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鱼

  二十二年来，我还从未亲眼见过大海，海对于我而言是一片隐秘而未知的世界。未曾见过大海，是我心中堆叠的厚厚的一摞摞的遗憾中小小的一部分。端午节这天，与两位朋友以极低的票价逛了次东京极地海洋馆，这两天郁结于心的大块乌云也散开了几片。

  在海洋馆一楼，第一次见到了活着的呆萌的企鹅，第一次见到了长得这么丑还活的这么开心的海豹，第一次见到了慵懒如我的白色北极狐，第一次见到了只是听到名字就难免令人胆寒的红色食人鲳。四周分散着游着各种海洋鱼类的水族箱，墙上的旁白介绍着它们来自哪个大洋哪片海域。因陌生而产生的新奇感，令我心中的兴奋像压抑不住的热气球，直往高空中飞去。

  毕竟，熟悉的地方无风景。这感觉就像，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地上的一个空矿泉水瓶也能让你从它来自何方，思考到它又将归往何处。

  当场馆内响起语音提示，一楼极地馆有白鲸表演时 ，已经走到了我朝思暮想的“海底隧道”入口处的我们又折身返回了来时路过的极地馆。四周聚集着游人，靠近表演水箱的地方早已拥挤的再也挤不进一丝空气。我们远远地看着巨大的水族箱内，和白鲸一起表演的潜水员指示着听话的白鲸一会亲吻他的左脸一会又亲吻他的右脸，引得游人啧啧称赞。最为炫酷的当然要数潜水员表演结束后，他双脚踩在白鲸头上，白鲸从水箱底一跃而起将潜水员送出水面的惊奇画面，以至于让我在一瞬间萌生当驯兽师的冲动。

  看着眼前这些之前从未看到过的画面，心中顿时涌起了一股强烈的愿望 ，在我们经历着这些新奇美妙的事物，亲手创造着事后必将成为珍惜回忆的时候，多么希望我的家人、要好的伙伴、喜欢的人此刻就在我身边。想到这里，大有一种“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和人说”的失落感。

  起初经过“海底隧道”时，因为人多里面又热的缘故，鱼腥味夹杂着汗水的味道充斥其中，头上游过鲨鱼、游过蝠鲼（魔鬼鱼）、游过海龟还是只停留在新奇的阶段，还并未产生美感。

  匆匆忙上了二楼，看了体型各异，在不断变换的背景灯映衬下颜色也跟着忽变的水母，看了指甲盖大小玫瑰色的漂亮小鱼等等。在看过了惊喜连连的海豚表演散场后，人群离去，已经临近闭馆时间，场馆内大多数水族箱内的灯已经渐次熄灭，整个海洋馆突然变成了空荡荡的躯壳。漆黑的馆内似乎从四周涌入了成吨的恐怖气氛，你可以想象在巨大的黑暗中周围伫立着盛满海水的巨大水箱，里面游动着那些陌生的深海生物是多么瘆人的感觉，而这感觉也开始从四周的漆黑中弥漫进我的眼睛、鼻子、呼吸着的空气中……

  我似乎闯进了充满鬼怪的恐怖电影里。

  短暂地惶恐过后，我竟然又莫名其妙的兴奋了起来，似乎身体里的哪根神经被点燃了。海洋馆里的漆黑，被四周庞大的水墙裹挟着，像是刺激到我身体里某些隐秘的东西，我被这结实的兴奋感喂养着，体内开始积蓄着某种力量。

  就当我刚走回“海底隧道”时，场馆内的灯全部熄灭了。这场景，要比临近傍晚，看到长长的街道两旁的路灯突然间全部点亮更加震撼，这里似乎更具某种神秘的仪式感。走在黑黢黢的隧道中，现在不仅我的四周到处都是水，连我的头上也有上千吨的水，何况这水中还游动着各种各样我所不具名的深海生物。

  起初，我杞人忧天的担心着这条隧道会不会突然破裂？像电影中那样，头上海水轰然间砸下来，混着漆黑的颜色，被关在玻璃墙后边的大鱼们重获自由，在我手边，脚边游动……如同《博物馆奇妙夜》那样骇人。

  但当我鼓足勇气，禁不住把脸贴在玻璃墙往水里面望去时，那些深海里的鱼依然安详、若无其事。似乎我这些幻想并不在它们的考虑范畴一样。这时，一头个型不大的鲨鱼缓缓地直面向我游来，我不禁胆颤，往后缩了几步，可它只是瞥了我一眼，游到离我最近的地方，一甩尾，又向黑暗中游去。

  于是，我胆子突然大了起来。打开手机电筒，把脸贴在隔开海水的玻璃墙上，趴的更近了些。黑暗中的这片水域，在这仅有的微弱光源映照下，更加幽深，也更加迷人。魔鬼鱼从我头上缓缓游过，海龟在我眼前晃荡，鲨鱼在我身后转悠……

  忽然间，时间静止，衣服从我身上褪落，双手不见，双腿变成了尾鳍。似乎同时褪落下了我体内的老灵魂。

  我变成了一条大鱼。

  我潜入这漆黑的海水中 ，随着这些鱼游动，它们似乎没有受到黑暗一丁点的干扰，继续安安静静的游着。我感到着漆黑的海水中隐藏着如冰山一般的静穆感，安静的背后似乎有一股隐秘力量。我被这眼前的美景惊呆了。我努力冷静下来像条鱼一样思考这力量背后的缘由，以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姿态审视着这一切。原来是因为，在这么幽深的海底，竟然还有这么多我所不知道的生灵生活其中，在这么庞大的黑暗中，存在着这么多旺盛的生命力。

  这来自深海的力量具有火山喷薄之势，就像第一场春雨过后，夜里寂寂生长的大地；积蓄了足够的养料含苞待放的花朵；更像垂垂老矣的作家伏案创作着一部伟大的作品。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触。

  我多想真的把自己幻化成深海里的鱼，独自游来游去，内心充满安静的力量。孤独、寂寥这些感受，统统都被海底巨大的压强排挤出体外，长成水草、长成珊瑚、长成一颗贝壳的模样。然后，我游向更深的海域，找一艘古老的沉船作为栖身之地，就像年迈的国王守护着独自一人的城池，与老月青山为眠。无需寻求寄托，一人便是世界，再不会有那么多不成熟的悲伤与孤独。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庄子凭借着瑰丽的想象，让我对他所描述的世界充满了向往。幻想着我既可以化而为鸟，扶摇直上。也可生而为大鱼，在无边的黑暗中不畏孤独与寂寞的安详。

  即使一生真的只能为深海里的大鱼，我也想尝试着在倾盆大雨的天气里 ，顶着密集的雨柱一如逆流而上般游向天空。等雨柱稀疏后，从空中落下，重回我的深海，回到那艘古老的沉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