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时间:2018年7月2日
受访者住址:招远市蚕庄镇山后冯家
采录:郑慧勇 姜玉香
文字整理:郑慧勇
人物小传:于鸿声,男,1931年出生,1947年(16岁)随全家从王家庄搬至山后冯家。1948年(17岁)当兵,1955年(24岁)回到冯家村务农。1956年(25岁)任河东乡乡长,1957年(26岁)回村任山后冯家大队支部书记,1989年(58岁)离任。任大队书记期间,曾2两次离任后又继任。1975年向上级申请17名知青落户山后冯家,知青在村期间任山后冯家大队支部书记。

聚村口,迎接心烦的孩子
1977年上半年,听到上边说我们这有知青上山下乡的政策,想到村里正缺劳动力,我就赶紧跑到公社去要。上边一共给了我们山后冯家大队17名知青,村里一下子能添这么多劳力,我和村干部们都非常高兴。很快就按照上边的要求,提前盖好了知青点的房子,就是在原来白家书房的位置共盖了9间砖瓦房,等着知青们住进来。
在他们没来之前,我就琢磨,这些孩子从城里来,咱这条件不好,穷山沟里的小村,路不好、吃的不好、住的也不好,来了后心情肯定好不了。咱得表达出咱的热情来,好好欢迎欢迎人家,得暖暖孩子们的心。于是我就在开会时把这想法和村干部们还有一些村民说了,大家也都同意我这想法。所以知青们来的那天,没用特别组织,就来了一大帮人,少说也有四五十个吧,自发地来到离村比较远的村南头的大道上,站在道两旁迎接这些孩子们。
印象里,当时他们是乘着一辆解放牌卡车来的。他们下车的时候,一个个的小脸儿都紧绷着。“我来你们村啊,一下汽车,心里就开始烦了。你看这道,连辆车都走不开;再进里头一看,村那么小,还在山沟里头儿,心里就更烦了。”这是他们后来跟我讲的实话。来了以后没多久就和我熟了,可能感觉我这个人还不错,思想上就和我拉近了,什么话也都跟我说,进村时的想法和心情也就慢慢和我坦白了。现在想,当时从他们脸上表情也能看出来。
都是孩子,刚离开爸爸妈妈,想家、心烦也是必然的,咱都理解。刚到这里三个月,其中有一位知青因为想家想得厉害,没和我打招呼,就偷偷地溜走了。我急啊,人家父母找到咱这儿要孩子可怎么办?我听说可能到潍坊去了,就立马去找,结果也没找到。之后,我就更加注意关心这些知青们的思想状态了,总和他们强调,有心烦的事要跟我讲,有事要请假。一般家里有事,比如说爸爸妈妈生病,要请假,咱就得给假,谁不惦记爸爸妈妈呢,这种心情咱得体谅,所以一般都给假。不过孩子们也懂事,真请假很少。
大约过了半年,刚好去青岛出差,我就趁机到孩子们家里走访一下,就是家访,主要想了解了解他们给父母反映的意见,也好改进咱的工作。我每到一家家长们都很欢迎,我问人家对我们有什么看法、有什么意见、孩子回来说了什么。他们都说挺好的,都挑好听的说,没有说坏话的。咱也知道这时候人家不能说什么不好听的话,但咱得表达一下态度,对孩子们关心的态度。后来春节放假,村里给每两个孩子分一筐苹果,每人30斤,让他们带回家给家里人尝尝,也算是让家长分享一下村里的劳动果实吧。
孩子们平时也会心烦。心情不好的时候,他们也会闹闹小情绪。通常我都是找他们谈谈话,启发启发他们。有时候在知青点,有时候来我家。熟悉了之后,他们就经常来我家,赶上饭点,也在家里吃个饭。偶尔犯个小错误,咱也不惩罚批评,更不能歧视他,而是对他们更好。如果他横(heng4音),你也跟着横,他对你的印象不好了,就会针锋相对,很可能破罐子破摔,就更教育不好他了。我的策略是你越不好我就越亲近你,直到最后都不好意思了,自然就变好了。这办法挺管用的,都是孩子嘛。记得当时有个小胡,有些小脾气,开始知青有找我反应的,我就找他谈话,关注他、亲近他、对他好,后来他就不好意思了,脾气还真改了不少。
我对所有的孩子都这样,你不能对这个好,对那个不好,孩子都一样,都是好孩子。
后来就他们就不怎么想家了。因为在这里过得挺好的,也就不那么心烦了。

选玉芳陪伴成长中的孩子
为了让他们安下心来,我在村里找到一位老太太王玉芳来照顾他们的生活。老太太王玉芳是位老党员,不仅思想觉悟高、人品好,能给孩子们一个好的引导,她还特别爱干净,能做一手好活计,也心细,从全村来看,是最合适的人选了。我提前就和老太太交代,这些知青是一帮孩子,从小生活在城市里,不是说什么都懂、啥活都会干的,都是孩子,都没怎么有数啊,不管他们做了什么、你听到什么都不要和他们急,不要和他们当面争辩、反驳,更不要和他们吵,听听就行;有什么事要多体谅、多包容,不能着急,更不能硬碰硬;他做不好,你越排挤他,他越做不好;要去激发鼓励他,咱得慢慢引导、教育。后来,老太太和这些孩子相处得很好,孩子们有什么话也愿意和她说。我也从老太太这了解了一些孩子们的情况,平时我自己也隔三差五地到知青点去看看,知青们的日常生活及思想状况我就比较了解了。
有时候,他们也会有个感冒发烧,生个小病啥的。一般这个时候老太太就会告诉我,我就会到知青点去看看,送些药什么的,嘱咐老太太给单独做点可口的饭菜,一般也就是做点稀的,比如面汤、面条、粥什么的,容易消化的。那时候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老太太对孩子们也特别上心,很多时候不用嘱咐,就会做给孩子们吃,孩子们都亲切地叫她奶奶。
后来,老太太去世了。他们回村后先到我这,说是要去看看奶奶,我和他们说,奶奶走了。听了这话,有些孩子就禁不住流泪了。后来一起买了香、买了纸,奶奶的亲孙子带着他们来到山上奶奶的坟茔地,祭奠奶奶,听说哭得什么似的。后来,孩子们和奶奶的孙子相处得很好,像亲人一样。真是挺懂事的一帮孩子。
换大米善待长身体的孩子
他们都是孩子,吃饭对他们很重要,是件大事。他们是来参加劳动的,活很累,吃不好不行啊,如果吃喝不好心哪能安定。当时上边没有规定怎么安排知青的伙食,我们村自己做了规定,规定伙房,保证每天一顿细粮,就是馒头、米饭什么的。我也嘱咐老太太,知青点的饭再好,咱也不能吃一口。老太太遵守得很好,都是做完饭再回自己家做饭、吃饭。
我们这不产大米,老百姓通常都是自己到潍坊的昌邑去换。老百姓可以想办法出去换可是他们不能啊,不知道路咋走,又不能随便出去,他们怎么想办法?我就让大队派出卡车,去潍坊的昌邑大队帮忙换一些大米回来,让他们的伙食能改善改善。要不他们就只能吃面食,没有米饭吃了。从城里来的孩子,光吃面食哪能行呢。
那时我们这条件很差,不比现在,也没有条件好好照顾这些孩子。除了吃点大米调整伙食外,也就是饭菜多增加点咸气,比如做条鱼,多放点盐。做鲜鱼得多放盐,若盐放得少来,就吃得太多,没有那么多鱼给孩子们吃啊。或者增加点咸鱼或咸菜,那时候吃盐比较多,干活出劲大,孩子们多吃点咸的就能多吃饭多吃米,吃饱了就不觉得累了。
当时的伙食都不好,我自己家的孩子也很长时间吃不上一顿细粮,但得保证这些孩子能吃好,是有一些偏爱的。偏爱是因为他们离开家到这里劳动、生活,我们是在帮他们的父母照看他们,他们心安了,父母才能安心呐。
存耐心调教不会干活的孩子
我们村历史上在外面做买卖的就多,杨家、白家都曾经是大财主,在外边都有很多买卖。很多家男人都出去经商,解放后也没回来,就在城里工作了。所以村里一直都缺劳动力。大集体那阵子农活特别多,上边还动不动就到村里调劳力,出村去干活,修水库、整地啥的,家里的活就没人干,劳动压力最大了。所以,这帮孩子们的出现,还是缓解了缺劳动力的大问题。
但是他们刚来的时候都不会干活。从小就生活在城里,十几岁的孩子,他们可能都没看过干活,也不理会干活,怎么会干活呢?所以刚来的时候什么活都不会干,连个锄头、掀都不会抬。他们拿着个铁锨,根本不知道怎么把它插到土里、怎么使劲。怎么办呢?我知道这事急不来,咱得慢慢教他们,教他们怎么把掀拿起来,怎么握着、怎么使劲。还派了专人照看他们,领着他们熟悉情况、了解农活,但开始没有给他们指派固定的任务,就是每天都干一些农活,慢慢拖拉着干。当时就想,他们都是孩子,不能给他们压力,不能强迫他们,这又不是劳动改造,谁家的孩子谁心疼,别人的孩子咱也心疼不是?得让他们慢慢适应,这样拖拉了不到半年的时间就都成手了,都变成整劳力了。
记得这些孩子中,小胡比较能干,有劲,身体壮实,也舍得出力气。虽然他们还比不上土生土长的农村青年能出活,毕竟在农村长大的孩子从小就熟悉了,但这些孩子很认干,劳动态度好,后来也都算是好手。
当时有个小伙,叫小田,他喜欢拖拉机,很想学着开,我们就把他送去学习,最后就成了拖拉机驾驶员,当时我们共培养了两位拖拉机驾驶员。
还有一个姑娘,叫小陈。人看上去很活泼,是个学问人,咱这个村的幼儿园包含两个村的孩子,孩子很多,缺人,缺老师,就找到她,刚好她也愿意,这样,她就成幼儿园老师了。因为她活泼,又喜欢孩子,孩子们就很亲近他,到现在还有村里人记得这个小陈老师。
有时候上边来调人干活,需要很多人手的时候,知青们也和社员一起到外边干活,如修界河的时候。但单独调劳力出去干活时,一般不派他们个人出去。他们不比社员,家是本地的,都好说,万一有病有灾的咱都不知道信儿,什么都不知道,心里该多挂挂。所以,一般不敢单独派他们出去。
经过一段时间的锻炼,这些孩子们都能顶整个劳动力、和村里的社员一样干活了。通过劳动,孩子们和村里人的走动也慢慢多了起来。村里突然来了这么些孩子,又能帮着干农活,又懂事,村里人感觉挺好的,也就更愿意亲近他们了。
常回村“我们都是您的孩子”
当年他们来的时候,是落了户口的,没说啥时候走,还以为他们一直住这,得恋爱,结婚呐。哪知道他们1978年就都走了,没想到,一点没想到。没想到要走,也没想到走这么快。
还有一个没想到,就是他们走了之后能回来,更没想到他们能经常回来。
他们这次回来,我也是没有想到。当时我真激动,太突然了,没怵到(没想到)还能看见他们,以为再也见不到了。他们以前有这话,说大叔,以后我们恐怕不大能来了,我们的岁数都大了,有的身体有病,有的有事,有的为着孩子也出不来;我们分散在整个青岛市住着,都联系上要费好大事;回来前要提前预约,有的答应了,临时有事又来不了了,存在种种困难,以后可能来不了。所以这次他们突然回来,我就有些受不了,太惊喜了,感动的我都流泪了,说来就来啊,我一点准备都没有啊。以往会提前准备一些好东西,这次太突然了,没有准备,心里很过意不去。
他们和我女儿熟悉,都是年轻人嘛,我也不会说话,耳朵也不好使听不清,所都是和我女儿联系。以前他们回来,都会提前告诉一下。我就知道他们要回来。这次可能事情有点急,他们就没来得及联系我女儿,给了我一个意外的惊喜。
其实,他们返城后,是经常回来的。每隔几年就回来一次,一共能回来四五次了。一般会选择秋天回来。记得第一次回来,我感觉很意外,也非常高兴,没想到他们回城后还能回来。他们先到我家,在我家吃的饭,当时老伴生病,我请邻居帮忙来做的饭。后来再回来,就由村委管饭了。村民们也都争着找他们到家里去吃饭。
他们能经常回来,都是因为有感情。感情不是一下子出来的,是一步步感化来的。在日常生活、交往中感化出来的。比如有知青在回村的时候给我现在的老伴捎来一块花布,老伴还不知道是谁,找了好几十年,这次才知道,原来是小陈(陈爱玲)给捎来的。这件事就让老伴感动了好多年。
相比之下,周围的村也有知青,但听他们说的就和我们村的完全不一样。有的知青很不好管理,什么事都做。当年我们公社里支部书记开会,上来都讲究(交流)这些事。提起来,他们就很怵头,“真伤了、真伤了”(愁人的意思),他们经常这样叹息。知青返程的最后一年,附近村的知青们都集中到洼子村了,别的村都说,“可走了”、“可走了”,有点终于解脱了的感觉,但俺们村可不一样,老百姓都特别留恋他们。相隔8、9里的路,他们没事的时候也往冯家跑。在洼子村生活时,他们回来跟我反映,吃饭、干活都是自己,干部和村民都没有理他们的,很是冷清。但这帮孩子很懂事,现在每次回冯家,还是会到洼子村“驰”一头(去一趟),住过的地方都不忘,他们心里都装着事,真是些懂事的孩子。当然这些也与带队的有关系。咱村知青带队的叫陈建明,这个孩子真不错,从理论上、说话上、做派上都不错,大家也拥护他。女的带队的叫小庞,人也不错,很老实,不多话,但大家也一样拥护她。
说真的,每次他们回来,我都特别高兴,内心里盼着他们能回来,也知道他们惦记着我。但是,他们都有自己的事,岁数也大了,这么多人联系起来也真费劲,我知道回来不容易,心里想着这些孩子就挺好的。
这次回来,他们自己跟我说:“我们就是想念您,您对我们太好了,我们都是您的孩子。”
在我心里,也一直把他们当成我自己的孩子,但我从来没有和他们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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