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作欣赏|徐訏:《鸟语》

作者: 三秋桂子2021 | 来源:发表于2023-08-05 06:12 被阅读0次

    鸟语

      徐訏

    打开邮包,我发现是一部《金刚经》,是大本,木刻,用连史纸印得很讲究的版本。邮包上的字迹很生疏,但我从邮戳知道这是从我故乡寄来的。我愣了许久,痴呆地翻动着经本,看到圈点的红朱,我心里有一种莫明其妙的忧伤与害怕,我失去正常的生活,期待我应当知道的一点消息。

    六天以后,我接到一封也是从故乡转来的简单的信,是生疏的笔迹,写得极其平淡,他说:“……觉宁师已于阴历八月十五日仙游,一部《金刚经》是她临死时叫我们寄你的……”

    她死了!

    坐在电灯光的下面,桌子的前面,初秋的夜,萧杀清净,对着那封粗劣的信笺,草乱幼稚的字迹,我眼睛模糊起来。我在桌上的圆镜中看到自己,我发觉我十几年的生命一瞬间竟平面地铺在镜面上了。

    镜面是圆的,在我模糊的泪眼中,它荡漾着荡漾着,一时间就幻成了一个小小的池塘。

    我坐在池边一块白石上,望着我失眠的脸,我在自语:“过去的都过去了,做错的都错了,失去的不会回来,消逝的无从再生。”

    “吃饭了,婆婆叫我来叫你。”

    我马上看到池面一个人影,一个瘦削的圆脸,肩上垂着两条辫子,花布的上衣,袖子卷着;灰色的裤子,脚上没有着袜;我回头看到她白皙的裸露着的小腿,踏着玄色的布鞋,鞋面上已沾湿了露水,我不知怎么,竟用手抚按到她的鞋上,我说:

    “你的鞋子湿了。”

    她吃了一惊,转身就跑了。

    我站起来,望着她的后影,我奇怪起来,我到回澜村已经一星期,怎么会从来没有碰见过她。她是谁呢?这样娟好!

    在饭桌上,我问我的外祖母,她说:

    “一个白痴。”

    “白痴?”我奇怪了:“一个这样娟好的女孩子。”

    “绣花枕头!”

    “我怎么一直没有碰见她过。”

    “她不爱同人接触,常常躲在没有人的地方。”

    我还想问些什么时,有人进来,大概问外祖母借一点东西,我的话就此打断。

    以后我再没有机会看见这个女孩,我也就忘记了这件事情。

    远在一九××年,我患着严重的神经衰弱,——心悸,失眠,忧郁,自言自语……医生说我需要找一个清静的乡下好好休养,母亲叫我到回澜村——我外祖母地方——住几个月。这是一个江南的乡村,全村不过十来户人家,门前是稻场,稻场上长错了绿草,四周有树,后面是山,晴时似近,雾时似远,前面二三百步外是一条小河,顺着河,坐船或者步行,四五里就可以到镇上。

    居民大都务农,大家都和蔼宁静简单质朴地生活着。外祖母家有一个后园,后园不小,都种满竹,也有几株果树,几丛野花,围着枯朽的篱笆。园中有一间凸出的轩子,是旧式的建筑。假如在过去,这后园应当是一个花园,这轩子一定是饮酒赏花赋诗的所在,但如今再没有人玩这些风雅的事;外祖母把它充作堆农具杂物的地方。

    外祖母知道我要来,她在对着前庭的房屋中,为我预备了一间房子。那间房子,一跨出就是院子,隔着院子就是邻居,院中进出的人很多,许多孩子整天都在院子里玩,所以我住了半个月,要求搬到后园的轩子里去。我外祖母问我那面夜里一个人会不会怕;我说我是不怕鬼的。她就为我打扫粉刷布置一新,我开始搬进后轩。这件事情大概引起了邻居同许多人的奇怪,觉得我同他们不同,不喜欢大家一起,要一个人住到荒僻的角落来。

    我一到外祖母家,就决心遵医生的嘱咐,调整生活。夜里早睡,睡不着也躺在床上,看一本书;再睡不着,就吃一点安眠药;早晨,我出门散步,回来吃早点,午饭后又睡觉,下午我洗一个热水浴,出门走半里路模样,回来等吃饭。饭后有邻村老妇到外祖母家来坐,我总是听她们谈一回话,才去就寝。

    这样的日子过得不坏,村中的人我也逐渐认识,他们都很好。其中一个叫做李宾阳的,是一个三十几岁,而非常沉着的人;他爱下象棋,程度同我相仿,所以一有空就喜欢过来同我下象棋,我们就特别熟捻起来。

    搬进了后园的轩子,第一天早晨,就有特别的感觉;因为我在前面的时候,早晨听见的都是人声;在后园,我听到的则是鸟语;无数的飞鸟都在竹林中飞进飞出。晨曦照在园中,微风拂着竹叶,是仲春,空气有无限的清醒。

    我起床,走进了园中,深深地呼吸着,看看周围的世界。突然,我看到了一个篱笆边地上的人影,是一个女子,她蹲在篱外,对着竹林。但是,当我想细认的时候,她好像已经发现了我在注意她,站起来飞也似的跑了。

    我当时没有再想到这件事,但是第二天,我起床开窗外望,我又发现那个女子站在篱外,在无数的鸟语中,她似乎也哼着声音,我一直望着她,虽然心里好奇,但没有出去惊动她。

    此后我几乎天天都发现她那时候站在篱外,我决心要找一个机会去看看她究竟是在干么。大概是八九天以后,那天我早于鸟语起来,天还未大亮,我预先到园中,挑一个离她常站篱笆相近而又有竹林可掩护的地方等她。

    天有雾,我看不见天色,只看见东方的红光。

    不久鸟声起来了,先是一只,清润婉转,一声两声,从这条竹枝上飞到那条竹枝上,接着另一只叫起来,像对语似的;就在那时候,我听见篱外响应了一声,我马上看到了那个女孩子,穿着灰色的旗袍,梳着两条辫子。

    这时竹林中许多鸟都噪应起来,但原先对语的那两只鸟,竟飞到篱笆上,同外面的女孩子唧哝起来。那女孩子抬着头,她的脸是圆的,眼睛闪着新鲜的光,面上浮着愉悦的笑容,发出一种很好听的声音,不像鸟鸣,不像人语,也不像是歌唱;两只小鸟,似乎同她很熟稔的一回飞进篱内,一回飞到她身边,一回又站到篱笆,啾啾喈喈的好像同她很亲热。

    这时候雾己散消许多,阳光照到带露的草上,我也更清楚的看到那个女孩子的脸,尖的下颊,薄的嘴唇,小巧的鼻子,开阔的前额,而眼睛,我看到它是闪着多么纯洁与单纯的光亮!顶奇怪是她的皮肤,似乎是不晒太阳的,白皙细净,像瓷器一样的,完全同我们不同。

    忽然有一只鸟飞到里面,像发现了我在林下似的,它叫了一声又马上飞到外面;那个女孩子就对里面望了望,我看到她在望我,觉得不如走出去招呼她比较好些,所以我就很快的跨到篱边,我微微地对她鞠躬,我说:

    “你早。”

    她突然转身想跑,但似乎要再估量我一下,又停了一回,我就说:

    “不要怕,我就是住在这里的。你知道的,是不?”

    她比较安详一点,又看我一眼.忽然露出一种傻笑,反转身就走了。

    “明天早晨我等你,”我大声说:“我们一同听鸟语。”

    “这女孩子是谁呢?”我想。下午,外祖母在前院剥豆干,我坐在旁边开始问外祖母。

    “就是那个白痴,”外祖母说:“怪可怜的。”

    “就是那天来叫我吃饭的?”我说:“怎么一直没有再看见她过?”

    “她不爱理人,也没有人理她,她的哥哥弄得没有办法。”

    “她的哥哥是谁?”

    “就是宾阳——那个常常同你下棋的人。”

    “他们的父母呢?”

    “都死了。”外祖母说。

    “那么他们只有兄妹两个人?”

    “宾阳前两年就结婚了。”外祖母说:“宾阳嫂,啊,你看见过,不是很俏俐聪敏能干么?他们还有一个孩子。”

    “那么她,叫什么名字?她就跟兄嫂住了?”我马上想到跟一个漂亮伶俐能干的嫂嫂同住一定不是快乐的事情。

    “她叫芸芊。”外祖母是极其聪敏与世故的人,她马上看出我对芸芊的同情,面上表出龙钟慈祥的笑容,于是说:“她嫂嫂待她不坏。”

    “她这样年纪,怎么也不给她读书?家里经济情形怎么样?”

    “宾阳在镇上有二家铺子。”她说:“不过芸芊太笨了,读小学还老是留级,去年才毕业。所以宾阳也不给她读书了。”

    “很笨?”我说:“可是她的脸可一点看不出笨相。”

    “绣花枕头!”外祖母说:“不但读书笨,今年十七岁了,一根针也不会拿,什么事都不懂,拨一拨,动一动,同六七岁孩子一样,又不愿意开口,什么话都不会说,同她说一件事情再也说不清。她母亲在世的时候也是没有办法。”

    “但是她好像很喜欢鸟儿。”

    “真是,她从小就喜欢鸟儿,一见了什么麻雀、喜鹊、燕子,就是傻头傻脑的对着他们嘀嘀嘟嘟,现在十七岁了,还是一样,因为大家笑她,她才好一点,不过偷偷摸摸的,一个人还时常到外面去看鸟儿。”

    这是候,一个邻居叫做王大嫂的走了过来,她看外祖母在剥豆子,她说:

    “我帮你剥”,于是坐了下来,又说:“你们在讲白老鼠是不是?”

    在那面,“痴”与“鼠”同音,耗子叫做老鼠,所以我马上听出这是芸芊的外号。

    “为什么叫做白……”我感到不舒服地说。

    “这里谁都那么叫她。”外祖母说。

    “前天她们托人去提她做媒。”王大嫂说:“男家听说很好,但是知道她是白痴,就不要了。”

    “她自己也不见得想嫁人,十七岁还同十三四岁一样,什么都不懂。”外祖母说。

    “不过这种白痴到六十岁也是一样,再不会长大了。”王大嫂说。

    “嫁人也是去吃苦,真可怜。”外祖母说。

    “不嫁人怎么样?”王大嫂说:“难道靠他哥哥一辈子?”

    不知怎么,我心里听得很不舒服,就悄悄地走开了。

    后园的篱笆已经枯朽,但还完整,南面的角落有一扇门,锁着乡下很粗拙的铁锁,钥匙就挂在我所住轩后的墙上,第二天,我很早起来,就预先开了那把铁锁。我于是就在门边等芸芊,那是比我昨天等她要远许多的一个地方。

    那天天气很好,没有雾,碧蓝的天空浮着白云,淡淡的月痕还未消逝,而东方的太阳正在升起,像一个红球般的颠动。这时芸芊来了,她还是同昨天一样,站在篱外,观看篱内的鸟儿,她似乎不知道我在等她,也没有期望我在里面,我也没有迎上去。

    这时候鸟儿已经在婉转低歌,芸芊没有作声,站在那里,脸上浮出愉快欣喜的光芒。不一会,她低吟起来,两只鸟儿飞到她身边,她蹲下去,同它们嘀嘟了好一回,那两鸟飞开,又飞来两只,慢慢地许多鸟儿都噪鸣起来,接着一群一群都飞出去了。我偷偷走向篱边去,我看芸芊在篱外正对着飞去的鸟儿扬手。我就隔着篱笆,轻轻地叫她:

    “芸芊。”

    她回过头来,似乎记起我昨天的约,露出非常聪敏而带着羞涩的笑容。

    “芸芊,”我说:“我相信我可以了解你,同你了解那些飞鸟一样。”

    她没有理我,似乎想跑走,又好像被好奇心牵挂着。我说:“不要走。我想你肯把我当作鸟一样同我谈谈。你知道我在这里养病?”

    她没有走,但没有说话,脸上的笑容似乎不是含着羞涩,而是蓄着惊讶,她眉心间蹙起轻颦,我骤然看到她的脸的奇美与高贵,我说:

    “你进来好不好?我有许多事情想告诉你。”

    她不动,我说:

    “那么我出来。”她忽然笑了,露出她对飞禽说话时一样的天真说:

    “就这样讲吧。”

    “我只要你相信我,我不是一个人,我是一只鸟。”我说:“我的心同鸟一样的。”

    她点点头,愉快地微笑着。

    “我相信你是听得懂鸟语的,”我说:“我希望你可以教我。”

    “你怎么知道?”她开口了:“这里没有一个人是相信我的。”

    “我知道,我相信,”我说:“因为我的心是一只鸟。”

    “但是你听不懂。”

    “我不懂,但这因为实在是我太笨了。”

    “啊,”她忽然很同情我似的说:“你决不笨,……你知道我是一个白痴么?”

    “你?”我说:“你千万不要听人们胡说,一切别人会的你很容易就会,一切你会的别人没有法子学会。”

    “但是我不会读书,不会做事,他们说我话都说不清。”

    “这不对的。”我说:“你要读书,我可以教你。你马上晓得这决不是难事,只要照着方法用功。”

    “你教我?“她兴奋地说。

    “自然,”我说:“我没有事,你看,你愿意,我明天同你哥哥说,我教你念书,你教我鸟语。”

    “但是,但是我不知道怎么教你鸟语。”她忽然天真地焦急起来。

    “不要紧,不要紧。”我说:“我不是说你一定要教我,你不教我我也可以教你念书,是不是?我反正没有事,是不是?”

    “真的?那么我回头问我哥哥。”但她忽然颓伤地说:“我怕你将来会觉得我太笨的。”

    “这怎么会?”我说:“就是笨,又有什么关系?”

    “你不知道我是一个多么笨的人,你不知道我小学里的先生都看不起我,讨厌我么?”

    “但是,”我说:“刚才那群飞鸟有看不起你讨厌你么?”

    “没有。”

    “你看,你仍旧不相信我的心是一只鸟。”

    她随即笑了,轻轻地对找说:

    “那么回头我同哥哥说去,现在我走了。”

    我一直望着她美丽的人影远开去,一次两次,她回过头来看我,我对她扬扬手,像她刚才对飞鸟扬手一样。

    我以为李宾阳总要来看我了,但是一直到太阳转西,天暗下来,他还没有来。

    晚饭的时候,外祖母忽然说:

    “宾阳也奇怪,怎么想到叫你教他妹妹书。”

    “怎么?他同你说过?”

    “今天他特地过来同我说,我说你是来休养的,不会有这个兴趣。”外祖母很平淡地说:“这么笨的人,教也没有用。”

    “但是,我很高兴去教她的。”我说。

    “你妈妈叫你来养病,你应当静静的多睡,多吃,医生不是同你这样说的么?”

    “不过教她一个人书,也不费什么力,一天教她两个钟头,等于解解闷,不然什么事没有,也很无聊,是不是?”

    “你高兴,那我明天去告诉他们。”

    “还是你晚上去告诉他们吧。”我说:“明天上午十点钟我就可以教她,每天从十点到十二点。你说好不好?”

    “你教她试试也好。反正你不高兴教的时候,随时可以退她的。”

    ……

    外祖母于晚饭后就派人去通知他们了,说已经同我商量好,决定明天上午开始,每天十点到十二点,教芸芊两个钟头。

    第二天早晨,我又在后园会见了芸芊。同昨天一样,我等林鸟飞出去了,才同她去说话,我叫她进来,她不进来;我问她是不是十点钟来读书,她忽然说:

    “哥哥说,婆婆告诉他你是来养病的,所以想了想觉得不好意思来打扰你。”

    “没有这事。”我说:“我也借此解解闷,一天不过两个钟头。你千万同你哥哥讲,我非常高兴教你。”

    “但是我没有告诉他我们早晨曾经谈起过。”

    我想了一想,我说:

    “也好,但是你能不能同你哥哥说,我下半天等他来下棋呢?”

    她点点头。

    “他来的时候,我自己同他说。”

    “你于万不要提到我们在这里商量过。”

    “你放心。“我说。

    她不响,只是含着笑望着我,始终保持她刚才对鸟儿愉快焕发的神情,她的眼睛竟有不可测度的玄妙,时时躲开我对她的注视,但时时透露洞察我心肺的光芒。她的嘴唇微颤着,不时用如珠的稚齿咬她的红唇,似乎有许多话想说而不是她所能表达的。我忽然有奇怪的欲望想知道她的情形,我想问她哥哥对她的情感与嫂嫂待她的态度,但是我无从说起,半晌,我说:

    “到里面坐一会吧。”

    “啊,我要回去了,他们回头要找我的。”她说着就匆匆地走了。

    李宾阳因为常常同我下棋的缘故,我们有较多谈话的机会,他曾经读过一年大学,因为父亲死了,他没有读下去,回到乡下管管他父亲遗传给他的两个铺子,养蜜蜂,种果子,大概也是秉性淡泊,从此就没有再出门去。他很聪敏,很明理,乡下许多事情,人家都同他商量,但别人都说,他很怕他太太。

    宾阳的太太,我见过很多次,是长得很端秀的一个女人,话很多,同谁都表示亲热,但一看就不是出于真情。我一直没有对她注意,自从我知道她是芸芊的嫂嫂以后,我看见她也就同她多说几句话,我觉得她是表面大方,心地狭窄,一个庸俗而精干的人。我不但想到芸芊在她的家里不会快乐,而且觉得宾阳也不见得是幸福的。

    宾阳虽然同我谈过许多社会人生一类的大问题,但从来没有谈过家庭太太一类的小事,也从来没有对我提到他的妹妹。那天,我们下了两盘棋,我开始同他谈到他妹妹,我说:

    “你不是同我外祖母说你妹妹要跟我读点书么?”

    “我正想同婆婆说,这事情怕于你太吃力,还是……”

    “啊,这有什么吃力?”我说:“我外祖母老年人这么想;实则我又不是什么病,一个人每天没有事也怪闷的。”

    “但是她,啊,不瞒你说,实在太笨一点。”

    “我不相信像你这样的人的妹妹会是笨的。“我说。

    “我也奇怪,我父母都不是低能,怎么她会这样,”他感慨似的说:“在小学里就一直留级,先生都说她没有办法。”

    “她是不是很用功?”我说。

    “她很用功,但是不知怎么……”

    “你不要这样想她,”我说:“每个人聪敏不同,也许她始终不知道用功的方法。我想她也许……总之,让我教教她看,我倒想知道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看见过她一二次,我看她决不是一个像别人说她这样的笨人。”

    “我有时候也这么想,可是她始终像是什么都学不上似的,就是家庭的事情,她也一点不能当手。”

    “我想,她现在的环境已经摧毁了她所有的自信心,一个人失去自信心就什么都完了。”我说:“我自己也有这种经验。”

    “这也许。”他忽然又转了口气说:“你知道我妈妈在的时候最宠爱她,所以我很想让她多读一点书,到城市去见识见识。但是她怎么也不愿意离开这里。”

    “她不愿意一个人到城市去读书?”

    “实在她在小学里读书已经读怕了。我看她没有法子跟别的孩子一同读书的。”

    “这很奇怪。”我说:“那么你太太怎么样想呢?”

    “她还不是普通的女人,芸芊在家里不能帮她一点忙,耽在家里,岁数大了,那么自然希望芸芊早点找一个人家;但是嫁出去,叫她去受罪,我也不安心。她的样子虽早成熟了,但性情脾气,还完全是一个小孩子。”

    “那么还是让她到我地方读点书,”我说:“慢慢我劝她到城里进学校去。在乡下,大家都叫她白痴,你太太又没有法子帮助她,那你不是要害她一辈子了么?”

    “不过这太麻烦你了。”

    “这有什么关系,”我说:“我虽然只见过她几次,但是你知道我很喜欢她。”

    “她虽然笨,但是个非常良善纯洁的孩子,”宾阳忽然说:“我的事情她都肯做,非常想做,但因为做得又慢又笨,所以我内人总不要她做。我有小毛病,她总是坐在我床边不离开我一步,但是我内人可顶讨厌她这样,说假情假意的什么什么,总之,你知道许多女人都是这样……”

    我很奇怪像宾阳这样年龄的人会这样疲惫与懦弱,但是我已经看出了我当初的猜想是对的,他并不幸福,芸芊更是苦恼;他爱他的妹妹,但无法处置这妹妹,他虽然说让芸芊升学,而芸芊不愿意去,那谁知道不是他太太从中作梗?她太太当然只想把芸芊早点嫁出去就算了,读书还要学费用费,而且也许将来还要分他们的财产,我当时没有同他再谈下去,只是约定了明天开始教芸芊,十点钟叫她来。

    大概就因为谈起这些噜嗦的事情,宾阳一时心里似很不愉快,所以我同他又下了一盘棋。

    他走的时候,我问到芸芊用的书本,他告诉我他家有许多旧的教科书,明天可以由芸芊带来。

    就这样,我开始做了芸芊的教师。

    过去,我曾经对于教育心理,教育学,儿童心理学一类的学科也用过一点功,我也曾在中学教过几年书,但是芸芊的确给了我一个奇怪的难题。

    在开始时候,我几乎一点也没有办法。一切的科目,无论国语,算术,自然,历史,地理……我以为讲得非常仔细了,但是她听了一点不懂,她的神情完全没有谛听鸟语时一点灵光,总是痴呆着望着我。

    有时候我几乎怀疑她没有在听我,我叫她自己讲,一字一句,讲不出的地方我再为她解释,但是她即使学会照我所解释的告诉我,她仍是无法理解所解释的意义。好些时候,我几乎要发脾气,但是我马上克制自己,我极力鼓励她的自信力,还坚持我对她的信心——她决不是一个白痴,她一定有她特殊的所在而是我所尚未探得的。但是我始终未能探得她特殊的所在。

    五天以后,我在上午两个钟点以外,又在下午加一个钟点,每样教她,她不弄清楚,我不往下教,非常缓慢的一点一滴向她灌输,用许多故事比喻请她了解。这样就过了十天,教书的事情可以说过得非常苦恼。但是在生活上,我们有比较自然的交接了。

    早晨,她总是到篱外去听鸟语,我不去惊动她,但等飞鸟外飞,我就上去招呼她,或者叫她进来,问问她一些昨天所讲的功课,有时候也谈些别的,如附近的山,传说的故事。接着她回家去,十点钟时候她总是很准时到来,下午傍晚时候又来。

    她的态度当然比以前自然,但一上课,她常痴呆地不知所措,这始终是我难解的问题。我要怎么样才能使她把读书与生活打成一片,使她在功课中感到同别的生活一样可以自然呢。

    有一天早晨,我们听了鸟语以后;我从篱笆门出去,我拉她陪我去散散步。

    那是一个阴天,天空里有层层的灰云,远山如画,隐隐约约,好像离我们是很远的,田垄间刚刚种上禾苗,满眼青翠,在风中波动着像是一片清柔的绿水,路上都是露水,我们的鞋袜都有点湿了,忽然有一只喜鹊在松树上叫了,芸芊马上停步望它,脸上浮起了她读书时候从未有的灵光。我开始说笑话似说:

    “芸芊,我教你书已经十多天,你还没有教过我鸟语。”

    “鸟语?”她笑了,忽然说:“是的,它们也像说话一样,但不是说话。”

    “不是说话?但是你懂得它们叫的是什么意思?”我说。

    “我懂得,但是我说不出。”

    “那么刚才喜鹊叫的是什么意思?”我说。

    “它是……它是……”她忽然奇怪的说:“它说的不是我们的意思。”

    “但总是有意思的,它也是生物,生物有一个生命,生命有生活,生活要吃,要住,要寻伴侣。”

    “也许,也许……”她蹙着微颦,似乎想解释又无法解释的说:“但是它们,它们同我们不一样,不像我们这样的……我怎么说?……总之,没有我们这样的复杂,不是我们说话的意义……”

    她蹙着微颦,掀着鼻翼,很用力的想表达她的意思,我看她很焦急的样子,不敢再问她了。我想如果鸟语同外国言语一样,那么懂的人总可以翻译,难道不是言语,是一种符号,像惊叹符号一类的符号。

    我想,也一定因为芸芊无法翻译鸟语给我们听,所以全村的人没有一个相信懂得鸟语,但是我对于芸芊对于鸟鸣的感应则实在无法否认。我说 :

    “你怎么学会了鸟语的?”

    “我也不知道,”她说:“我认识鸟以后,就知道了。”

    歇了一回,我又问她:

    “你知道那些鸟都快乐吗?”

    “有的快乐,有的不。有时快乐,有时不。”

    “不快乐的,你也劝慰它们吗?”

    “我自然安慰它。”

    “那么你怎么同它们说呢?”

    “我说不出来,我只是,只是……”

    以后我也没有什么可以问她,只觉得她不是一个人间的凡人,而她独特的地方竟无法认识。

    但是,有一天,忽然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

    那天,外祖母叫我写信,芸芊来了,我叫她先到我房里去看看书等我一回。我于十几分钟回到房里,她忽然脸上露着无限的灵光拿着一张纸问我:

    “这是什么?”

    我一看,是我夜里写的一首诗稿,这诗是这样的:

    鸟语

    山中有的是鹧鸪,

    对着城市烟尘,

    千遍一律的叽咕。

    说到园里的老树,

    衰老的啄木鸟,

    又整天在那里道故。

    还有柳梢黄鹂无数,

    长长的日子,

    总嘀嘟春城的荒芜。

    此外梁间燕子无数,

    始终诉说春风春雨,

    花间的许多凄苦。

    最熟识是帘下鹦鹉,

    他整天怨狗怨猫,

    还抱冤发响的茶炉。

    那么叫我飞往何处?

    难道站在街头电话线,

    整天听人类愚蠢的噜苏。

    “是一首诗,我昨天晚上写的。”我说。

    “你写的?”她脸上露出无比的灵光:“我喜欢它,我抄一份可以吗?”

    “自然可以。”我说,但是我心里可奇怪起来,我说:“你懂得这意思?”

    “我不知道,”她说:“不过我喜欢。”

    “你以前念过别的诗么?”

    “没有。”

    那时我手头正有一本唐诗三百首,我顺手拣出来,选几首七古讲给她听。她竟非常高兴与欣喜,眼中透露无限的灵光,似乎马上就了解了那些意境。

    她的焕发使我也兴奋起来,我感觉到我已经发现了她独特之点;那天我就没有教她别的,我同她讲解了几首唐诗,我问她哪一首喜欢,哪一首不喜欢,奇怪,她竟像很有选择的趣味一样,肯定地来说“是”或“否”,她的脸始终有愉快的表情,眼睛闪着聪慧的灵光,完全像她同飞禽交语时候一样,毫没有平常上课时候那样的痴呆,我是多么喜欢她美丽的脸上永远浮着这种焕发的光呢。

    我不知道她是凭什么了解这些诗意的,我所讲的原是文字上的意义,实际上一首诗的美虽是靠文字传达,但讲诗的人还是并不能说出诗中的情趣的。她的中文程度自然不高,常常一篇作文写不通顺,而且别字很多。可是,她从我讲解中,竟毫无困难来克服这些文字,而马上穿过这些文字到了诗意的欣赏。顶奇怪的是一个常常记不清功课的人,对于这几首诗,不过朗读了三四遍,就已经可以背诵十分之七八。

    她于十二点钟回去,我叫她把几首诗去抄在簿子上,她还借去了我的诗稿“鸟语”,我叫她注意里面每一个字的写法,下次不要写错。

    第二天早晨,我与她于听完“鸟语”后又去散步,在路上她背诵了那几首唐诗,还背诵了我的“鸟语”。但这并不是使我惊奇之处。可异的是她诵诗的声音,那声音里似乎含着我未能洞悉的玄美;尤其是当她背诵我的那首鸟语,我觉得她已经在我诗句以外创造出新的我所未达的素质。

    那时候我们不知不觉走到一个砌得很整齐的自石坟墓,江南的坟墓前面都有了个祭场,我们就走进了那个祭场。我无意中碰到她白瓷-般的手,我拉住了它,我说:

    “芸芊。”但是我不知道要说什么。

    是晚春,天是蓝的,田野是绿的,坟墓的周围有黄色紫色的野花,我说:

    “你喜欢春天么?”

    “我喜欢,我顶喜欢春天,春天有鸟有花。”她说着活泼地摆脱我手,跳到石栏外面去采野花。

    我没有再说什么,我坐在石栏上,觉得她的确是神奇的,但是她的神奇也许不是属于人间。她采花回来的时候,我要她同坐在石栏上,我开始从花告诉她植物的知识,我又谈到气候与花的关系。于是我对着天空太阳,我谈到地球星辰的关系,以及风暴雷电的常识,接着我就讲到地球同它的变化,于是我谈到地理,人类的历史……在这个长长的谈话中,我发觉她虽然并不十分了解,但是她似乎很感兴趣。

    太阳慢慢升到天庭了,我们浴在阳光中,我已感到十分燥热,我看时间已经十点多了,我想到我们都还没去吃早饭,我说:

    “你知道刚才我同你讲的就是功课么?”

    “这很有趣。”

    “那么你把我讲的再想一遍,今天我们不再上课了。”我说:“回头你只把昨天抄好的诗给我看看,好不好?”

    自从那天开始,我就再不拘束上课的形式同她死板地教书了,我要她自己想,自己体会,自己摸索。我把我的诗作给她看,讲给她听,我要她给我意见。我等她能很肯定的说出她懂不懂,喜欢不喜欢,说出她对某个意象之异于我或同于我的感觉,于是我叫她试着用她的言语写她的感觉,我叫她一点不要限制自己,不要用题目,不必联贯,不要故意写长,只把看到的感到的写下来。

    这个试验对于她的确有效,她写出许多奇突的看法与想法,我于是为她改适当的字汇,正确的语气,这样她慢慢的就比较会表达意思,虽然缀成一篇的时候,仍不免有重叠的叙述、颠倒的论理。

    奇怪的是数学,她对于很简单的演算总是搅不清楚,而稍长的数字就常常没有法子控制,无论加减乘除,几乎没有法子做对;可是,很难想的问题,她倒时时很轻易的想了出来。

    此后,凡她所不能的,我也不再促她速成,一切在她是一种刻苦的努力的,我完全不要她做了,我要她自信,要她自由自在与自然,不但读书如此,处世接物我也希望如此,而她的确有许多改正。

    我发觉她的悟性无疑的是超乎常人,她直觉非常灵敏,但是她没有系统与组织的能力,记忆力不强而感应力非常丰富,许多的回忆实际在她只是一种感应而不是记忆,她似乎有十个心灵,但缺少一个头脑,而她性格的超绝与美丽,纯洁与良善也许也正是这个原因了。

    日子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过去,田野的绿波长成了稻穗,天气已经热起来,我的健康有很大的改进,我的食欲增强,失眠减少,我的心境有空前的宁静。我每天有很规律的生活,而同芸芊在一起,也再没有使我感到棘手的困难了。这因为我已经开始对她了解,而她也开始对我信任。

    但就在初夏的一天,发生一件奇怪的事情。

    平常芸芊总是在我吃中饭以前就走的,那天不知怎么,我吃饭的时候她还没有走,她同我一同到里面,那时桌上的饭菜已经开出来了。我坐下去,她忽然一声不响很快就跑了。

    外祖母没有理会这件事,我心里马上感觉到她有点异样;但我怎么也想不出理由,要说是没有留她吃饭,那原是那里的习惯,而她从来没有在我们那里吃过饭。我没有说什么,但是我心里始终占据着一种惆怅与不安。

    第二天早晨,我很早就起来,我希望在园中可以问她,但是我等了许久,竟没有芸芊的踪影。十点钟的时候,芸芊也没有来上课,我的心开始空虚与焦虑起来,每天同她见面不觉得什么,一天没有了她,我才发现了她在我生命里的重要。

    我在中午已经吃不下饭,下午也不能午睡。三点钟的时候,我没有办法,我走出去,我走到李宾阳的家里,宾阳到镇上去了,不在,我看到宾阳嫂,她很客气的招待我,告诉我芸芊病了。

    “昨天还是很好的,很活泼的。”

    “你一定有什么事情骇了她,”她说:“她回来神气很不好,跑到房里哭了,饭也不吃。”

    “我没有什么事……”我一面想着一面说:“难道因为没有留她吃饭?”

    “啊,那不会。”宾阳嫂说着。又似乎对我同情似的说:“她是一个不知好坏的人,你太姑息她,她就会什么起来,最好不理她。”

    “这话是不对的”我说:“一定有点原因。”

    “你要知道那原因?”她笑了。

    “自然。”

    “那因为你昨天在吃鸟肉。”

    我愣了,不错,昨天有乡下人来卖斑鸠,外祖母问我要不要吃,我说好的,她就买了两只,中午的饭桌上就有了这菜。

    “你不要生气。”宾阳嫂说。

    “这怎么会。”

    “人家吃素不管别人,”宾阳嫂说:“她吃素连看别人吃荤,尤其吃鸡鸭飞禽她就不舒服,我们平常根本就不给她瞧见。所以吃饭也分给她一个人去吃。”

    “她吃素?”

    “她一直就跟她母亲吃素的。”她说:“不过平常她知道别人吃鸟肉也没有这样,昨天她可哭得厉害,连夜饭也没有吃。”

    “宾阳兄怎么不来叫我。”

    “他还叫我们不要让你知道呢,他说别人这样教她书,她还要因为别人吃什么,而发怪脾气,让别人知道了不当成话!”她说:“这孩子根本就不能对她好,一宠爱她就常有这种奇怪的噜苏,她对她哥哥有时候也常常有不讲理的事情。”

    宾阳嫂的话很使我不入耳,我没有说什么,我站起来,我说:

    “我可以看看她么?”

    “她就在里面。”宾阳嫂说着站起来,带我走到里面一间旧式的房间,窗前一张桌子,放着一些她日用的书,里面是一张旧式的凉床,两口敝旧的大橱在窗的右面,左面是一个敝旧的茶几,就在茶几的上面墙上,贴着一张纸,是芸芊自己写的,我看到就是我的那首诗“鸟语”。我的心怔了一下,我马上发现了她对我是有奇怪的失望了,我知道是这个失望使她感到了不可忍受的痛苦。

    芸芊斜靠在床上,她看我们走进去并不吃惊,也没有理我,只是坐了起来,低下头。我说:

    “芸芊,你为什么不好好的提醒我,要对我生气呢?你知道许多人一直做错事是自己不知道的,要父母师友提醒了才知道。等于你做错算学一样,要靠别人懂得的来告诉你。每个人都不是圣人,谁都有错,谁都有不知道的。某一方面聪敏,常常另外一方面特别笨,我不是说过我有特别笨的地方么?你比我聪敏的应当教我,正像我比你聪敏的地方教你一样,是不是?”

    芸芊低着头没有说话,但是我从她脸上看到了她对我谅解的神情了。宾阳嫂看芸芊不响,她想芸芊并没有听懂我话,但仍是以为自己很聪敏的说:

    “人家好意来看你,你还要不识相……”

    我赶快劝阻了宾阳嫂,拉她一同出来,我回过头去说:

    “明天我等你。”

    十一

    夜里我失眠,入睡的时候竟是四更时分,早晨鸟叫了我才醒来。我到了园中,看篱外的芸芊已同许多鸟儿在咕咕哝哝,她的美丽的姿态,奇妙的神情,愉快的光彩,在阳光中竟是一个不可企及的仙子,我马上想到我昨天吃鸟肉的残忍与丑恶,庸俗与无知,我感到无地可容的惭愧与无法洗刷的内疚,我走出篱门,等了许久,就在那些鸟儿外飞,芸芊对它们扬手以后,我走到她的身边,这一瞬间我发现了显露在她美丽清秀的面容上的无法企及的心灵的洒脱与高贵。

    自从认识她以来,我始终没有把她看作笨于常人低于常人,但是我也始终因为我年龄与学识高于她而把她当作孩子,而如今,在我感到自卑与惭愧的一刹那,我才真正认识了这个毫无尘土与烟火气的灵魂。我说:

    “芸芊,我昨夜难过了一夜。你看,我是多么愚蠢与庸俗。谢谢你给我这高贵的指导。”

    “你没有怪我,”她迎着我说:“我非常感激你。”

    “是我应当感激你的。“我说:“不然我一辈子都是愚蠢的东西了。”

    “我不好,我不应当生气,是不是?”

    “不,不,你一定被我骇坏了。”

    “因为你说过你的心是一只鸟。”

    “但是我的头脑竟是野兽!”我说:“你以为那些飞去的朋友们会原谅我么?”

    她突然沉默了,眼睛里淌下奇怪的泪珠,她点点头。

    我不知不觉拉着她同我一同散步,大家沉默着。阳光照在我的身上,田野间长长了稻穗时时擦着我们的身子,远远的青山是和平的,附近的树林是青翠的,突然,一阵“布谷布谷”重浊的叫声传来,啊,那是斑鸠,我昨天吃的就是它们的肉,这声音是对昨天死者的哀悼呢?还是在对我叱责呢?我非常难过,我对芸芊说:

    “你听见这声音么?”

    她点点头,但突然感到了我心中的痛苦,说:

    “它们不会知道你的。”

    我没有再说什么,拉着她的手就回来了。

    自从那一天起,我开始茹素,虽然后来在各地流浪,我又吃荤食,但是我没有吃过家禽和飞鸟。

    散步回来以后,我们去吃早餐;十点半的时候她来上课,我们似乎更加接近,我们的心灵有一种说不出的交流,我无法叙述我们以后在一起的时候是多么愉快。

    天气热起来了,早稻已经收获,遍野开出了紫色的草偃花与金黄的菜花,天空更加晴朗,我的健康己经很快的恢复,外祖母是多么相信这是她的能力,在都市里的母亲与亲友,是多么相信这是医生的妙方,没有人知道,除了我自己,那只因为我在受芸芊的熏陶。

    我开始要想到回上海去工作了。那时候我在报馆里做编辑,我告假养病,是托一个朋友代着,他知道我健康恢复,已写信来催我回去。但是我如何离开芸芊呢?而芸芊离开我又将是一件什么样的悲剧!

    我开始同李宾阳谈到让芸芊到上海升学的事。我告诉他我家里只有一个母亲,芸芊可以住在我们家里我向他保证,我一定像妹妹一样的待她;我还告诉他,我一定帮她升学;最后我说到如果经济上他需要我帮忙,我也可以负担。宾阳一直冷静地听我讲,最后他忽然说:

    “我自然相信你的,”他停了许久,忽然问,“你以为这些是她的需要么?”

    “她正是读书的年龄,而且我敢告诉你,她绝对不比你笨,不过你们性格的方向不同罢了。”

    “也许。”他说“但是不管怎么样,她最需要的是一个会爱护她看重她的丈夫。”

    宾阳的话使我愣了。突然想到,我是不是在爱芸芊呢?我一直没有想到这问题,如今一想到,我马上发觉我是无法否认,我在爱她,我爱她已经很久,我一直在爱她。我勇敢地庄严地对宾阳承认我在爱她。

    “那么为什么你不想娶她呢?”他说。

    我不知道,我一直没有想到爱她,我也一直没有想到结婚;宾阳的问题使我没有法子回答。我说:

    “她还年青,她还不能分别是不是爱我,她的纯洁天真不同常人的性格还有她发展的自由,她还是第一次碰见一个尊敬她的男人,是不是?”我说:“只要她爱我,我马上愿意同她结婚,但是,宾阳,为她的幸福,且让她跟我到上海去读一年书,明年这时候,我同她回来决定这个问题好不好?在这一年中,我决定像我自己妹妹一样的待她,你可以放心我希望她在一年中会真正知道她是要我,爱我……”

    宾阳听了我诚恳的倾诉,他沉默了,半晌,他问:

    “你有没有问过芸芊,她愿意不愿意去上海读书呢?”

    “还没有,”我说:“我连我要去上海都不敢告诉她。我考虑了很久,只有先同你谈比较妥当。假如她高兴去而你不应允,这将多么伤她心呢。”

    宾阳沉默许久,忽然站起来说:

    “她是我母亲顶爱的女儿,她是美丽的,纯洁的,良善的,虽然笨一点,希望你不要负她,如果她确实爱了你的话。”他说着就走了出去,说:“还是我夜里自己去问她去。”

    十二

    我所以同宾阳先谈,是因为我已经决定,如果宾阳不允许的话,我打算把职业辞去,暂时就住在外祖母家,不离开那里了。如今居然得到宾阳的同意,而芸芊竟也很高兴到上海升学,我就打算早点回上海去。事先我当然写信告诉我母亲。

    在上海,我们住在槐明村三十二号,那房子开间不大,但是还算整洁,精致:母亲住在三层楼,我住在二层楼,本来我有一个妹妹,住在二层楼亭子间,但在去年她嫁了一个年纪比她大十岁的医生,结婚后马上跟着丈夫到英国去了。妹妹嫁后,母亲比较寂寞,但幸亏我还有三个姊姊,虽然早嫁人,可都在上海,所以常常到我们那里来看看母亲。

    至于我,除了睡觉与招待来看我的朋友们,则很少在家里的。如今我请芸芊到我家里去住,正好代替我妹妹的位置,母亲当然很高兴。本来妹妹的房可是现成的,如今就给芸芊住。

    一切都很好。但没有几天,姊姊们来看我以后,空气就有点两样。芸芊不能讨大家称赞与欢喜,正如她在乡下时不能讨人欢喜一样;她不爱说空话,不会打牌,不会帮管家务,而尤其奇怪的她不爱玩,不爱出门,不爱上街,不爱买东西,不爱时髦。初到的时候,我也想陪她去看看戏,看看电影,所以同母亲姊姊凑在一起,但一次两次以后,她就问我是不是可以不去,我说这当然不一定要去,从此她就再也不去了。

    我自然也忙了起来,有事情不说,大都市的应酬当然非常繁多;芸芊已不能常同我在一起,她同母亲生活不能调和,一切亲友的往还于她自然更是格格不入;她马上陷于非常孤独,一个人几乎整天不说一句话,佣人看母亲不喜欢她,也就对她非常不好,并且常常在母亲面前说她坏话.但是芸芊从没有对我提起这些事情。

    我一天到晚在外面,回家往往很晚,等我门的总是芸芊,而也只是这时候我有机会同她见面,我们常常在客厅坐一回,吃一点我带回来的水果或者点心,谈谈话。她从来没有同我谈到白天的生活,我也竟对她完全疏忽着,日子就是这样的过着。

    学校招生了,我为她在两个学校报名,但是我再没有工夫为她补习功课:在考试那一天我陪她去,我看她非常害怕。

    揭晓的时候,她竟一个学校都没有考取,我马上发现了我的疏忽,我在外面看了报纸,赶快赶回家去,发现她一个人在亭子间哭泣。看我进去了,她赶快找别的事情掩饰,我马上劝她不要难过,不进中学,找一个妇女补习学校补习补习也是一样。

    那天我陪她一天,下午我带她到兆丰公园。一进公园,我马上想到我竟有这许多日子没有让她接近飞禽!当我看到她对着树上的小鸟唧哝的时候,她的脸上是多么光明与灿烂呀!

    我于是陪她到动物园,在那大笼中的许多飞鸟面前,她是高兴的,她一再向我谈到关在笼里的生活,但是她与里面的鸟儿唧哝了一回,她倒也没有显出特别为此不安。我们到了很晚才出来,我陪她在一家讲究的素菜馆吃饭,回家已经不早。

    第二天,我为她寻一个补习学校,还为她买两只笼鸟——一只画眉,一只百灵。

    这两只鸟很使她高兴,但是两天后她要我把它们放去;我告诉她这里没有这个环境,即使放到公园里,它们也许已经没有自己生存的力量,也很可能被别人捉去,而世界上绝没有第二个像她那样喜欢鸟儿的人了。我劝她好好养它,如果要放它出来,在房间里自然随时可以放放。

    她接受了我的意见,从此她就有了伴侣,我见到她的时候,觉得她似乎比较快乐了。她同我常常谈到那两只鸟,夜里回来,还要我到房间里去看它们,有一次,她忽然告诉我说:

    “没有它们的时候,我一天只为夜里等你回来的一刻生活;有了他们以后,我就又多了两个朋友了。”

    我当时对她这话没有什么感觉,但等我一个人回到自己房里,我突然想到她在我家里是多么孤独与寂寞呢。

    以后,我逐渐注意到我母亲对她是歧视的,佣人对她是敌意的,亲友对她是轻蔑的,自从她考不取学校后,似乎更加不好起来。现在我唯一希望是她进了补习学校以后,可以比较快乐一点,我预备中饭让她在外面吃。

    但是出我意外的,在我陪她到补习学校以后第三天,那天我回家不早,大家都睡了,芸芊来为我开门,我们一同走进客厅,她忽然说:

    “我不想念书了。”

    “为什么?”

    “我想……我觉得……”

    “这算怎么回事”我说:“你学校考不取,我为你找补习学校……你不习惯,忍耐忍耐,就会习惯的,人总要同人来往,不能够这样……”

    她半晌无语,低下头,忽然啜泣起来,她嗫嚅着说:

    “我愿意做你的侍女,我只想做你的侍女。不要让我去读书吧。”

    “这什么话,你年轻,你什么都可学会,你没有不如人的地方,你千万听我的话。你看,我期望你,我相信你,还有你哥哥,他也期望你,你要为我们两个期望你的人争气,是不是?”

    以后,她再不提这件事,她每天到学校去,我晚上回家,她总是捧着书本为我开门,她永远有一个愉快的笑容让我看,但她的眼睛所闪耀的灵光可逐渐灰黯了。

    而一星期以后,一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十三

    那天我回家是十点钟。在门外就听见母亲在厨房里很大声地对佣人说:

    “爱吃不吃,管她呢;我的猫咬死她的鸟,又不是谁指使的……我们当她客人,同她客气,她倒……”

    我进门,母亲迎上来就对我诉述,我劝慰她几句,我说:

    “妈,她还是一个小孩子,你不要看她是一个大人。”我说着就赶到楼上。

    我闯进了芸芊的房间,我看她对着两只死鸟,两只空笼,垂着眼泪;本来特别白暂的面颊,这时候似乎更加凄白,她在发抖,她又伤心又害怕,她伤心的是为她死去的朋友,她害怕的是为我在生气的母亲。她看见了我,突然拉着我,抬起流满眼泪的面孔说:

    “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我不好,我不好。”我抱住她的面孔,禁不住流下泪说。

    她没有再说别的话,痴呆望着我,还在发抖;她面颊是冰冷的,像是带露的莲花瓣;眼光是摇曳的,像是冻云里的星星;嘴唇颤抖着,凄白的颜色像是带雪的寒梅。我在脸上看到了她纯洁高贵谦逊神圣的灵魂。我俯身下去,手握到她冰冷的手指,脸贴在她的冰冷的脸上,她忽然低声地往我耳边说:

    “明天让我回家,好么?”

    “随便你,但是我跟着你。”我说着跪倒在她的面前,我吻她的手。

    她一声不响,抬着头。我说:

    “你愿意嫁给我么?让我另外住一个地方。”

    “你要我?”她说。

    “我只怕我不配。”

    “我不配,我知道我不配,”她望着虚空说:“你有你的社会,你的前途,你的事业,你的朋友,你的交际,我没有一点可以配合你这些。”

    “但是我爱你,没有你就不会有我。”

    “我总是你的,随时都可以是你的,但是你应当考虑,细细的考虑,是不是?我笨,我不会读书,我不会管家,不会交际,不会做事;我不但不配你爱,我不配在这个世界做人。”

    母亲看我一直在芸芊房里,下面又嚷起来,芸芊直叫我出去,但是我没有依从,我们一直偎依着,没有再说什么。隔了许久,我听见母亲生气地出门去了。我说:

    “我们明天到杭州去住些时候。我有一个朋友的姑母,她自己有一个庵,那面有房间出租,我曾经去住过。那个朋友的姑母是一个寡妇,没有孩子,所以置了一个庵在那里修行;那里面非常清静;我们到那面再计划怎么样结婚,怎么样成家;上海生活太乱,杭州比较清静,如果我在杭州找到事情,我们就索性在杭州生活,你说好不好?”

    “不要问我吧!”她颤抖地说:“你知道我什么都不懂的,我相信你,你说怎么就怎么好。”

    夜寂寞了,我们偎依着没有再说什么,我们意识着彼此的心跳,听凭时间的消逝。最后,我劝她早点就寝,叫她明天上午早点理好东西。我就走了出来。

    第二天一早我就出去,我拿了些钱,在报馆告了假,托了人。

    下午我假说送芸芊回家,就同她搭了一点十分的车子到杭州去。在四围青山绿树旷野流水的途中,芸芊像是从竹笼回到了树林的小鸟一样的焕发起来,她美丽得像是一朵太阳映照的白云。

    十四

    蓬悟是我那位朋友姑母的法名,她有很好国学诗画的根基,但早寡,膝下没有子女,后来信佛,拜一个很有学问的老尼为徒,她没有削发,但建了这个宝觉庵,同她的师父法藏住在一起,法藏已经七十六岁,精神很好,但她不管一切的庵务,常常在里面不出来。

    宝觉庵不大,正殿三间,东南厢房每面只有三间一弄,东面弄堂穿出是厨房,西面弄堂穿出是另外一个小院,那里有两间房子就是在香市里出租的;正殿的后面是一个竹园,殿前的院落有两个莲花石柱,一个铁香炉,大门开在左边,右边是花坛,种着茂盛的天竹。

    蓬悟师把我安顿在小院的房内,把芸芊安顿在正院的厢房——法藏师父房间的隔壁。我们到的时候已经不早,吃了一点东西,同蓬悟师谈一回就就寝了。

    第二天早晨,我起来很早。我走到正院,就看见芸芊在殿前在听院中的鸟语了。莲花石柱原是置米喂雀的地方,许多麻雀从屋檐飞到石柱,从石柱飞到天竹,庵中从来没有人对它们恐吓伤害,所以它们极其自由自在,芸芊在那里似乎走进了她自己的世界,她露着纯洁的笑容与神奇的眼光对麻雀低语,它们就飞到了她的周围。这使姑妈及其他一二个小尼姑都惊奇起来,

    芸芊一直没有理我,一直到蓬悟师叫我们去吃早点。

    早点后,我偕芸芊到外面散步,宝觉庵在山腰,我们向上走,穿过修竹丛林,一直到半山亭方才回来。下午我去午睡,起来的时候,我发觉芸芊同蓬悟师非常熟稔,有说有笑的在一起;这使我非常奇怪,芸芊是很不容易对人接近,也不容易使人接近的,而对蓬悟师竟有这样不同。

    我开始想到因缘的说法。我不相信蓬悟师对她有什么了解,也不相信芸芊到宝觉庵同到我家有不同的情绪,但是,她对蓬悟师甚至庵中的别人竟完全同对我母亲与对我亲友不同,她自然,她活泼,她好像已经住得很久一样,非常容易寻话来谈。

    但是奇怪的事情并不至此。

    第三天早晨,当我们出去散步的时候,芸芊忽然说:

    “法藏师竟非常喜欢我,她昨天晚上教我心经。”

    “法藏师?”我惊异起来,因为我知道法藏师不常出来,看了人总是笑笑,说句“阿弥陀佛”,不会多说话的。

    “她叫我到她房里去。”

    “你喜欢心经么?”

    “我喜欢。”她脸上露着稀有的灵光说:“我已经会背诵了,这比诗还有趣。”

    “你已经会背诵了?”我问。

    “我念给你听好不好?”她说着就很熟的念了起来。她的低吟永远有奇怪的美妙。

    这当然使我非常惊讶,我默默在她后面走着,这次我们顺着溪流往下走去,天空有云,太阳时隐时现,下望田陌阡陇,烟尘弥漫,四周有树,树上不时有鸟儿在歌唱,宁静的世界只有我同芸芊。她把心经背完,突然她说:

    “你看见那只翠鸟么?多漂亮。”

    我果然看见树上一只曳着长尾,全身青翠的鸟儿,芸芊忽然像对它说话似的咕哝了一回,她说:

    “我们回去吧。”

    “累了么?”

    “不,”她说:“蓬悟师借我一部《金刚经》,你今天教我好不好?”

    “啊,我也不见得都懂。”

    “但是我奇怪,我喜欢,好像很容易接近似的。”

    于是我们回到庵里,就在我所住的小院中,一张板桌上,我照着字面为她讲解《金刚经》,她眼睛闪着奇光,感到非常有兴趣,碰到我觉得对她难以讲解的地方,她总是说:“不要紧,不要紧,讲下去。”上午下午我们都在那里消磨了,但是这是一个多么和平宁静的一天呢。

    我于第四天一早下山看朋友,芸芊留在庵里,没有跟我去。我计划先去找一个职业,再去找一个于职业便利而又是清静的房子,等布置好一切,就同芸芊结婚,我决定为她把生活改成简朴安详,我决定不带她接触她所不习惯不喜欢的社会,而伴她多接触自然,山水,树木与飞禽,但这一切都不过是我自己在睡前醒后独自打算,我没有同芸芊谈起;

    芸芊一进宝觉庵就一直像整天同鸟儿在一起一样,她安详,愉快,脸上是和平的微笑,眼中是神奇的光亮,我不愿再把世俗的事情去打扰她,因为我知道她在那方面是幼稚无知,而她是完全信赖我的。

    但是当我于那天找了三个朋友跑了一天回到宝觉庵的时候,我没有法子不告诉芸芊,我实在太兴奋太快乐,我一路上来几乎不能停止唱歌与欢呼。

    蓬悟师正在做晚课,芸芊在院中等我,我一进门就把她抱了起来。我于是告诉她我出去找了三个朋友,真是好运,一个在图书馆里,说他们正需要聘请一个主任;一个是中学校长,他们还缺一个英文教员,我肯去他们高兴极了;还有一个在报馆里,说马上可以让我进去;本来我愁没有职业,现在有三个职业可以给我挑选。

    我于是就告诉她我心里的一切的计划,我说今夜我决定了在哪里做事,我就去找房子;找好房子布置好了,再让芸芊去看,我还告诉芸芊,我现在还不想带她游山游湖,我要等什么都布置好了,结了婚,那时候我先要同她在湖光山色里逍遥两星期,以后再去做事。

    我挽着芸芊站在山门。望着天边的落日,山下的炊烟,林中的归鸦,我倾诉我对她的爱,我决心舍弃对尘世无谓的恋执,同她过淡泊恬静的生活……

    但是,芸芊竟沉默着,没有说一句话,我回头看她,她莲花瓣一般的脸颊,映照着斜阳,更显得无比的艳美,淡淡愉快的微笑永远有神奇的洁净,她没有看我,她从怀里拿出两张签诗,她拿了一张给我,她说:

    “这是我替你问的。”

    我接过一看,看到那上面写着的是:

    “有因本无因,无因皆有因,

    世上衣锦客,莫进紫云洞。”

    我突然有一个说不出的感觉,连连读了五六遍。芸芊又递给我一张,她说:

    “这是为我自己问的。”

    我接过来,读她的签诗:

    “悟道本是一朝事,得缘不愁万里遥。

    玉女无言心已净,宿慧光照六根空。”

    我再读了一遍,我又读了一遍。我不能再说什么,望着天边的落日,我沉默着,我的科学知识与修养竟未能救拔我那时候的迷信,但是即使是迷信,而它又是多么美丽呢!半响,芸芊忽然说了:

    “这里已是我的天堂。”

    我说不出什么。

    “法藏师蓬悟师她们才是真正不以为我是白痴,不以为我是愚笨的人。”

    “但是我……”

    “你是好的,但是我在你身边,觉得只是依赖你;同她们在一起,我觉得我也在帮助她们。”

    我不懂,但我曾经懂过什么?

    我返身到了庵里,我开始恨法藏师,这个老尼姑究竟用什么诱惑了芸芊。

    我避开了芸芊,一个人到法藏师的房里去。

    这房间很暗,没有点灯,她拿着念珠闭着眼在念经。她连眼睛都不张开说:

    “你坐。”

    她满面皱纹的笑容,慈祥而幽默,在暗淡的光线下,它使我的心沉了下来,我说不出话,我坐下许久,把想说的话语改变了好几次,最后我开口了:

    “法藏师,你以为芸芊在这里是对的吗?”

    “除了她自己,还有谁能够知道这个呢?”

    我没有话说了。

    “她认为快乐的,”她说:“我们作苦痛的解释有什么用呢?”

    我不能再说什么,枯坐了半晌,天渐渐的暗下来,房内已经漆黑了。我站起来说:

    “谢谢你。”

    十五

    我一夜没有入睡,第二天她们做早课的时候我就起身:在殿前我看到芸芊已经穿着袈裟,伴蓬悟师在做早课了。

    早餐后,我一个人在房间内,蓬悟师进来看我,她说:

    “芸芊仍旧愿意听你的话的,如果你一定以为……你知道她难过。”

    “我知道。”

    “但是她是有缘的,同这里。”

    “我相信。”

    “她可以在这里,不一定马上要出家,反正她是吃素的。”蓬悟师又说:“你如果在杭州做事,常常可以来玩,这有什么不好呢?结婚成家,对你对她是幸福的么?你是聪敏人,你知道她的性格比我详细,你期望她幸福比我还渴切,你决定好了。”

    “谢谢你。”

    假如我听蓬悟师的话,我在杭州做事,每星期来看看芸芊,这也许是幸福的生活,但是我不能,我有世俗未脱的欲望,我不愿自私,但我仍有自私的心理,我知道芸芊是超脱的,高贵的,她不是属于我的,她属于一个未染尘埃的世界,在那里,她才显露她的聪慧光彩与灿烂;在那里,她才真正有安详与愉快。

    我无助于她,无益于她,我在她已是一个多余的人,在她,我是她感情上的负担,正如她在上海时是我的负担一样。这还有什么话说!我没有再见芸芊,第二天一早我就下山,我马上回到了上海。

    上海的生活还是同过去一样,忙于是非,忙于生活,忙于应酬,忙于得失,我希望我很快的就忘去芸芊,然而她始终在我疲倦时孤独时在我心中出现,而我的生命离她的境界又是多么远呢!

    两个月以后,忽然李宾阳来看我,他告诉我他接到芸芊的信,他曾经写信去劝她同我结婚,但是她来信说她已经觉得宝觉庵是她的天堂了,她不想改变。宾阳因为不放心,所以亲自到宝觉庵去了一趟,他在那面住了一星期,他看芸芊过得非常快乐,同庵中的人有说有笑,所以他也就放心了,他捐了两千元钱给宝觉庵,也算他对妹妹一点意思。

    这是我所知道的芸芊最后的消息。

    以后,我一直在都市里流落,我迷恋在酒绿灯红的交际社会中,我困顿于贫病无依的斗室里,我谈过庸俗的恋爱,我讲着盲目的是非,我从一个职业换另一个职业,我流浪各地,我结了婚,离了婚,养了孩子;我到了美洲欧洲与非洲,我一个人卖唱,卖文,卖我的衣履与劳力……!如今我流落在香港。

    我忘了芸芊,我很早就忘了芸芊,但每到我旅行到乡下,望见青山绿水与青翠的树林,一听低微的鸟语,芸芊的影子就淡淡的在我脑际掠过,但这只像是一朵轻云掠过了天空,我一回到现实生活里就把她忘去,多少次我都想写封信问问她的近状,但是对着我污俗的生活,我就没有勇气去接触这无限平和单薄的灵魂。五年前,我回国,我曾经写信给李宾阳,没有回信。

    如今我忽然接到了那部《金刚经》,我发觉这就是那部在我们到宝觉庵第三天,芸芊要我教她,我们在小院子板桌上读的经本,那是法藏师借给她的。

    信与书都是从我故乡转寄来的,我已经不知道我的故乡还有什么族人存在,但是他们从何处晓得我的地址呢?这当然不难,上海的戚友都知道的。但我也不想去知道了。

    我看到了圆镜里我的自己,一个多么世俗的面孔挂着泪,染着尘埃,我早已不再茹素,虽然我并没有再吃家禽与飞鸟。

    我抛开镜子,我的泪突然滴到了桌上的《金刚经》,我看到上面的两句:

    “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磐而灭度之……”

    作家徐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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