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没有人知道老单多少岁了,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全名,从我记事起,他已经就是爷爷辈的人了,前年冬天回去的时候,老单的两鬓也斑白了,多年未见,终究是老了啊,单爷。
老单是上门女婿,一九八四年的冬季,家里已经没有多余的口粮可以养活单家的五个儿子,庄稼到年底也一无所获,农村的思想禁锢了他们,让他们也不敢去城里闯一闯,做上门女婿就成了最好的选择。一旦成为上门女婿,他一辈子的名声在这个小村里也就荡然无存了,“倒插门”这三个字终将伴随他的一生,老单知道。
隔壁村有个李寡妇,已经嫁过两任丈夫了,可惜命不好,两个丈夫都是短命鬼,成家没几年就去世了,给寡妇留了一儿一女和几亩地,还有一间破的砖瓦房,老单只带着一身衣服,一顶帽子来到了李家,给家里人抬回去了两袋粮食,此后多年,我时常看着老单带着他那顶旧帽子在村里面转悠。
到了李家的日子,老单也算是过得平静,还是那些简单无聊,却又漫长的农活等着他。每天天还没亮就摸黑去田里面干活了,随身带着自己晚上用烟草卷好的卷烟,干活累了就坐下抽两口烟,看看田野上还没有耕好的地,看看远处光秃的山,抬头看天的时候阳光总是强烈刺眼,时辰差不多了,掐灭烟头,起身干活。田里干活的人走过他的旁边总是要问上一句:“老单,你这年纪小孩都快会打酱油了,你家那位怎么还没给你生一个大胖小子啊?”他每次微抬起张黝黑的脸,也不看人家的眼睛:“唉,现在家里孩子都挺多的一家人能吃个饱饭就不错了。”后来日子久了,马上的哥哥弟弟都结婚成家立业有了自己的孩子,可是老单在李家仍然是一个人,村子里的人有了新的八卦,他的故事在村子里流传久了,也就失去新意了。
(二)
李家的儿子到了该结婚的年纪,自己给自己张罗了一门亲事,娶了一个城边上的女人,成家没多久李寡妇就患了重病去世了,李家儿子在城里安了家,女儿也去城里工厂找一份工作,先凑合着。整个家里就剩下老单一人,和后院里养的那两头猪。这样一个人的日子过了两年。
山里的六月还算凉快,吃完中饭老单去后院关顾那两头猪生的的小猪崽。洗了把手掀开门帘,看着李家儿子和他媳妇儿,抱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婴儿坐在炕头,旁边还放着一布袋的东西。老单朝李家媳妇怀里看了一眼,那三个月小娃长的真好看,老单没念过书,想不出来什么惊艳的词汇,看着这小娃娃眉眼鼻子都小小的,眼睛亮晶晶像山里夜空的星星,咿咿呀呀的笑声,像三月的春风拂过心头,那沉闷的心头突然就开出了花,嘴角不自觉挂上了微笑。
李家儿子喊老单过去坐:“叔,这是我二女儿,清清”
“唉,两年没见二女儿都出生了,怎么这回回家没带老大回来啊。”
李家儿子叹了口气说:“这不是城里计划生育查的紧嘛,老大她小姨子看着呢,我这老二都不敢带在身边了,想着咋乡下还好,带回来你先帮我们带个几天,过段时间城里风声没那么紧了我就接回去。”
老单犹豫了,他这孤身一人四十多年了,带孩子还是他五弟出生的时候,自己没有孩子也从来没照顾过小孩,一下子成了爷爷辈的人,接与不接两个小人就开始打架。看了小娃一眼“这都晌午了,先吃饭吧,坐了一天车,也饿了我给你们做饭去”
他像是逃难似的出了主屋的门,胸口的心声如鼓急躁不安,坐在土灶前择菜,想起了小时候自己养了多年的土狗,最后被隔壁村的屠夫偷去吃了狗肉,他挑着一担粪糊了人家门口的路,被父亲揪回去打的两天下不来床,老父亲说不就是一只狗吗?对啊,就那条每天跟在他屁股后面的转悠土狗,他一想起来都还难过,更何况这么一个小娃娃呢,思来想去还是不能接手这个事,转身要出门却被身后的李家媳妇吓了一跳:“你这么大个人进来咋不吭气呢?”李家媳妇带着哭腔,不停的搓动着双手,佝偻着腰:“叔,我过来其实想求求你,你先把清清养在你这儿吧,他爸嫌弃她是女孩,要把她送人。那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骨肉,我是真舍不得,过段时间他爸想通了我就接她回去。孩子的奶粉我都准备好了,这孩子可乖了,求求您了,叔。”
屋外蝉鸣一片,厨房狭窄的空间里安静的如死水一般,只听得到灶头里干柴噼啪作响,伴着李家媳妇泪珠打在衣襟上的声音。老单听到他刚刚平息下来的心跳又加速了,耳朵里全是尖锐的鸣音,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巴,极力控制喉咙里的颤音:“那就让孩子先留在这儿吧”李家媳妇不停的哈腰道谢,包揽了厨房所有的活,让老单去休息就成,老单也不会与人聊天,更何况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用灶火点了根草烟,依旧带着那顶深蓝色的帽子,去大门口的老井边上坐着去了。李家儿子的呼噜声从屋里传到屋外,他媳妇还在案板前忙碌着,只有那个小娃,安安静静的躺在包被里咯咯的笑,草烟烟气大,熏的老单睁不开眼,伴着呛咳声,老单拿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以后他就是爷爷了。
(三)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李家夫妇也没有回到村子里把清清接回城里去的打算,只是时不时来的寄来一些东西,尿布衣服奶粉玩具,也没有回来看过她一眼。老单本来是当爷爷的人,不得不当爹又当妈。地里的田要种,那些小猪崽子也得养着,清清还那么小,也得有人专门照顾着,最后想来想去,老单就在田里搭了个小棚,在装柴的背篓里缝了一层棉花,去隔壁要了些粗布,绕着背篓口用针线缝了一圈,这样他下地干活的时候,就能把清清背在背到田里去了。以前干农活都是自己饿了累了,才休息休息吃点东西,现在他得看着那田间的日头,算着时辰给他的小孙子冲奶粉喝,时不时还要去田小棚里看看睡得乖不乖,大小便没。把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娃拉扯到会爬,会走,会跳,会说话,当清清喊出爷爷的时候,老单觉得他以前走过的那些个日日夜夜都值得。
老单带着清清去村里晃悠,就让她骑在自己肩头,爷俩一起去山头看橘色的夕阳,把两人的身影拽的修长,清清看着地上的影子,高兴的在老单脖子上手舞足蹈。过年了,猪崽长大了,老单拿猪崽给清清换了套新棉衣,是隔壁嫂子用小碎花布缝制的,还有虎头鞋虎头帽,穿着就像年画里的小福娃,抱着清清出去串门,大家都聚过来围着清清夸好看,夸老单有福气,老单就仰着头笑。清清能跟在别的小兔崽子后面喊哥哥了,就跟着他们去麦场地里撒野,别人家孩子都有爸妈从城里寄回来的玩具,老单木活做的不错,就亲自动手给清清用废弃的木头做了木剑,小铲子,乒乓球拍,小兔子,小人,清清在村里走街串巷都要带着,逢人便说是他爷爷做的,挺着个小胸膛牛气哄哄。
那时候九几年的乡下还没有电视机,每次来了皮影戏演出,老单都要带着清清去捧个场,买串糖葫芦,一碗甜醅,平时闹腾清清能安静的听完一出戏。清清两岁半的时候,老单从隔壁村牵回了一头小毛驴,脖子上用红绳拴着一颗铜铃铛,走起路来叮当作响,清清每日央求老单去骑一骑,老单看着清清那幅小可怜的模样,便带她去山里取水的时候骑了一回,此后清清成了村里唯一骑过毛驴的小孩,别人家的孩子羡慕,大人却觉得老单太宠着清清,惹得村里的孩子都不安生,个个都要学清清的样子。
(四)
爷孙俩这样清贫喜乐的日子,转眼过了三年,清清也从三个月大的婴儿长成了一个乖巧可爱的小姑娘,只是这梁上的风太冽,给清清两个小脸蛋留下了两个红彤彤的小苹果,越发像年画里的福娃娃。
村里的小卖铺也通上电话,一日晌午老单刚从地里回来,放下锄头,隔壁家的小儿子喊老单去小卖铺里回电话,说是城里打过来的电话,找老单有事。老单去回了电话,通完电话,他掏出兜里的五毛钱,村里人见他来的时候还是兴高采烈,出去的时候却颤颤巍巍的模样,步态不稳,仿佛丢了魂一般。
老单没有回家,他去山头坐着,从暮色四合直至日沉星落,这一天终究是来了,这三年他早已把清清当成了亲孙子,却忘记了她还有爸妈,还有姐姐。电话是李家儿子打来的,说是再城里清清这个年纪都该上幼儿园了,她妈舍不得女儿,非要接回去,但满是不耐烦的语气,还对妻子一通抱怨,只是胖老单把清清要用的东西收一收,过几天接回去。老单也无法反驳,只是紧紧捏着电话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和清清没有血缘关系,他也给不了清清更好的生活,只能懊悔。没几日,李家媳妇一人来了老家,将清清接走了。老单看着那绝尘而去的白色面包车,眼前一片模糊,一个人的日子更加漫长无聊了。
清清走了半个多月,他打电话去问清清过的咋样,李家儿子说最近太忙,户口办不下来,又送到她外婆家去了,挂了电话。老单他担心的不得了,半个月去了两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这孩子虽然看着活泼,可是骨子里却和不熟的人不愿意亲近半分,以前他去给人帮工,清清才一岁多,寄放在邻居家,硬生生一口水都没喝。老单翻出户口本,上面有李家媳妇的住址,他拿去给村里识字的人看,记了个地名,带了些散钱,干粮去找清清。老单打的黑车把他拉到了山脚下,那村子还在山上,车是上不去了,他走了十里山路,日头落山才找到李家媳妇的娘家。他没进门,隔着门缝听里面欢声笑语,李家兄弟姐妹多,年纪小的几兄妹差清清十来岁,都在院子里嘻笑打闹。清清小小的一只独自坐在门槛上,没了往日俏皮活泼,一院人都进屋吃饭去了,显然忘了院子还有一个小孩,老单悄悄溜进院子,抱着清清偷偷出门去,老单怕李家找不着孩子担心,也不敢走远,他爷俩去桥洞底下坐着,老单问清清过的怎么样,清清只说想回家,想回去玩,不愿意待这里了,忍着眼泪也不哭,小模样可怜兮兮的。
老单说当时他是打算带清清回去的,还没走多久就开始下雨,他又送清清回去了,李家媳妇的娘家人不认识他,以为他是人贩子,上来抢过清清就要揍他,清清护着老单,他们骂骂咧咧才拨通了李家儿子的电话。李家儿子在电话那头喝的醉醺醺,让老单赶紧回乡下待着去,别闹事了,又不是他亲孙子。再往后的日子,前两年李家儿子过年都带清清回来,然后是两三年,老单说最后一次见清清,已经考上大学了,成大姑娘了,终究是离他越来越远了,四年没回来过了,偶尔托城里的人给他捎几件新衣。
我和老单坐在门口那颗老树下聊了很久,听完了一整个故事。我问他是否还想念清清,为什么当时没带清清走呢?他吸了口烟,看着眼前那幢新房子,眼里满是沧桑与坦然,他说不想了,人和人的缘份啊强求不得,一个人陪伴一个人能走过人生的一段旅途就该知足了,太过贪心反倒一无所得,只要清清还知道有我这么个人就行了。
丧嫁婚娶,鸡鸣狗吠,日落西沉,那一方土地上的艳阳依旧兜兜转转,暮野的风也一日日的吹着,他用拇指将烟斗里的灰烬掸了几掸,背过手佝偻着背,依旧是那顶洗的褪了色的旧帽子,看了看那青瓦房,破门槛,似乎往日嬉笑还在眼前,却也早也是转眼成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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