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孟婆汤
无尽的黑暗中,腾起一缕火光,鲜红而炽热,宛若生前最后一幕。
一切尽付火海……
灰白色的烟雾迷蒙之中,那双充满虔诚的眼睛似乎还在闪动,那伤痕累累的手臂再次颓然而落,砸在铜镜上,发出了一声脆响!
谢小真猛然醒觉,揉了揉迷蒙的双眼,四下张望片刻,发现自己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周围影影绰绰的冒出许许多多白色的影子,她仔细辨认才发现都是人,只是一个个面目表情双眼呆滞,无论男女老少,都在晃晃悠悠地迈着沉重的步伐往一个高大古朽的石门涌去。
遥遥望去,石门的门牌上似乎写了三个古老的文字,谢小真并不认得,但是她却听到了门口守卫的声音。
“过了鬼门关,便是桃止山,官差封山办事,莫要留滞,速速前行。”
一听这“鬼门关”三字,谢小真脑袋轰然一声懵了,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原来自己懵懵懂懂,竟然已经死了!
看了看周围漠然的人们在荒草芨芨的古道上来来往往,她心头微微一颤,悲伤像地头细长的藤蔓,缓缓爬上了心头,流淌出荆棘扎破的血,鲜红而热辣。
她想说声“对不起”,她想亲口对那个人说,可她挂念的那个人,她愧疚的那个人,如今不知身外何方?
这滋味,悲呛而苦涩,她忍不住潸然泪下。
晶莹的泪水落在古道上,渗入黑色的土壤里。突然间,一株绿苗从中探出,只是须臾之间,这绿苗已然长了三尺,油亮的绿叶顷刻长出,但转眼又变枯黄,叶落而花开,转眼就开出了一朵鲜红的花,在风中摇曳生姿。
看到眼前这古怪而离奇的一幕,谢小真愕然半晌,直到她看到花旁站着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身着泛黄古旧的袈裟,须发皆白,也不知何时来到她的身旁。老和尚凝视着她,指着那朵花柔声问道:“姑娘,这是你的花吗?”
谢小真呐呐的点头,间而又摇了摇头,眉目间尽是茫然之色。
老和尚微微笑道:“这是彼岸花,因你的真情之泪而生。见彼岸者得来世。恭喜你,你得到了一个转世为人的机会。”
“转世?”
谢小真茫然的摇了摇头,喟然长叹道:“转世于我毫无意义,我只想找一个人,没有找到他,我哪儿也不去。”
老和尚冲她微微一笑:“今天也真是巧了,竟然有两人得见彼岸花,你要找的人,莫不是在那里么?”
他遥指前方不远处,谢小真定睛一看,只见灰白的浓雾渐渐散开,露出了一座古老的亭台,而亭中有一青年男子正朝她拼命挥手。
那曾经熟悉的面容,如今就在眼前。
那温暖如熙的笑脸,宛若一阵春风。
她心头一暖,急忙奔了过去。
“小真!”青年男子也奔出亭外,伸出双臂将她紧紧搂入怀抱。
谢小真一头撞入他的怀里,哇的一声痛哭出来,“对不起!王实,对不起!”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这一刻,难过和喜悦一同涌上她的心头。
“小真,别难过……见到你,我真高兴……”王实噙着泪柔声细语,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但是,我又好痛苦……”他的话音微微颤抖。
谢小真哽咽着问:“痛苦什么?”
王实咬着嘴唇,眉目间苦涩万分,“我那时苦熬着,就是一心希望你能活下去的,可是我的努力看来都是白费,你没能活下来,这令我很痛苦……”
“别痛苦好么?能再见到你,向你说声对不起,我就心满意足了!”谢小真紧紧靠在王实的胸膛上,闭眼努力感受着那坚实的温暖。
“好了!孩子们,你们前缘未了,来世总有机会再见的。”
一声柔声劝慰从耳边传来,王实和谢小真紧忙扭头去看,这才发现老和尚不知不觉已经站在了他们的身旁,两人脸颊顿时一红,赶紧分开。
老和尚微微一笑转身前行,头也不回吩咐一句:“跟我来吧,我送你们去投胎。”
两人跟着往前走,只见周围的白色人影越来越少,前路茫茫渐渐传来了哗哗的水流之声,浓雾散尽后眼前慢慢浮现了一条辽阔浑浊的大河,不远处有座灰白色古朽的石桥,桥底下有个火灶,架着个合腰粗的罐子,灶头火星四溅正噼里啪啦作响,有个老妇人正站在罐子旁不停地摇着蒲扇,似乎正在熬汤。
老和尚走到这个老妇人身旁,双手合十问道:“阿七,你的汤能喝了吗?”
老妇人头也不回哼了一句,“你竟然还有脸来问我!”
老和尚摸了摸光秃秃的脑门,苦笑道:“哎,我说阿七啊,我好歹也是地藏王,你给我点面子嘛!”
这话一出口,可着实让王实和谢小真吓了一大跳,他们可万万没想到,这慈眉善目一身破旧僧袍的老和尚,竟然就是地藏王菩萨!而这蹲在奈何桥下熬汤的想必就是民间传闻的孟婆了吧。
孟婆瞪了地藏王菩萨一眼,“你还好意思叫地藏王?我孟婆的汤天天都能喝,可你要度化的人却长年都见不着一个人影。你说说你称职不称职?”
地藏王菩萨被孟婆埋汰得老脸一红,嚷道:“你说你活了这么大岁数了,还这么大脾气!哎呀不说了!给这俩孩子来两碗汤。”
孟婆将手里的木勺往罐子里一舀,盛出两碗汤色清亮的孟婆汤,端到王实和谢小真面前,抬眼瞅了瞅他们,语气冰冷地说:“来——喝吧!”
王实端着孟婆汤,看了看地藏王菩萨,讶异着问道:“菩萨爷爷,听说这孟婆汤一旦喝下,前尘往事都会忘了,我不想忘记小真,我不喝行吗?”
谢小真听了眉头一蹙,也跟着说:“菩萨爷爷,我也不想忘记他,我也不想喝。”
“这不喝可不行!”地藏王菩萨摇了摇头说:“你们要是带着这前生的记忆去投胎转世,这人世还不乱了套了么?况且一出生就记着前世的事,徒然失却了天真和快乐,那该有多苦恼?这红尘本就多烦恼,待你们成年之时只怕是重度抑郁症了,这地府里有句话叫什么来着?”
他一时语塞,孟婆紧忙插了一句:“叫前世莫记,来世尽情!”
“对了!就是这一句,”地藏王菩萨冲着王实和谢小真微微笑道:“前世莫记,来世尽情!”
两人端着碗仍是犹豫不决,菩萨又柔声劝慰:“莫要苦恼!你俩前缘未尽,冥冥之中总有相遇之时,一切就交给来生吧。”
王实看了看菩萨,见菩萨的目光柔和而坚定,他明白菩萨所言非虚,心中不由得坚定了许多。
他转头看了看身旁的谢小真,眼中饱含着真挚而柔情,“小真,你要等我,我一定会找到你的。”
谢小真双目盈盈闪动,点了点头说:“你也要等我,我也一定会找到你的。”
“别怕,我先来。”王实回过头来,定了定神,端起孟婆汤顷刻间便一饮而尽。
谢小真抹了抹眼角的泪花,缓缓端起碗来,只待一口饮下。
只要喝下去,来世或许便真如地藏王菩萨所说那般美好——前世莫记,来世尽情,冥冥之中总有相遇之时。
可惜早一刻也好,晚一刻也罢,偏偏就是那一刻。
就在那一刻,谢小真感觉眼前的虚空中猛地一颤,只听“噼”的一声裂空巨响,眼前瞬间爆出一道雷霆电光。
从虚空中突然凭空跃出一个人影,此人手执长剑,剑身隐隐透出凌厉的银白色电光,想必方才就是此人凌空劈出了一剑。
这一剑实在是惊天动地鬼神皆惊!谢小真被震得头晕眼花,喘了几口气才回过神来,上下一摸发现自己安然无恙,顿时吁了口气,可她一转头就惊得脸色煞白。
原来身旁的王实,早已失去了踪影。
……
大唐开元六年。
终南山云雾缥缈之地,月朗星稀,石阶盘道,巍巍蜿蜒而至台顶。
此地名为楼观台。
楼观道士岐晖曾资助李渊起义,李渊建立唐朝后,对楼观道特予青睐。李唐宗室奉道教始祖老子为圣祖,大力尊崇道教,武德初年,修建了规模宏大的宗圣宫。
这楼观台,便是宗圣宫的山门。
微风将枯叶轻轻卷起,落下,此时月华如霜,细细密密的撒在地上,在树影间晃动的银色光练,像一道道涌出的冰冷山泉。
一位青衣道人背负长剑跪于楼观台,而他面前灰白的石阶之上,正站着一位白发长须的老道。
老道轻捋长须,双目凝重。
“青木,你天资聪颖,炼气二十六年得此进境殊为不易,以老夫所见,再有十年便有望窥见金丹大道,你仍执意离去吗?”
这名为青木的青衣道人低头俯首道:“还请师父见谅,家慈膝下唯有弟子一人,如今患病多年,正是弟子尽孝之时。”
老道喟然长叹:“也罢也罢,你修习破幽之法,还望你能善用之。”
青木稽首道:“弟子谨遵师命。”
“去吧……”老道一拂衣袖,颤颤巍巍背身离去。
“师父……”
青木沉寂片刻,抬头时只余楼观台前的缕缕山风。
他再次叩首,起身后决然离去。
青木下山后趁夜往陕西蓝田赶去,他脚步飞快,在山林的小道间穿行,寒露沾湿了他的衣裳,树枝挂破了手腕,可是这并不能阻挡他的归家之心。
此时夜色朦胧,眼前不远处的山坳渐渐浮现出一点微红的光,再奔走了一里,几间茅屋的轮廓隐然浮现,他见了顿时心头一热。
母亲,我回来了……
他疾奔至茅屋前,推开屋子往四周一看,母亲并不在屋内,想必是累了早已歇息。此时昏黄的油灯下家徒四壁,他心中满是酸楚,于是解下背上的包袱,取出一个锦盒,取出一粒深红色的丹药,喃喃自语道:“娘亲,孩儿如今炼出的这粒金丹,只要服下必定疾病全消。”
他推开母亲的房门,见到母亲侧身躺在床上,攥紧丹药走上前去,轻轻地推了推母亲地肩膀。
“娘,孩儿回来了。”
他语气轻柔,带着无限的欣喜。
但是母亲没有一丝动弹。
“娘!”
他声音提高了几分,但是床上的老人仍是没有动弹。
青木心头一颤,伸出颤抖的手指往母亲鼻尖微微一探,顿时心里一沉。
他面色铁青,原本的欣喜早已荡然无存。
此时此刻,母亲面色沉静如水,但气息全无,显然早已死绝……
她在睡梦中已阖然离世。
青木一屁股瘫倒在地,肩头颤抖不止,沉寂良久,终于撕心裂肺地痛哭出来。
“娘——孩儿不孝啊——”
他双拳捶地,满目血丝。
他苦心修炼多年,耗尽无数时光炼出金丹,没想到竟然全然是白费心机。
五岁,七岁,十一岁……那些在母亲膝下的过往,那些美好……都已烟消云散。
他痛苦万分,紧紧抱着母亲的尸身,突然间灵光一闪。
他紧忙捏出剑诀,嗓子里冒出了低沉的吟诵:“神有神心,人有人心,千千万万神,千千万万师,急召!一二三四五六七七六五四三二一,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这是楼观道的幽冥召唤术,他修炼的道门通幽术之一,早已苦心修炼十数年,如今使出来正是时候!
人死之后,魂魄随着体内最后一口化气游出,凭借这口化气,人魂尚可在阳间停留十二个时辰。此时的人魂没有知觉,一般会在尸身周边漫无目的的徘徊。但是,这是对于正常体魄的人来说的,如他母亲这般重疾在身的,能支撑五六个时辰便会烟消云散。
他只是期望母亲的魂魄还留在此地,只要留在此地,他就能把魂魄召唤回来,届时还魂于体,再辅助金丹,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他闭目盘膝而坐,将念力完全散开,极力搜寻着母亲的魂魄,但是一个时辰过去了,还是一无所获……
母亲显然已经魂飞魄散了。
魄是化气,散解之后便成为天地元气。
魂则……去往地府……
不——决不能如此放弃!
无论多么遥远,无论多么艰险!
纵使斩幽破狱,纵使身死道消!
娘——我一定要找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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