唐军现出颓势来,眼看就要城破之时,这时从城门下又冲上来一伙披挂齐整的唐军士兵,当头那一个正是那东门军营的黑脸校尉王大,这恶汉更是个狠角色,只听到他大声一吼:“杀!”
身后的唐军士兵立即涌入战阵之中厮杀起来,唐军生力军的加入,使得原本已经精疲力竭的吐谷浑战士们顿时落了下风,这王大与城楼上的另外两个副尉汇集一块,豪气横生,又杀了一个多时辰,把原本快占了半个城楼的吐谷浑奴隶都给绞杀殆尽。
见了兵锋受挫,这时乌古坚赞才下令鸣金收兵,吐谷浑的奴隶们听到号令,个个痛苦不堪,这眼看就是获得自由的出路,如何死了这么多兄弟,还是没有自由!再回头一看,只见吐蕃军阵森严,才知方才冲上城楼厮杀的都是吐谷浑奴隶,这惨烈的厮杀了快两个时辰,乌古坚赞却就是不发吐蕃援兵,这不是让吐谷浑战士们白白送死吗?这些浑身浴血的汉子们咬牙切齿的,却发作不得,没有援兵,这拼死也攻不上去的,在深深叹气后,他们只好退回本阵。
城楼上,那黑脸王大飞起一脚,将一个吐谷浑奴隶的尸体踢开,又从一个敌兵胸口拔出一把唐刀来狠狠一甩,顿时溅起一滩的血浆。这恶汉犹自不肯罢手,直把尸体捅得肚破肠流方才罢手,回头问话时满脸血污如同杀神一般,“王大人在何处,速速找来!”
身边的副尉赶紧回报:“王大人左肩中箭,方才已被郎中抬下去医治了,并非我等不尽力,实在是事发突然以致军心动摇,这才让这些蛮子们占了上风的。”
王大恶狠狠吐了口血痰,“该死的吐谷浑,老子非让他们断子绝孙不可,快快找大人,本校尉要请功!”
那副尉赶紧为他引路,不一会儿就下到了楼道口。此时白老儿与真儿阿奴三人正在楼道里搬运石块,那黑脸王校尉急冲冲的,却与黑乞阿奴撞了个正着,不由的大骂:“狗娘养的,也敢撞你大爷!你想死啊!”
这王大抬头一看,眼前的一个十来岁的小青年,一头的红发,眼睛是青蓝色的,上身也是赤裸,只一条破裤着身,正与方才厮杀过的吐谷浑奴隶相差无几,不由的咬牙切齿了起来:“他奶奶的,竟然还有一个活的!老子非宰了你不可!”
白老儿赶紧拉了阿奴跪下,哀求道:“大人开恩!我这孩子眼瞎,误了大人贵体,请大人开恩!”
这王大心头正是一股子邪火,他早先带了东门的援兵冲上城楼,凭着一股子狠劲,与吐谷浑奴隶厮杀浑身浴血,那些奴隶也是强壮的汉子,手上功夫不浅,让这军汉肩头上挨了好几刀,吃痛不已,不过这王大可不是个吃亏的主,凶相毕露起来,带头杀了好几个还不罢休,到了敌军退去后,又在城楼上寻那吐谷浑族的尸体泄愤,没成想又被一个吐谷浑的小孩冲撞,心头邪火更盛,不由分说,把阿奴从白老儿手中扯了过来,一只手青筋暴露,狠狠扼住了阿奴的喉咙,一边使劲一边吼:“死蛮子!老子要把你们杀个稀巴烂!”
白老儿赶紧上去扯住王大的手臂,老泪纵横连连哀求。真儿也跪在地上,紧紧抱住王大的大腿,边哭边求:“大人开恩,我哥哥不是吐蕃的奸细,还请大人开恩!”
“吐蕃的奸细?”王大听了目光中更是爆射出狠戾的杀气来,“这小贼,老子要用他来祭旗!”
“来人,取麻绳来!把他捆了!”王大把阿奴往地上使劲一摔,嘴角微微一抖,冷笑声如同丧钟一般,透着邪异的死亡气息,只听他一声令下:“将这小贼给我吊在箭楼下,老子倒要看看!那些蛮子还有多少箭能射的过来!把这小贼射个千百个窟窿,也好给王大人报仇血恨!”
“是!”楼道里的十数个兵士一拥而上,把阿奴给捆了个结实,又给推上城楼上去了,真儿一见,大哭了起来,可这爷孙二人俱是老弱,再怎么使劲,又如何比得上眼前的豺狼虎豹呢?阿奴透过人缝回头看了看真儿,苦笑着,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是决然转身而去。
真儿看着阿奴这决然一笑,心头微微一颤,感觉似乎在何处曾经见过,再仔细一想,真是冤家啊,这笑,这义无反顾的转身,不正是在那轮回池边的那个男孩吗?命运真的要这么残酷吗?老天啊,如何这般作弄于我?!真儿顿时觉得浑身都失去了力气,双膝一软便倒了下去。白老儿紧忙一把抱住她,一时间也是无可奈何。
而箭楼之下,阿奴被捆得骨头都快要散架了,心里不由得煎熬起来。
这老天,似乎从未眷顾过自己……但身为男人,绝不能哭!他日夜苦练,节衣缩食,很多时候遭逢雨雪无法摆摊卖艺,以致于食粮缺少,可他宁可自己肚饿,也要把那一小碗剩饭留给真儿。虽然戴杆最辛苦的就是他,但是每当他缩在墙角看着真儿津津有味地吃着饭食之时,那一刻却感到了无比的满足……如此美好的梦啊,千万不要醒来,好么?
可是梦,便终归要醒来。
阿奴睁开双眼往前一望,只见战云涌动之间,吐蕃军阵又开始前移了。吐谷浑的奴隶方才大约折损了八百余人,这战鼓一响,剩下的一千多人又蜂拥而上。西风倒流猛灌,一股血腥扑鼻而来,夹杂着城楼上真儿断断续续的哭声,阿奴此时心如死灰。
城下冲上来的吐谷浑奴隶们正在奋力奔跑,其中领头的正是方才射出鬼神皆惊那一箭的好汉子——慕容乾!这慕容乾原是吐谷浑的王族,在青海一役中吐谷浑的王都被吐蕃攻破,为了救青海王逃离,他舍身断后英勇奋战,奈何寡不敌众负伤被擒。如今做了吐蕃的奴隶,他却刻苦隐忍苦熬着,只盼着逃出生天的那一日。为此他吃了许多苦。
他为吐蕃王族养过马,睡在冬天寒冷的马厩里,在风雪中咬牙切齿;他为吐蕃的贵妇们洗过脚,被当成畜生一样羞辱,男子汉的骄傲只能藏在心底;他被吐蕃兵士轮番殴打,撕心裂肺的疼痛变成了背脊上的道道裂痕。
他是如此坚强的,似乎一颗心早已经变成顽石,但此时此刻,他这颗像顽石一般的心,却轰然一下撕裂了。
他凝视着吊在城楼上的阿奴……这个孩子与他一样,有一头的红发,那双眼睛竟然是蓝色的!而这抹蓝色,就像他曾在青海湖边无数次看过的那样,无比清澈纯净……这是我们吐谷浑的孩子啊!
长长的号角声骤然响起。慕容乾回头一看,发现吐蕃前军已经开始推进,弓箭手肆意乱射,箭矢在城墙上击起阵阵飞灰,那男孩被呛得不住地咳嗽,甚至好几箭已射至男孩脚下!他心里顿时一紧,该死!再不救就来不及了!
他没有丝毫犹豫,往左右死命吼着:“兄弟们,快停下来!快停下——城楼上吊着的是我们的孩子啊!”
原先有几个听到他吼声的汉子停了下来,抬头看去,都看到了城楼上的那个孩子的身影,红发蓝眼睛的男孩子,不是吐谷浑的种是什么!这些汉子们交相呼喊起来,才一会儿功夫,一千多的吐谷浑汉子们都停了下来,他们手里执的长刀都在微微的颤抖,他们是奴隶,一辈子可能会累死饿死被打死的奴隶,可是他们还有孩子,只要还有孩子,吐谷浑就不会灭族,这些汉子们都记起了在青海王城被攻破的那一日,他们与妻子孩子分别,送他们随同王卫军逃离都城,可是吐蕃攻势凶猛,在围杀之中,不少孩子都在战火之中丧生了,看着残垣断壁之间女人和孩子的尸体,他们在王都之下立下誓言,此生此世,再不让女人和孩子受苦,哪怕他们要受更多的苦难,他们只要女人和孩子平安,就是死也值得!
如今,一个才十来岁的吐谷浑孩子却被唐军吊在城楼之下,吐蕃军弓箭毫不留情,只想灭杀这卑微的可怜生灵,而唐军之中也容不下,竟然将这年幼的孩子吊在城楼下,让战火肆意吞噬他的生命,天啊,为何你这么大,却容不下一个小小的生命!
慕容乾看了看周围的吐谷浑兄弟,他脸上的肌肉微微抖动,却是如此平静,只听到他大声吼道:“兄弟们!保护我们的孩子!”说罢,他把战刀狠狠一握,转身就往吐蕃军阵中杀去,这个硬汉子深深的知道,往前是送死,但如果反戈一击,把吐蕃军的弓箭手杀光了,可能还有希望给这个孩子一线生机,周围的一千多吐谷浑汉子们看到头领临阵反戈,都把心一横,转身就跟着杀了过去。
乌古坚赞非常自信,以吐谷浑一族的奴隶进行试探攻击后,他已经深知唐军守兵的弱点,如今正要以全军之力,一举攻破这城池之时,战阵上风云突变,吐谷浑一族竟敢临阵倒戈,他在马背上气的浑身发抖,可是前军弓箭兵士已经前出十余丈,任那传令如何击鼓,鼓声却早已在吐谷浑勇士震天的怒吼中淹没,一眨眼的功夫,一千多吐谷浑的奴隶已经撞进弓箭队之中,那些弓箭兵士有的还在发呆,不知发生何事,就被吐谷浑的大刀一劈两半,顿时弓箭队乱成一团,厮杀声此起彼伏。
乌古坚赞怒喝道:“骑兵前出,把这些吐谷浑的杂种们给我杀个精光!”
带着节奏的急促鼓声骤然响起绵绵不绝,这是骑兵前出的信号。执刀武士一听号令,顿时往一旁纷纷闪开,战马狂嘶刀光飞舞,吐蕃骑兵快速地冲出军阵。
一道,两道,无数道,汇聚成一股洪流,狠狠的向吐谷浑一族的乱阵撞去。只眨眼的功夫,吐谷浑奴隶便倒下一大片。
慕容乾领着数人在阵中躲闪,好不容易避开了一匹马,身旁的人瞬间被撞飞,待到他大声呼喊之时,身旁又一人被斩去了头颅,数个回合之后眼看就要全军覆没了。
就在这危急之时,从吐蕃军阵旁的树林中突然闯出一支马队来,大约四五百来人,个个红发碧眼披挂齐整。慕容乾定睛一看,发现这些人竟然是吐谷浑的马队!
领头的一个汉子身着皮甲手持长刀,正快马疾鞭大声呼喝:“大哥!挺住!我来救你!”
此人正是慕容乾的胞弟慕容坤,原来也是吐谷浑青海王卫队的一员。想那青海城破之日,慕容坤率先护卫青海王逃离,才没像兄长慕容乾一般成了奴隶,虽劫后余生却并未逃脱厄运。
原来青海王诺曷钵领着家眷奔了大唐的凉州,虽在形式上依附了大唐,但基本上等同被软禁,寄人篱下也无可奈何,只能忍气吞声。
有一日夜里,慕容坤接了青海王诺曷钵的密旨,领了三百多兄弟趁夜逃了出去。他们四处流浪,极力寻找同族遗民,也极力寻找着休养生息安身立命之地,只盼着能再有复国的那一日。
经过多年艰难辗转,慕容坤偶然打听到哥哥和不少兄弟都没死,而是被吐蕃收了做奴隶,被赶到了小勃律做牛做马。他听闻这个消息后,立即整备军马准备伺机营救,不成想吐蕃番王乌古坚赞竟然在此时与小勃律王借兵,那小勃律王哪里肯,又不好打发乌古坚赞,于是就从吐谷浑奴隶中选了尚算强壮的两千人权作敷衍,而慕容乾正是此番出征的奴隶头领。
听闻这一消息,慕容坤立即带着五百人马偷偷跟上了吐蕃大军。为防止被吐蕃察觉,一路上他们扮作胡人猎户,只派出少数斥候在密林之中打探消息。而这一日,斥候听闻吐蕃战鼓,才发觉吐谷浑奴隶被驱赶去作先锋,赶紧回报慕容坤,慕容坤一听顿时急了,不管吐蕃军势如何强盛,他急忙领人快马扬鞭追了四十余里,冲过密林后匆忙杀出,却正是慕容乾被吐蕃骑兵围杀之时。
此时慕容乾听到的这声呼喊,是分别十数年后再度听到的骨肉血亲之声,心里顿时狂喜。他方才还有些绝望,如今就觉得浑身是劲,瞬间施展开回风落雪步,于吐蕃骑兵之中如同穿花蝴蝶一般,手中战刀如狂风一般四下飞舞,一下子又劈下几个吐蕃蛮子来。正当他欣喜若狂之时,突然背后一紧,一支利箭顷刻间透胸而出!慕容乾只觉喉咙一甜,鲜血顿时从口鼻狂涌而出。
耳边传来了乌古坚赞的狞笑声,只见他缓缓放下手中的长弓,露出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情。原来这狠辣的一箭,竟是这藩王的泄愤之举。
见到这一幕,慕容坤撕心裂肺地疾呼:“大哥——”
眼看是兄弟重逢,转眼却生离死别,这慕容坤眼中血丝迸裂,左右各一刀将两个正待围杀的吐蕃骑兵砍了下去,不等马停就跳了下去,滚到慕容乾身边一把紧紧搂住。他痛不欲生,凝视兄长伤口之时早已泪流满面。
慕容乾气若游丝,却异常平静,柔声安慰道:“莫要悲伤!咱们吐谷浑的汉子不流泪,只流血!”说罢,他伸手指了指不远的地上,“取弓箭来!”
他手指的是一柄吐蕃短弓,慕容坤紧忙捡起,双手捧到大哥面前。
慕容乾真是个铁铸一般的硬汉子,他一把接过短弓,瞳孔原本一片沉寂,此时却突然生出无限的神彩。只瞬息之间,他左掌往地下猛然一击,浑身蛟龙一般突然跃起,身姿强健有力,右脚又往地上一撩,一支落在地上的箭被骤然撩起,他搭弓起箭步法变化,急速旋转起来,转眼就施展出回风落雪步来!
只两转,他蓄力已成,手中箭弦被拉的浑圆,如同满月一般,只听到一声怒吼:“走——”
此箭在强弦中突然迸发,穿云破空而去,射的却不是乌古坚赞,却是朝着城门楼子上去的。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阿奴吊着的绳索被击成粉碎,他瞬间坠落,所幸离地仅有三四丈高,摔在地上还能动弹,显然并无大碍。
狂涌的西风之中,慕容乾犹自站立稳如泰山,但手中的弓弦却应声崩断,他脸含微笑喃喃道:“替我照顾这孩子......”说罢,他猛然倒下,再无气息。
西风中只剩慕容坤痛苦的哀号。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