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烟台不久，腹水再次复发，必须要抽。望着大猴子满脸忧郁，不知道如何安慰，所有安慰的话都苍白无力，我再也找不出新鲜的可以让她信服的理由。大猴子却说，老曹，我的肚子太涨了，要不就抽吧，我也不顾什么后果了，抽掉之后，暂时缓解一下，让我舒服就行，我不希望太多，只要舒服一点，能吃下饭去，我再也没有什么追求了。
相信我，大猴子，这种情况只是暂时的，再抽最后一次，如果还不能控制，说明这家医院也没有办法了，咱们就换医院。
大猴子点了点头，我把医生叫来，又在大猴子肚子上穿了一个孔，接上引流袋，水便哗哗地流出来。面对急流而下的水，我已麻木不仁，感觉就像吃饭睡觉一样，一颗心疼的心早已被翻来覆去的折磨吞噬掉，我似乎感受到，为什么医生看到病人总是一脸麻木与冷漠，像修理机器一样丝毫没有感情。
时间久了，谁都会麻木，面对自己最爱的人，也会麻木？
我始终不敢相信，尽管一直认为，面对最爱的人，无论陪伴多久，无论她是我的贵人还是负担还是并肩者，我都心甘情愿，不会抱怨，但事到如今，我居然会有些麻木，所有的动作与行为再也不像从前那样体贴造入微，虽然灵活但有些僵硬，虽心甘情愿但没有全力以赴。
我们之间还有没有爱情，如果没有，为何还要坚持，如果有，爱情在哪？在疾病，在灾难，在不幸面前，爱情能够持续多久？
为何有些麻木？为何不再撕心裂肺地感到疼痛？只因为灾难持续的时间太久，只因为看不到任何希望？只因为治与不治的结果都一样才会如此冷漠？
放出二百毫升的水，大猴子身体非常虚弱，把她扶到车上，匆匆往家赶，吃了一点饭，再放腹水时，怎么也放不出来，持续到很晚，换了很多姿势，都没有将腹水放出来。大猴子的肚子涨得吃不进去饭，当然着急，打电话问医生，医生说，可能堵住了，如果在家坚持不住，就来医院处理一下，如果可以坚持，就第二天再来处理。
又摆弄了一段时间，站着、坐着、躺着、侧着身体，如此反复换了好几个体位，都无济于事， 老曹，我真的不想坚持了，太涨了，真的很难受，再辛苦你一下，要不，咱们还是去医院吧。
我最讨厌大猴子对我说辛苦、麻烦之类的客套话，我们之间的隔阂似乎很深，我很委婉地告诉大猴子，你别那么客气，真的受不了，我不怕辛苦，也不怕麻烦，我将工作辞掉，就是专门伺候你，听你使唤，你对我这样客气，真的很生分。咱们是夫妻，应该相互支持，如果哪一天我病倒了，我肯定会让你照顾，所谓夫妻，就是不离不弃。
老曹，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感觉都这么长时间了，也不见好转，这种情况，不知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是我连累了你，但不管如何，我不能把这个家拖跨，不管坚持到哪一天，如果咱们把钱花光了，我的病还没有好，我就不治了，我不希望你举债，影响你和儿子的生活。到时，你必须将我放弃，让我自生自灭。我真的不想拖累这个家。
别说些没用的，又不是没有希望，不管坚持到什么时候，我都会陪着你，只要有我在，你就是安全的，放心，大猴子，这只是一个坎，过了这个坎，咱们就会慢慢好起来，只要有我在，你就是安全的。
来到医院，已经晚上八点多钟，负责我们那个组的医生都不在，只好找了另外一个组的医生，他跟大猴子的主管医生沟通了一下，才处理腹水，他用盐水冲了好几次，都没有冲开。
看来堵得很严重，看到那位医生急得满头大汗，我却无能为力。大猴子淡定地说，千万别着急，我们不怕晚，你慢慢处理。
医生应该是个实习生，经验不太丰富。他不好意思地说，没有完全堵死，但不知为何，就是无法自动流出来，可能是穿刺时定位的点不太对。要不这样，我用针管帮你往外抽，暂时缓解一下，等明天，让主治医生再处理。
真不好意思，医生，太麻烦你了。小伙子非常认真，抽了二十几下，才抽出五百毫升。看他非常为难的样子，大猴子不好意思地说，要不别抽了，就这样算了，这么晚了还麻烦你。
我们向那位敬业的医生表示感激，然后回家。回家，最放松、最幸福的时刻就是大猴子躺在沙发上，麻豆还没有睡，招呼一下麻豆，过来，帮妈妈捏捏脚。
麻豆很快跑过来，站在沙发跟前，一只手握一只脚，有模有样、非常认真地帮大猴子捏脚，这一幕，总让我感慨万千，如果能够躲过这场灾难，我们一家三口该有多么幸福。
麻豆非常孝顺，每次回到家，都会给大猴子捏脚，因为之前的化疗，对大猴子的神经系统伤害很大，导致下肢麻木，两脚冰凉，需要捏很长一段时间，她的脚才会有感觉，才能感到一丝温暖。
其实麻豆是在凑热闹，第一次见我给大猴子捏脚，他便欢天喜地的跑过来，非要挤在我面前，学着我的样子，为大猴子捏脚，然后，他会跟大猴子一起躺在沙发上，伸手抓大猴子脖子上的链子，衣服上的扣子，突然，大猴子的手碰到麻豆的额头，猛然说了一句，儿子怎么这么热，是不是发烧？快拿温度计来量一量。
闻此，我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急忙找到温度计，给麻豆测一下体温，高烧三十九度二，真把我吓坏了，这是麻豆第一次发烧，这个熊孩子发烧之后一点反应都没有，活蹦乱跳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万一烧坏了脑袋怎么办？
马上去医院吧，那时，已经十一点多，母亲给麻豆换上衣服，马上下楼。冬天的夜，很冷，凉风嗖嗖嗖，我打了一个冷颤。
来到医院，挂完号，抽了血，等候结果，突然哭了出来，大猴子那边反反复复，始终不见好转，如今儿子又发烧，两边都是最重要的人，大猴子刚刚离开医院，麻豆又进了医院，幸好母亲身体还算硬朗，要不然，我该怎么办？
半个小时之后，拿结果交给医生，医生说，应该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就是血红素有点高，拿点退烧药，回到家，再物理降温，三天之后再来复查。
我正要给大猴子打电话，大猴子独自一人在家肯定心焚如火，大猴子却打了过来，老曹，儿子怎么情况，要不要紧？
没事，就是普通发烧，拿了药，我们马上回去了。
别太着急，路上小心。我还没有睡，在家等着你们。回到家已经一点多，大猴子正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听到我们开门，马上迎了过来，望了麻豆一眼，真是个熊孩子，太皮了，一点反应都没有。老曹，麻豆可能出疹子，我在网上查了，也问了几个同事，他们家的孩子都出了，就麻豆还没有，这两天让妈妈密切观察一下，就别出门了。
大猴子把准备好的退烧贴贴在麻豆额头上，麻豆已经睡着了，我们也各自回房睡觉。第二天一大早，先观察麻豆的胸脯，没有变化，交待经母亲吃完饭再吃药，并注意观察有没有出疹子，给麻豆量了体温，依然三十九度多，但精神头跟正常时差不多，根本不像生病的人。
虽然担心麻豆，却不能陪伴，大猴子必须得去医院。我们心神不宁地离开，见到主治医生，他尝试了许多办法，都没有把腹水抽出来。最后，他不得不无奈地说，恐怕完全堵死了。得重新置管。
我表示不满，还要再置，还要让大猴子再遭一次罪，还要重复收第二次费用，你们医生是怎么做事的？你们的错，让我们完全承担？我的态度不是十分强硬，只是强烈地表达了我的不满。
但没有人接受我的满，我的不满只是一个屁，响过之后，臭过之后，这里的空气依然像曾经一样不再浑浊。
医生解释说，腹水里的絮状物太多，谁也没有办法，我们也想一次性成功。
这算不算医疗事故？
当然不算，这不是人为原因造成的。
如果你们当初就用十二毫米粗的管子，是不是这种事情就不会发生？
老曹，别为难医生了，没有什么办法，就再穿一次吧。我能忍。
不能就这么算了，无缘无故地遭罪不说，还要额外多花一份钱，太憋屈。
老曹，你听我的，跟他们生气，没有咱们好处，在这里治了这么长时间，我感觉这里的医生挺不负责任，完全没有把我们当成病人，只知道抽腹水，做检查，也没有什么效果，反而病情越来越严重，老曹，要不咱们换家医院吧，再这样拖下去，真的会耽误自己。
我答应大猴子换一家医院，她后面的话，刺痛了我的心，我已经觉察到，对大猴子隐瞒越多，越增加她对我的误解，大猴子以为是我耽误了病情，她以为我已经麻木，对大猴子的关心有所松懈，不再为她积极地寻找新的治疗方式。
对于这种误解，恐怕一辈子都无法澄清，而且，它让我们感情慢慢出现裂痕，逐渐对我不再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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