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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无客上门,旅馆大堂回荡着吉他与民谣歌声,有些寂寥。
楚乔抱着把破旧吉他在炉火前弹唱,莫名坐在一旁安静倾听,画面与歌名相得益彰——《远在北方孤独的鬼》。
我站在柜台前,看着面前这个已经熟睡了很久的黑猫,想起了封小荷,自从115房客上门之后,她就离开了子夜旅馆。她没有说自己要去哪,只是跟莫名私下说了几句话,然后看了我一眼,便推开旅馆大门,消失在无边的夜色中。我曾问莫名她说了些什么,莫名木着张脸,说:“她让我好好照顾你!”
我回头,墙上新添了一把长剑,剑柄处刻着一个“孟”字,我想,每个人都有一些执念,找寻执念并不是什么坏事,虽然执念本身是坏事。只是回想起115房客时,心中又涌现出些许的不安,因为当时那个名叫李蓉的姑娘的脸,在炉火的映照下模糊不清、摇曳不定。根据守夜人词典记载,只有当一个人魂魄不容的时候才会出现这种状况,所以那个姑娘有问题——她的体内有别人的魂魄。
可是那晚封小荷亲自把钥匙给了她,显然是不想让我多管这件事情。
“诶,江夜,帮我端杯水过来!”楚乔在间奏中朝我喊道。我回过神,像保姆一样端了个大瓷缸走过去。
“你刚才想什么呢?”楚乔问。
我递过水:“我在想隔壁老王去哪了,已经过了饭点了,还没送餐过来!”
话音刚落,叮铃铃一阵悦耳的风铃声响起,我们仨一齐望向大门。
1
进来的不是大胡子送餐员,而是个女人——一个头发凌乱,衣裳不整,极其狼狈的女人,进来之后先是一把关上门,然后靠在门后,脸色发白,喘息不停,像是在躲避什么恐怖的东西。
“你好,请问……住店吗?”我尝试性打招呼。
她循声望过来,脚步立马跟上,不过走得太快,被素白的长裙绊了一脚,一个踉跄,差点跌倒。我赶紧上前扶住她:“别害怕,不论外面有什么,这里都是安全的!”
小手冰凉,额上冷汗未干:“救我,求你救我!”
“别急,先烤烤火暖暖身子,有话慢慢说!”我扶她坐下。
楚乔放下吉他,抽出纸巾给她擦了擦汗。我抽空打量了一下这个女人:齐眉刘海,脏兮兮的素白长裙,大眼小嘴高鼻梁,典型的美人胚子,但眼窝内凹,显得有些阴郁。
她眼神躲闪,显然还在惊惶之中。楚乔见状,干脆把刚从我手里接过的瓷缸递给她:“这茶安神!”
女人确实渴了,咕噜噜喝了好几口,又休息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四顾之后,目光在我们仨身上来回打量:“你们……是谁?这……又是哪?”
莫名开口了,却没回答问题,而是指着她半露的肩膀问道:“那是什么?”我顺着指尖看过去,女人的肩膀处有两条模糊的黑色印迹。楚乔瞪了我一眼,赶紧帮她整理好衣衫:“你们整天在瞎看些什么啊!”
我耸肩表示无辜,而逃脱了指责的莫名依旧在坚持:“是什么?”
女人看了莫名一眼,又把目光沉进炉火,缓缓说道:“应该是……尸斑!”
2
我叫罗秀,是一具行尸走肉,多年前的一个雨夜,被一个变态打昏,囚禁在了一个阴暗的地下室直到今天。这个变态身形修长,唇红如血,比女人还妖艳,不过他从来不跟我说话,每次送饭进来,都只是痴痴看着我笑,阴阴惨惨,让人心里发寒。
你们能够体会那种生活吗?被锁在暗无天日的密室,没人说话,无事可做,只能卧在潮湿的地上,整天与蟑螂老鼠为伴。可有一天,男人把蟑螂老鼠尽数除尽了,还帮我铺上了地毯,我愤怒地看着他,但他依旧阴笑着,似乎在说:“不用谢!”
时间成了我最大的敌人,我身体里的骨血在日益腐坏,每一天都觉得自己该死了,可是又总也死不掉。我尝试过绝食,可饥饿到一定程度,我就失去了意识,等再度清醒,食物已经被自己吃光了。
也许是上天不忍,在我似乎彻底化为尸体之前,给了我一个逃脱的机会——铁链在今天居然腐朽断裂了。变态来送餐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件事,在他转身要走的时候,我用断掉的一截锁链狠狠甩向他的头,把他砸晕在了地下室。随后在他身上摸到钥匙,解开了手脚的镣铐。
我从没想过自己会自由,我以为自己最好的结局就是能不那么痛苦地死去。
我走过一连串的上升阶梯,来到悬在头顶的铁门前,用钥匙打开锁,顶开门,上到了地面。杂物间,出门,走到一道走廊,推开门,居然是一个广阔的大厅,里面站满了形形色色的人,而我就这样衣衫褴褛头发枯黄地暴露在了大众视野之中。我十分惊慌,赶紧往后一闪,闭上了眼睛。但随着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我察觉到了异常。太安静了,是的,那么多人的一个大厅,实在太安静了。我睁开眼,慢慢走出去,仔细环视四周,这些人居然都是静止的,一动不动。我朝着最近的那个人走去,有点面熟,再近一点,爱因斯坦?直到走到跟前,我才恍然大悟——他不是人,而是一尊蜡像,这里是一个蜡像馆。
这么多年,我居然一直被那个变态囚禁在一个每天人来人往的蜡像馆地下。
3
时间已近傍晚,只有少许光线从四周的窗户漏进来,整个大厅摆满了一排排肢体怪异的蜡像,灰暗死寂,气氛瘆人,我突然有些害怕,赶紧快步穿过去,打开了另一侧的门,但是我的面前又出现了另一个蜡像大厅。
应该是每一个大厅都是不同的主题,上一个是伟人厅,这一个是……明星厅。四大天王、演星、歌星,这些蜡像身着华丽服装或站或坐,脸色都带着笑。因为光线太差,以至于每个蜡像的笑,都显得阴森诡异。
我再次快步穿越大厅,打开门,来到了一个稍小一点的厅,这个厅的主题居然是——地府。阎王、黑白无常、牛头马面、上刀山油锅的恶鬼们散落在各处,厅内还搭建了阎王殿奈何桥黄泉路等建筑。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总觉得这一个厅的蜡像比前两个要更逼真,以至于让我有点不敢往前走了。
但这毕竟不是一个久待之地,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跑。途径奈何桥时,一黑一白两个无常使者站在桥尾的左右两端,我从他们中间路过,感觉脖颈处有一股莫名的凉意,内心深处竟涌现出一股会被他们带走的荒谬感。我走过桥,回头望了一眼,黑白无常还是如刚才那般安静立在桥中。还好只是蜡像,内心舒了口气,赶紧往前走。
这个厅的门做成了鬼门关的样式,两道黑色的大门上挂着沉重的铁拉环,两个恶鬼立在门的两侧。我走至门前,突然脑子里闪过一道电光,位置不对!我赶紧再次回头望,这时候竟发现黑白无常已经站在了奈何桥头。由最初的桥尾到桥中再到现在的桥头——他们俩一直在悄无声息地移动。
浑身突然爬满了鸡皮疙瘩,这阴惨的地府,这些恐怖的蜡像,这诡异的移动,让我僵在原地不敢乱动。我紧张地注视着远处的黑白无常,持续了好一会儿,可他们并没有动,这是为什么?是不是我记忆力出现了问题,一个人在极度担忧与害怕的情况下是容易产生一些记忆与认知紊乱。
就在这时,黑白无常的头突然齐齐转了过来,直直看向我,身子也随之转过来,开始缓慢但坚定地朝我移动!我转身就跑,可刚跑两步,就被吓得摔在了地上。鬼门关门前,原本立在两侧的恶鬼守门人,不知何时竟双双站在了大门中央,堵住了我的去路……
4
我趴在地上,被吓得直哆嗦,闭上眼睛接受恶鬼索命。但奇怪的是,好久都没有动静。我慢慢睁开眼,发现门前的两个恶鬼居然又散在了两侧,我疑惑地回头望去,黑白无常也没有追过来,他们又背对着我站立在了桥尾。
我慢慢坐起来,仔细观察了很久,终于发现了隐秘,原来不论是门前恶鬼还是黑白无常,脚下都有纽带机关,他们会循着特定的轨迹慢慢移动,恶鬼的轨迹是在鬼门关前来回移动,黑白无常则是在奈何桥上来回移动。如果参观者不仔细观察,肯定会被吓一大跳,这个蜡像厅居然借用了鬼屋里的设定。
明白其中关节之后,我不准备再浪费时间,赶紧拉开门走了出来。这一次不再是蜡像厅,而是一条左右皆通的走廊。
凭直觉往左走,到了尽头又是一扇大门,推开之后,里面堆满了蜡像半成品,大部分用布盖着,小部分堆在大厅中间,旁边还放着刷子、烧锅、石蜡与色料等物品,看起来像是一间蜡像制作工坊。
工坊的另一边有一扇小门,我走过去准备打开看看,但行至一半,门突然开了,一个人影走了进来。幸好我正处在一个半成品蜡像身后,一闪就躲到了被布盖着的蜡像堆后。摒住呼吸,悄悄偷望,来人是一个民工扮相的中年大汉,他脚步沉重地走到大厅中间,将肩上扛着两个大麻袋卸下,然后走到我对面的墙头,按了一个红色的钮,接着回到麻布袋前,蹲下身子,抽起了纸烟。
大汉一根接着一根,我见他丝毫没打算走的意思,心中暗暗着急。地下室那个变态我只是打晕了,天知道什么时候醒转过来,如果再一次被他抓住,我肯定会被他折磨得生不如死。想到这,我突然想借着蜡像堆的掩护,贴着墙悄悄绕到小门溜出去。
可我刚准备行动,却为时已晚,因为一个人从大门走了进来,边揉着头,边跟大汉打招呼——正是被我打晕在地下室的变态。我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见机再行事。
大汉称呼变态为沙老板,两人应该是在进行交易,沙变态打开麻布袋验了货,然后掏出一叠钱给大汉,大汉捧着钱喜笑颜开连连鞠躬,感谢话说了一大串后,心满意足从小门离开。这下我终于确定小门肯定是蜡像馆的其中一个出口了。
可沙变态交易完成之后并没有着急离开工坊,而是把麻布袋里的东西倒了出来——那居然是两个人?不,两人脸色铁青,身上遍布灰黑色的斑点,显然是……两具尸体!!这个变态为什么要购买尸体?他想拿尸体做什么?
5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变态用行动回答了我心中的疑问——他开始烧蜡,调色料,然后用刷子在尸体上涂抹,动作之熟练,以至于半个小时不到,他已经将其中一具尸体的头变成了一个恶鬼蜡像。
我脑子懵了,这个人在用尸体制作蜡像?动作之熟练,意味着什么?也就是说……有可能我之前看过的蜡像,全都是他用尸体制作而成的!回想起先前穿过那几个蜡像大厅时,蜡像脸上那阴森的笑容……我的手控制不住地抖动了起来。
这时,沙变态突然抬头,看向我这边。难道是被他发现了?他慢慢站起了身,朝这边走过来。我的心跳陡然加快,双手紧紧握拳。他在蜡像堆前停了下来,与我只有一堆之隔。我想挪到旁边去,又害怕发出动静让他彻底发觉,只好僵在原地。所幸他没有继续往前,而是一把掀开了布,然后在上面摸索了一通,摇摇头,离开了工坊。
是材料的量不够了吗?总而言之,这是个好机会,我踮着脚尖一口气跑到了小门处,慢慢打开,迅速走进去然后轻轻合上。有喜有忧,喜的是终于离开了那个诡异的地方,忧的是门后并不是出口,而是一间小厨房。
我朝着厨房深处走去,大汉从这里来的,又是从这里走的,所以一定有通向外面的门。只不过在我途径砧板的时候,看到了一只手,人的手,却像猪蹄剁了半截搁在那!我已经被刺激得有些麻木了,是啊,这个把我囚禁了这么多年的男人本来就是一个变态,所以不管是用尸体制作蜡像,还是烹食人肉,都应该见怪不怪才对吧!
可我一联想到这些年他给我送餐时那怪异的笑容,腹内便一阵猛烈翻滚,弯腰呕吐了起来。闹出了不小的动静,我听到隔壁工坊内似乎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糟糕,被他发现了!我一擦嘴,赶紧往前跑,厨房到头,果然有一扇小门,我拉开,久违的新鲜空气被夜风带进来,是出口!
这是一条狭长的小巷,我跌跌撞撞往前奔逃,听见身后的撞门声,应该是追出来了,我不敢回头,只能拼尽全力往前跑。可是毕竟关在下面太久了,体能退化严重,还没跑出巷子就已经感觉全身乏力,肺内的空气在剧烈燃烧。这样下去被追上只是迟早的事情,我一咬牙,用手里的钥匙狠扎了一下大腿,借疼痛的力量终于冲出了这条巷子。可没想到的是……出来之后,横在我面前的只是另一条宽一点的巷子。已入夜,深巷无人,我病急投医,大声呼救,可没人理我。
我停下了脚步,实在跑不动了,所有的潜能已用完,受伤的大腿甚至让我难以站立。我正准备回头迎接自己的又一个噩梦,突然,一阵引擎的轰鸣声像是救世主一样在深巷响起,几秒之后,一个女人骑着辆哈雷摩托一个超远距离刹车,停在我面前。
“上车!”她的声音低沉得像男声。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跨坐了上去,接着风猛烈刮了起来,车开始朝前狂飙而去。
也不知开了多久,也不知开到了哪里,车速实在太快,我几乎全程不敢睁眼。待一切安静下来之后,我才下车跟救我的女人道谢,她慵懒地笑道:“不用谢,毕竟咱俩……罢了,替我跟江夜问好!顺便告诉那只黑猫,老娘这次给她送了一份大礼,算是还了替我擦屁股的情!”
我急忙问:“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啊,你这就要走了吗?”她没回答我的话,而是又说了一句:“他可能会追过来,自求多福吧!”说完一拧油门,便消失在夜色中。我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被扔在了一个荒凉的小镇,往前跑了一段路之后,终于看到了你们旅馆的红灯笼,于是急忙推门进来了。
6
罗秀讲完后,我们仨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我觉得这样的态度会伤害到顾客,只好第一个发言:“故事不错,惊心动魄!”楚乔第二个发言:“我还需要消化消化!”莫言用食指推了推眼镜:“所以,你的意思是,你身上之所以长出尸斑,是因为常年吃尸体人肉的关系吗?”
罗秀笑了一声:“像我这种人,跟尸体有什么区别?”
我忙抬手止住了还想继续发问的莫名:“求别再讨论这个事情了,我还没吃饭呢,再说待会铁定没胃口了!
我看向楚乔:“天快亮了,今晚就这样吧,你带她去116房间,我去登记一下!”
楚乔点点头,与罗秀起身,一起往里间的116房间走去,油灯照耀在她俩的侧脸上,在另一边投出两条长长的影子。
我沉思了一会儿,走到柜台前,翻开账本,写上“116房客,罗秀”,刚收笔,还在构思下面得写点什么,突然一阵风把油灯给吹灭了……这是我来子夜旅馆任职这么久以来,油灯第一次当着我的面灭。我想去摸火柴或者打火机,但突然地面一晃,人摔倒在地。子夜旅馆还能地震?
风越来越大,地面的摇晃也在加剧,整个旅馆像是突然变成了一叶航行在风口浪尖的小舟,正被风浪肆意摧残。我抱着柜台的腿,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但一股奇怪的力量像是在不停拉扯着我的思想或者灵魂去某个地方,一阵困意袭来,我慢慢闭上了眼睛,失去意识的前一秒,装死多日的黑猫像是突然闻到了鱼腥味那般醒转了过来,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听到了一声久违的猫叫。
再次睁开眼,地面已经停止了晃动,风也消散了,一切重归宁静。我站起身看向四周,莫名、楚乔与罗秀都躺在地上。我依次将其唤醒。莫名醒来之后,痴痴说出一句话: “旅馆这是……被入侵了吗?”
楚乔下意识反问道:“什么?”
而罗秀那藏在素白长裙下的身体,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
我环视了一下四周,原来如此,没有了火炉与柜台,只有散布在黑暗中的一个个肢体怪异的蜡像——我们已经不在旅馆大堂,而是来到了罗秀口中的那个恐怖蜡像馆。
7
闪电破空,闷雷滚过,大雨拍在窗户上,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在一个雷雨之夜,被一群有可能是尸体制作的蜡像包围着,感觉不会太好。楚乔扶着罗秀走过来,问我怎么办,我说:“这超出了我的认知范围,走一步看一步吧!”接着又问正在专注研究一尊蜡像的莫名:“你觉得呢?”
“走!”莫名说了一声,便突然朝前走去。我让楚乔与罗秀先跟上,我跟在最后。莫名走得很快,以至于两个女人不得不以小跑姿态才得以跟上,直到来到一扇门前,他才停下来。楚乔抱怨道:“走那么快干什么!”
莫名回头,幽幽说道:“刚才那个蜡像的眼睛,会动!”
我们一齐回头,一道闪电照亮了馆内的情景,只见刚才我们站立的那块空地,不知何时,已被一群蜡像填满。
我下意识去看他们的脚底有没有纽带,可转念一想,哪有纽带可以控制眼球的,“跑!”我一挥手,转身拉开大门,将大家都推进去,然后自己进去把门一关,刚好地上有根棍子,我捡起来将其横插在了门把手上。
忙完这一切之后,我开始打量这个厅,很好,这个厅……一片漆黑。因为没有窗户,电光透不进来。我在门边摸了半天,居然没有电灯按钮,这个馆配得上五星差评。
“喂,你们去哪了?”我这才发现自己落单了,我这样一个主动殿后的暖男居然被那仨给无情抛弃了?我摸黑往前,心里有点发怵,毕竟失去了视觉,万一摸到了一个会动的尸体蜡像怎么办?
嗯?我转头看向左边的墙壁,黑漆漆一片,没有异常,可它在我刚才的余光里好像亮了一盏灯。据说人在绝境下容易产生幻觉?好在我这人没什么好奇心,绝不会像恐怖片的主角那样被这种东西所吸引,从而改变前进方向走向作死的不归路。我坚定向前走,不多时,碰到了一扇门。
我推开门……这是,回来了吗?在我面前的一栋挂着两盏大红灯笼的老旧建筑。红灯之间有一牌匾:子夜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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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不是旅馆,是客栈。不过这个蜡像馆居然会有这么小众的主题厅吗,不敢置信啊!
客栈的门开着,我走了进去,大堂的布局与旅馆并无二致,火炉、柜台,乃至于柜台上的油灯都是点在同一个位置。封小荷与化作人形的黑猫习尧坐在火炉前似在聊天,一个面容冷峻的黑衣男子正站在柜台后低头写字。他们一动不动,显然是蜡像。不知为何,可能是油灯让我心安,同是蜡像,外面那些让我觉得阴气逼人,但子夜客栈里的这几人,却让我觉得温暖亲切。于是我走到火炉前,搭了搭封小荷的肩,搓了搓习尧的头。
在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闲逛,感觉很奇特,我心里突然涌现出一个想法——不知道地下室有没有做出来,里面会有一个我自己的蜡像吗?我向里间走去,到了楼梯拐角,发现没有地下室的开板,只有一条通往下面的阶梯开口,黑黝黝的,跟恶魔之口似的。
本不该有的好奇心突然涌现了出来,我回到大堂,把柜台上的油灯提上,还给黑衣男子鞠了一躬,顺便看了看他写的东西,账本上只写了一个1字。我提灯走进了那个黑黝黝的入口。阶梯不长,走了十几步便到头了。横在我面前的是一扇房门,上面挂着120的门牌。
居然是120房间。
我拧了拧门把手,没拧动,想来只是一个装饰用的道具门,正准备走,却发现门沿边有一些奇怪的东西,提油灯一照,是一些恐怖骇人的雕刻,骷髅手、触手、恶魔的爪子等东西布满了门沿四周,乍一看,就像是里面有无数的恶鬼怪物想要爬出来,却被一道轰然关上的门夹断了手脚。
我打了个冷噤,赶紧往回走,好奇心果然不是个好东西。我重返大堂,将油灯放回原处,准备离开这个蜡像厅,但余光却发现了一丝异常——黑衣男子笔下多出了一行字,原本只有一个1,现在成了一句完整的话,而且这段话让我突然毛骨悚然——120房客,江夜!
我不自觉抬头,发现黑衣男子早已经不再是埋头写字的姿势,而是偏着头,用玩味的眼神看着我。不仅是他,就连坐在火炉前的封小荷与习尧,也已经纷纷转过头来,直直盯着我看。
我拔腿就跑,但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阵巨大的轰鸣声,像是什么东西冲破了束缚,一股磅礴的吸力把我往回拉。我一把抓住柜台的桌角,却不小心碰倒了油灯,大堂陷入黑暗。耳边开始响起风声雨声以及鬼哭妖啸声,吸力越来越大,我整个人被拉扯得飞在了半空。
9
都赖隔壁老王今晚没送餐,以至于我手脚乏力,眼看就要抓不稳桌子,一点金光却从大门外飞了进来,它快速飞过我,像是要飞到引力深处,接着又是一阵轰鸣之声,撕扯的力量突然消失,我掉在地上,摔了个两眼昏黑。
待我爬起来,客栈已经不见了,蜡像也已经不见了。这个厅变成了一个上下左右纯白的房间,只在前方开了一扇金色大门。我朝门走去,像是走在虚空之中,不费力也不受力。跨过那道金门,来到了一个圆形小厅。小厅顶端是透明的弧形玻璃,挡住了汹涌的雨水,漏下了明亮刺眼的电光。
小厅四周开了很多扇门,但除了我那扇是金色,其余的都是黑色。我走出来后,身后的金色大门也随之消失,化作了一点金光,飞到了一扇黑门之中。黑门如墨,但金光却似能净化这墨。门的颜色由黑变灰,再变白,最后变成金色。在这变幻的过程中,我看到了一些画面——莫名悬在一个大坑之上,双手死死扒住坑边,但坑下有火焰越升越高,还有各种身着方巾襦袍的鬼魂不停往上爬,想要去抓莫名的脚……
待黑门彻底变为金门后,略显狼狈的莫名走了出来,他见到我,一愣,接着点点头,没有多说话,而是与我一同注视着金光飞到另一扇黑门之中。
这扇门显现出来的画面是一个巨大的迷宫,由巨大的日晷指针、沙漏瓶与钟表的齿轮组成,楚乔在里面茫然行走,她不知道的是,每一次她躲过那些致命的齿轮与指针,从一个圆盘跳到另一个圆盘,或者从一个瓶口钻入另一个瓶口的时候,自己就会一分为二,她以为是自己去到了另一个地方,但事实却是另一个地方复制了一个她。也就是说,随着她做的选择越来越多,分裂出去的自己也就越来越多,到时候哪怕能走出迷宫,但哪个她才是原本的她,或者哪个她都不再是原本的她,从踏入这个迷宫的那刻起,她就注定走不出去了。
就在我暗暗为她揪心时,金光拯救了她,就像拯救我和莫名一样。楚乔跨出金门,看见我和莫名,擦了擦额前的汗,长长舒了口气。
三个人聚拢起来,我说:“我可能知道了你们俩的秘密!”
莫名用中指推了推眼镜:“亏了!”
楚乔反问:“什么啊?”
我指着她身后的那点金光:“你自己看吧!”金光又飞到了一扇黑门之中,但这次黑门迟迟没有被净化变色,也没有画面浮现,仿佛像泥牛入海一般没有动静。楚乔问我:“看什么?”
我有点尴尬,说:“看门啊,你见过这么黑的门吗?”
莫名往前走了几步,看了看四周,说:“那扇门里应该是罗秀。”
10
“要进去找她吗?”楚乔开口。我和莫名对视了一眼,我摇头,他点头。正僵持着,楚乔突然指着前方说道:“不见了!”
门仿佛看不惯我们的犹疑,自己消失掉了?
真是又惊悚又好笑。
多门的圆形大厅现在只剩下一扇普通的木门,我们仨走过去,推开,一间普通的卧室。啪嗒一声,楚乔摸到了电灯开关,昏黄的光线洒满房间。我把门关上,隔断雷雨,这间卧室的色调温暖舒服,与之前的场景形成鲜明的反差,以至于让人心生困意。
莫名走到桌前,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警告我:“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说完拿起了一个相框递给我。
是一张结婚照,女的面熟,细一看,不就是罗秀吗!男人高罗秀半头,身形修长,面貌俊美得过分,难道是……
莫名点头:“对,应该就是那个罗秀口中的变态!”
楚乔接过相框,开始发挥脑洞:“是不是这个变态出轨了又被妻子发现了,所以把她锁在了地下室,折磨得精神失常?”
莫名点头:“不排除这种可能!”
我也提出了一个想法:“是不是变态有恋尸癖,经常偷偷把尸体做成蜡像来欣赏,结果某天被妻子无意撞见,妻子接受不了发疯逃跑,但却被抓了回来关在地下室!”
莫名点头:“也有道理!”
在房间转了一圈,楚乔发现了一本佛经,翻开看了几页,又丢到了一边。我捡起来看,上面写着一些地藏王与阿修罗的故事——
地藏王,是人间大善菩萨,曾发出宏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认为一切恶皆可超度。而阿修罗是非神非鬼非人的物种,传说三头六臂,本是无善无恶,偏偏参与了一场天界的战役,死伤惨重,最后被佛祖收编。但这里面有一位能手障日月的阿修罗王,因曾见到天火烧族人之塔,百万阿修罗众困死塔中,而不信佛法,斗战成魔,故死后堕入阿鼻地狱。但他法力高深,即便在地狱,也食尸吞鬼,是三界六道最为头疼的存在。
地藏王知道这事后,便去超度他。地藏王像心灵鸡汤导师,说世间有什么恩仇是不能放下的呢,即便不能不放下,你再造杀孽也于事无补。阿修罗笑道,最讨厌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菩萨,明明没受过苦,偏偏让人释苦,你哪懂什么叫痛苦!地藏王说,那我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尽情折磨于我,让我食你所受之苦,若我心怀怨愤,不能释苦,便是你赢,若我能释其苦,那便是我赢,此后你便得放下屠刀……
看到这,后面的几页纸居然开始讲其他佛的故事,无良作者,钓人胃口,编不下去了就另起炉灶。
莫名和楚乔把卧室搜刮了一圈,除了两个手电,没有再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我们便从另外一扇门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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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卧室出来,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往前走了一段距离,有一扇门,推开之后,我用手电一照,嘿,刀山油锅,受难恶鬼,忘川奈何,孟婆无常,这里想必就是罗秀口中的那个地府主题厅了。我记得她说过,从地府出来之后是一条两面可通的走廊,她走了左边,是一个蜡像制作工坊,而我们从右边来的,是变态馆主的卧室。这样一来地图就对上了,我们想要逃出去,只要沿着罗秀曾经的逃跑路线走就好了。
我把想法一说,便带队朝前走。推开工坊大门,手电往前一照,果然有一扇小门。但楚乔却突然惊叫了一声,我把手电晃了晃,照见了地面上的一具尸体。我对楚乔说:“你一个鬼怕什么尸体!”楚乔怼了我一下:“你不害怕你手抖什么!”我羞愧骂道:“主要是太他妈残忍了!”
准确来说,我照到的只是半具尸体,因为还有一半已经四分五裂地散在了周围,像是被某种怪物硬生生撕碎掉的。满地的残肢与碎肉,血腥气浓郁得让人犯呕。躯干部分旁边有两个鼓囊囊的麻布袋,我本想靠近一点查看,楚乔却捂着鼻子拉着我从墙边绕了过去:“你今晚好奇心很重啊?”我一想,也对,原则都丢了,赶紧拉开小门……等一下,我拉住楚乔:“是不是少了一个人?”楚乔也左右一望,脸色一变:“莫名不见了!”
我急忙问:“你还记得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吗?”
楚乔想了想:“好像从地府那会儿开始,就只见你手里这道手电光了!”
他一定是进去了,他这人好奇心太重了,太适合去当鬼片男主角了!
楚乔问我:“要去找他吗?”
我捏了捏门把手,摇摇头:“我不想当男主,我就想当一个死跑龙套的!这场戏咱俩先杀青吧!”说完与楚乔进入了门内。
我不想多去看厨房内有没有什么断手断脚了,我拉着楚乔一口气奔到头,握住通往小巷的门的把手,正准备拉开……妈的,脑袋突然吃痛,被人从后面偷袭了!
12
意识迷糊间,感觉被人当成死猪一样在地上拖动,背肯定磨破皮了。耳边隐约还回荡着一个妖里妖气的声音:“小糕点,现在可不能让你走,好戏才刚要开场呢!”
待我完全清醒,发现自己已经被绑在了一个座位上,左边是楚乔,右边是莫名。我情不自禁调侃了一句:“哟,这么巧呢!”莫名说:“我发现了一些事情。”我静静看着他,他皱了皱眉:“总之,你待会就知道了!”
这是一个展览厅,但装修得跟个小型歌剧厅似的,我们仨倒霉蛋被绑在第一排的座位上,面前是亮着大灯罩着红帷幕的台子。
帷幕被缓缓拉开,一个妖艳的男人出现在台前,与他一共出现的,还有一个十字架火刑台,而浑身血痕的罗秀正被绑在十字架中间,耷拉着脑袋,不知是死是活。
男人手里举着一个火把,脸色洋溢着跟奥运火炬手一样的笑容。
“真恶心!”楚乔骂道。
男人把火炬轻轻一掷,十字架下的柴火突然就烧了起来。火光把空气烤得炙热,罗秀的身子在烈火的烘烤下开始扭曲颤抖,她还没有死……但即将要死。
“畜生!”楚乔有些哽咽,“对自己的妻子你怎么下得去手!”
火越烧越大,罗秀彻底醒了过来,她脸上写满了惊慌与恐惧,嘴里发出沉痛的呻吟,身子猛烈挣扎,但是毫无作用。
这时,男人依旧笑着,但眼里的热泪却滚滚而出,样子看上去怪极了。像是美国恐怖片里那种具备反社会人格的变态,在成功施暴时因承受不了强烈快感而呈现出扭曲的丑态。
我不忍见到这一幕,闭上了眼睛。
结果,却听见轰隆一声巨响,大厅被震得抖了一下,左耳涌进楚乔的惊呼,右耳涌进莫名的叹气声,我睁开眼,只见十字架下的火堆熄灭了,一根巨大的铁棒正插在上面。而男人死死盯着大厅门口,我回头,只见门突然被震开,一个小个子身影立在那,长长的马尾,黑亮的夹克,酷酷的长靴,眼神桀骜,冷冷一笑。
是习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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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来没对这只病猫有着如此强烈的好感,内心突然就理解了为什么少女们总是崇拜危急关头力挽狂澜的侠客或者超级英雄,因为是真的很过瘾啊!
习尧往前踏出一步,瞬间便到了我们身边,但她没看我们,又跨出了一步,直接闪现到了台上。楚乔来得晚,所以不认识她,但看情形也知道是来帮我们的,于是激动地说道:“揍他,揍死这个负心汉!揍死这个死变态!”
我和莫名不约而同看了楚乔一眼。我吐槽道:“大姐,今晚有点反常啊!”楚乔没理我,直勾勾盯着台上的两人。但现实并不如她所愿,两人并没有大打出手,而是企图以嘴炮的形式攻击对方。
习尧说:“沙老板,玩得这么大!虽说老家伙出差了,小荷又离开,王言刚好去找她了,但旅馆也不是就没人了啊!”
男人开口说话,声音妖娆:“你的伤还没好,所以你阻止不了我!”
习尧嘴角一勾,露出一抹不屑的笑容:“我给王言打了电话,他现在应该已经赶到太平街口了!”
男人脸色一变:“想不到一直以冲动好战闻名的习尧也学会避短借势了!”
习尧满脸得意地望向我:“别以为旅馆的人都跟那个守夜人一样傻!”
我忙看向楚乔,莫名却在一旁提点道:“她说的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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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身体止不住发抖:“我不甘心,我都做到这份上了,难道要收手吗?”
“不是你想不想收,是必须要收!后续的事情交给旅馆,你不用操心!”
“交给你们,她还能回去吗?”
“小心清理的话,有百分之二十的把握不伤害到她!”
“可你知道吗,我的办法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带她回去!”
“旅馆需要这份力量,以前只是窥探,不好意思去你家抢,如今你送上门来,不可能让你毁掉它!”
习尧说出这句话后,男子陷入了短暂的沉思,他哪怕是皱着眉,依然是带着笑,表情十分诡异可怖。
“希望你的百分之二十是真的!”他一挥手,罗秀便从十字架上轻轻飘了下来,落入他的怀中。他俯首,亲吻了一下罗秀的额头,轻轻地把她放在地上,然后转身隐入帷幕,修长高大的身影尽显落寞。
习尧向巨大的铁棒踢了一脚,棒子往上一飞,把整个建筑捅出了一个巨大的窟窿,雨水倾盆而下,一瞬间像子弹一样打到脸上,寒冷、疼痛,我浑身一抖,一眨眼,发现自己正躺在旅馆的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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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做了一场梦,梦醒后旅馆还是老样子,油灯亮着,黑猫睡着,天光从明瓦漏下,提示我该下班了。我爬起来,看了看同样从地上爬起来的莫名与楚乔,招呼道:“折腾了一夜,都累了,赶紧回去休息吧!”
楚乔疑惑地看着我:“最后的剧情你看懂了吗?”
我摇摇头:“没看懂,但是我没什么好奇心!”
“贱人!”楚乔小声骂了一句,但还是被我听到了。
莫名走过来,说:“我独自穿过那几个主题展厅,去到了沙老板关押罗秀的地方,发现了一些问题,你们可以思考一下。第一,什么样的地下室会在上下两面都上锁?第二,我检查了锁链,断口并不是风华腐朽而至,倒像是被某种巨兽利齿经过长时间的撕咬磨损导致的。第三,罗秀身上的不是尸斑,哪怕她整天吃尸体,哪怕她活得像行尸走肉,但尸斑只会出现在死人身上。后来她被绑在十字架上时,衣衫半褪,双肩挣扎扭动时,两边都有黑色的纹路显现出来,很明显,那其实是纹身!”
楚乔说:“纹身又有什么奇怪的,难道有纹身就不是好女孩了吗?”
莫名没有接话,而是反问:“你们走另一条路时,有没有发现什么?”
我痴痴说道:“一具被撕烂的尸体,与两个鼓囊囊的麻布袋子!”
莫名推了推眼镜:“还记得当初罗秀陈述时是怎么说的吗?”
我点点头:“她说她看见变态馆主跟大汉做了交易,然后馆主把麻布袋里的两具尸体倒了出来,其中一具做成了蜡像……”
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看了看楚乔,又看了看她身后光亮的地上,突然苦笑了一句:“楚乔送罗秀去116房间时,地面上有两个影子。”
楚乔一脸纳闷:“这不很正……”
莫名打断她:“别忘了你是鬼,你没有影子!”
三个人不约合同陷入了沉默,我越想心里越发寒,说:“……反正事情告一段落了,这些事情有高管处理,咱们还是不要多想了!”
两人点点头,我们一起往回走。路过108,莫名进去了。路过111,楚乔进去了。我一个人继续往里间走,毕竟地下室在最里面。这时我又突然想起了蜡像馆里的那个子夜客栈,妈的,这一次的经历让我对自己的狗窝都产生了恐惧。
终
旅馆很安静,脚步走在木质地板上响声格外大。一步,一步……又一步,112,114……116。
116的房门,居然没有关!!
本不该有的好奇与恐惧一齐涌上心头,我竟按捺不住,将脸凑到了咧开的门隙上——我看见罗秀像一个昆虫一样趴在地上,她的背上,原本纹身的地方生出了两只手,后腰也生出了两只手,这些手环抱着一个长方形的模型建筑,像是蜘蛛捕捉到了食物。最可怕的是她的脖颈,上面有三个脑袋,一个盯着我笑,露出尖利的牙齿,另外两个死死贴着模型建筑的两侧墙壁……
我终于知道途经蜡像馆的漆黑大厅时墙壁上亮起的灯笼是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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