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莫寒是被一串咄咄逼人的消防车的警鸣声惊醒的。
每辆车的哀号是单调的,可交织在一起,便成了一股势不可挡的震撼。先是破坏掉城市里一贯的节奏,瞬间即弥漫到天地之间,最后,汇集出一支最刺耳的,直抵莫寒的鼓膜,送来一个彻头彻尾的惊颤。冷汗顿时塞满睡衣和皮肤之间。
有点反常,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突然,莫寒的手机响起急促的和弦。
喂?
莫寒,快、快回宿舍!咱们的宿舍着了!着火了!快、快回来啊……
啊!
手机掉了。原来是这样。
莫寒没回去,因为腿脚软得不听使唤。
上午十点左右,他觉得该灭了吧?才攥起遥控器,小心地拨到《当地新闻》。上面说:火势仍未得到有效控制。他迅速关上电视,丢掉遥控器,又缩回自己的被窝。
中午看,已成了省台的头条新闻。
晚上再看,央视新闻说:今日凌晨5时30分左右,××省××大学内一宿舍区发生特大火灾。火灾造成43人死亡,50人受伤……火灾的直接原因已经查明,经国务院调查组论证,起火部位和起火点已勘察清楚……因丢落烟头引燃室内电线……死亡人数还有增加的可能……
莫寒用力搂紧自己,试图冷静。惊恐地瞪着眼睛,回想自己前一天在寝室里的情形。抽烟了吗?抽了;扔哪儿了?好像丢在了电线旁边;当时熄了吗?好像——还冒会儿烟……
一屁股坐进床里,原来真是我干的。
怎么办?怎么办?
……
43条人命,50人受伤……我怎么能够担得起?我完了!我完了!
莫寒想狠狠地捶自己几拳,或者抽自己几个耳光,甚至想把指甲抠进肉里。可真的是给吓掉了魂儿,一摊死肉浮在床上,连勾勾手指的力气都没了。
他绝望地望着天花板,眼眶像一湾泉眼,汨汨地冒出“水花”来。溻湿了两颊,枕巾。为什么不如意的总是我?为什么别人越快乐就越快乐?越有钱就越有钱?为什么别人可以张狂,可以越走越顺畅?越走越向着高的方向?而我只配在这些人的脚踝处徘徊?
地球忽然加大了引力,害得“泉眼”喷流不止。莫寒越想越委屈,不知是恨别人,还是遗憾自己。
“泉水”戛然而止。是引力消失了吗?不应该呀!消失的话,泪水会朝着空间四散而逃的。
他不哭了,反而脸上爬上几缕会心的笑,释然似的。
身上的血脉也打通了。莫寒掀开被子,挺起身子,对着镜子整理了洁白的睡衣,给精致的“毛寸”掸了几滴啫喱。觉得还算满意。于是朝着落地式的玻璃窗,做了两步预备式的奔跑,然后一个跃起,顺着打开的窗户,飘了出去。
这还是他平生第一次住宾馆,住这么豪华气派,这么高的宾馆。30楼。
他以为会很优雅,是一种享受;以为会飘,像云一样;或者累了的话,可以坐在云端休息一下。但完全不是他想象的样子。下降的速度与方式难堪极了。像被千斤鼎坠着,像装了满满砖头的麻袋。
莫寒流了一滴泪,这回真的流到天上去了。
地面越来越清晰,所以莫寒闭上了眼。他以为不会痛的,只是不足瞬间的事儿。可没想到,这种感觉是软绵绵的。他试着吸气,闻到的竟然不是血腥味,而是馨雅的香气。
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稳稳地躺在一位老人的臂弯里。他以为,定是把老人家砸得够呛。却见他银丝满头,慈眉善目,一袭素色的古装扮相,侧卧在自己身旁。臂膀温暖而有力,镇定得很。
未容莫寒缓过神儿来,老人已摇摆着起身。带着他的身体,越摇越轻盈,最后,竟真的踏进云的行列。
老人把莫寒放到一朵云中,说:这是刚刚你那滴眼泪化作的云,我把你留在这里,要你在自己的眼泪里好好看看自己。声音如洪钟一样,回荡在整个星空。
什么?莫寒有些不解。
老人说,珍惜今晚的时光,天明时,你的“眼泪”就会消失了……说着,丢给莫寒一个遥控器状的东西。欲再问,老人已飘然而去。
“遥控器”上,密密麻麻的按钮。几个大按钮上写着:降生、童年、少年、青春、青年、中年、老年……大按钮下又排满小的按键。惟独最下面的,看不清是什么,只剩得“フ土”字样。
莫寒好奇,试着按下“降生”。云层忽然间有秩序地疏散开,最后围出一块宝石蓝色的天幕。天幕中,电光交会,流光闪烁,似散碎的万花筒之后,形成一块折着寒光的剔透的水晶屏面。
里面一个女人正在痛苦地分娩,另一个中年妇女忙活着。女人和妇女都很年轻,但莫寒立刻认出——那是妈妈和姥姥。那婴孩就是,自己喽?
好神奇!莫寒赶忙按下一个键。
自己长大了。简直是“激活版”的童年照片。穿着小花棉袄,晃着有点缺钙的大脑袋;和爸爸到海边的城市旅游,被蚊子叮得满身红包;掉进人家茅坑,妈妈哭笑不得地给我擦洗;唱着咿咿呀呀的童谣,逗得一家人哈哈笑……一幕幕地过着电影。
莫寒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继续按着。
“少年”开始,小按钮多了起来。
莫寒按下第一个。是自己的少年没错。又按下第二个,是自己没错,可经历却是完全陌生的,成了一个练琴的少年。在妈妈的陪伴下,寒来暑往弹得一手好琴,是一个少年钢琴天才。按第三个键,是一个练声乐的“自己”;按第四个,是一个练画的“自己”;第五个,练笔的;第六个,练跆拳道的……
莫寒又开始糊涂了,试着看看“青春”下的按钮。同样的事情发生了:只有当第一个小按钮按下的时候,里面的才是真实的自己。青春期里的小小念头,递纸条给喜欢的女生,粗哑的喉咙,毛茸茸的胡须……都跃然天幕。剩下的按钮呢?和“少年”一样,点击出来的人还是自己,的确是自己。只是做着不同的陌生事情。
这里的故事,有的是“少年”的继续:练琴的,练声乐的,练画的……还继续练着,而且愈发炉火纯青,甚至有些“自己”已经小有名气。可有的按钮下控制的情节又开始变化了:有的“自己”转向化学、地理、生物;有的玩起艺术;当然,也有铤而走险,踏上危险的不归路,或疯狂,或沉迷于成人场所,或打打杀杀……总之,儿时练就的本领,在这时只好屈尊一旁了。
看过,好一阵惊悸。
“青年”以后的路,莫寒不点按钮,也猜着了。定是有一条是自己走过的,剩下的应该是自己有可能选择,有可能经历,有可能实现,但终究错过的路。
他接着一个键一个键地按。的确像他想的一样,是前几个“按钮”,前几条路的延伸。不过结果却是莫寒没想到的。
练声乐的“自己”这时候已经大红大紫了,是排行榜上久居不下的歌手。有千万的fans,是新一代的“天王”。演唱会上,竟请来Jay、Elva、Jolin……因为他们都是“自己”的朋友,是可以卿卿我我勾肩搭背称兄道姊的好朋友。莫寒看得心花怒放,仿佛里面的“自己”真是自己,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梦想,想要的生活。
练琴的“自己”,在春晚上演奏;练跆拳道的,登上奥运的奖台;练笔练画的“自己”成天拿着笔四处签名。还有学化学物理什么的,要么成了学者,要么成了家……曾经“下流”的“自己”,也已是黑道的大哥,是城里呼风唤雨的人物……
莫寒彻底傻了:它怎么知道,这都是我想成为的种种?是我的理想、梦想、幻想之一、之二、之三……?他甚至激动得哭了。
可看着看着,又没那么兴奋了,心里平静了。因为他同时看到了那么多“自己”的不同结局与归宿。有的都没来得及用“老年”的按钮,因为年轻时的一次张狂、一次车祸、一次病变、一次作恶、一次节食……便一命呜呼了。致使“老年”的温馨与幸福都来不及上演。
莫寒开始明白那位老人的用心。
他看见了人生的起跌莫测,福祸变换,恍然觉得选择哪条路都是合理的,都是可以实现的,都存在着各自的荣耀与风光;当然,也都埋伏着各样的辛苦,艰涩与危机。
我的青年以后的路呢?他这才意识到。刚刚怎么没有呢?他又仔细搜了一遍,的确没有,于是把目光落在“フ土”上。
“フ土”键下也有两个小的按钮。他按下其中一个。
是他自己。接着他的“青春”演起。从高中毕业,到升入大学学文学,到今天读硕士学语言学。莫寒迫不急待地盯着以后的事儿,这才是他真正关心的:一心一意地刻苦钻研,置身书海、忙碌于图书馆里的身影,慷慨激昂的答辩,发表论文的喜悦,任教,评职称……教授,博导,学者……风光大葬,连教育部都发来唁函。
莫寒终于看到自己的后半生,美得险些从云上跌落。可这个又是什么呢?他按下最后一个按钮。
还是从“青春”演起,到今天读硕士。接下来呢?是自己吗?阴晴不定,喜则狂喜,悲则极悲。沮丧抱怨:怎么老天偏偏把我引到这个领域?我该把自己的青春困在这里吗?痴妄幻想:我有才华,我该成为歌手的,我该成天和S.H.E、F4、BoA……鬼混在一起;我该成为电影明星的,或许只差一步就会被张导冯导这个导那个导发现,我该成为2046的男主角的,只差一个这样的机会;我该成为艺术家的,可以借着艺术之名去勾搭女模特;我该成为建筑师的,意大利瑞士法国……到处都有自己的杰作;我该玩经济的,一夜赚它个10辆奥迪不成问题;我该踢球的,像小贝小罗劳尔费戈一样,进球后,翻个跟头,做几个漂亮的肢体语言;我该是个旅行家,做个单身侠客,四海留情;我该是个哲学家,说一句话吐一个字,都能让世人琢磨半宿;我该,我该……总之我干什么都能行,就是不该像现在的样子!不知是燥热还是臊热,直烧莫寒的耳根子。
里面的“自己”每天的生活就是这样的,反复抱怨反复幻想,只有想过之后才舒服些,仿佛已经成真了。可当“自己”发现这仅仅是幻想,不是现实时,又陷入失落和懊丧。觉察出“自己”的可笑、荒唐和幼稚。于是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进而贬低“自己”嘲弄“自己”。偶尔也会有这样的念头:我所学的也挺有意思,也很有意义。学到教授博导那天,又有谁敢小瞧咱呢?大概会拼命地猛学几天,可过了这热乎劲儿,就又反弹回幻想的状态。
莫寒发现,里边的我每天都盯着别人。别人不幸我同情,别人幸了我又不平衡;张扬得意的人,我嫉妒憎恨,万一他栽了,那个窃喜!“外交”上表现一贯的“亲善”,说着甜腻的话语,恨不得和人家挤一个裤筒;背地里仔细地盘算着:下一步能从你身上加倍得到些什么?偶尔也觉得“自己”累,觉得“自己”是何等的小人,不磊落,想揍自己一顿,做个好人。可天一亮,融进人堆儿里,不自觉地又回归到那副嘴脸。
每天都在想别人的一个皱眉,一个眼色,一个抿嘴……是什么意思呢?我今天说什么了?哪句话不对劲儿呢?整天泡在多重思虑下,高度戒备。
这里的莫寒后来毕业了,进了一所三流大学,默默无闻地终老……临死前还在想……
莫寒不愿承认,但的的确确,这个更像真实的自己。
老人家坐在莫寒的身旁,抱着他颤抖的肩膀。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
孩子,你明白了吗?其实人生中很多不如意不快乐都是你自己造成的;人生路上的很多障碍,也都是你亲手摆上去的。路很多,看你如何去选择;每一条路的归处也不止一处,看你如何去把握。很多人哪,都挣着抢着看自己的“今生”,忘记了行路,时间长了,把“今生”都快磨没了,只剩下“フ土”了。
说着,老人家收走“遥控器”,拂袖而去。
别走老人家!救我!我想活!想活!
来不及了,天已明,“泪”散了。莫寒真的掉了下去。
惊出一身冷汗。
消防车的声音还在耳边环绕,已渐渐淡了。莫寒睁开眼,看见同寝的两个兄弟趴在自己的床头。你昨晚梦到什么了?哭得那个伤心。一个问。
我把自己给丢了。莫寒顺手揩脸颊的泪痕。
结果呢,找回来了吗?
我想是的。
(2005年11月,作品《寻我》获海南省青年作家协会与吉林大学“海洋文学社”联合举办的“雅贤杯”原创文学作品大赛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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