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12月初,林徽因一家自长沙奔赴昆明。
卢沟桥事变后,抗日战争全面爆发。1937年7月,北平沦陷。一个月后,困守北平的梁思成和林徽因夫妇,决定离开北平。而此时的林徽因,肺部已经出现了空洞。
提起林,我们大多数人想起的都是在“太太的客厅”里自在优雅的沙龙女主人,她如临云端般的美丽,以及她身后留下的诸多情事趣闻。然而,每一个人穷尽一生都在寻找的自我,也许并非时常出现在软纱帘子和一树丁香之下,起码在她这里,正是在流亡中,在病痛中,在李庄,她才真正成为了林徽因。
此时的梁家,已经从开始流亡时大不一样,他们抛弃了北平精致的一切,除了书籍论文和工作必备的仪器,仿佛在失火的博物馆中,人们总会捧起自己最珍贵的一件宝物。而林徽因的肺病,梁思成的脊椎组织软化,无不在这场燃烧到生活边缘的大火中,向他们吐露黑烟。从北京到天津,从天津乘船到烟台,转车到潍坊,青岛,之后再到济南,郑州,最后方抵达长沙。而此时,日军将他们临时的住所轰炸成一片废墟,战争的残酷不由得人忧郁,他们又终于要奔赴遥远的大后方——昆明。
从北平北总部胡同3号太太的客厅,到四川李庄某处的一个破旧的小院子,这战火与荆棘的道路上,她的脸一天天消瘦下来,但唯一不变的,是眼里那道清丽的光。去昆明的途中,他们应邀到沈从文的老家去看看。湘西一如往常的平静安抚了在战火中颠沛的人们,可短暂的良辰美景,并不能抹去肉体上的折磨。走到湘黔边境的一个小县城,林徽因病倒了。
她得了肺炎,彻夜咳嗽,没有医院,没有抗生素,甚至没有地方可供住宿。一场大病,仿佛抽尽了林的生命能量,它如同一个临界点,在未来的人生里,疾病的阴云时常笼罩在头顶,她不再是那个满脸胶原蛋白,可以挥霍青春的女子,而成为了一个真正直面生活的妇人。
刚到昆明,梁思成脊椎病就发作了。在逃亡路上,他每天都要在衬衣里穿一件铁架子,以支撑身体,可这次发作导致的肌肉痉挛让他整夜难眠,疾病将他捆绑在了帆布椅上,而此时的林徽因,才开始展现属于那一代知识分子特有的担当。她每天坚持越过四个山坡去给云南大学的学生补习英语,用脆弱的肺面对高海拔的山;她担任家里全部的劳动,生火做饭,做从来没做过的粗活累活。流利的英语,高超的社交技能,清秀的外表,都帮不上她任何忙,唯一能倚仗的,是那颗勇气满溢的心。
他们心爱的建筑事业并未荒废,拿到工资的第一个月,林徽因便去购买了考察古建筑用的皮尺,这种刻骨的热爱并没有白费,在昆明,世界建筑权威刊物《笔尖》发表了梁思成的论文。他们跑遍了整个四川,而林徽因正如支撑梁的铁架子一样,在衬衫内发挥着坚强的能量。
幸好还有朋友。在给有人费慰梅的信中,她写道:“我喜欢听老金和若奚笑,这在某种程度上帮助我忍受这场战争……”他们的笑是宽慰和支持的象征,也是友谊在战火中开出的最温暖的花。她还曾写道,“思诚笑着,驼着背(他的背比以前更驼了),孩子们,现在是五个——我们家两个,两个姓黄的,还有一个是思永的,宝宝常带着一种娴静的笑,长得越来越漂亮,而小弟是结实的……”家庭生活中的一点温情,让她更加坚信,自己虽然放弃了许多,但最终留下的,确实是让生活得以完整的部分。
然而,这种生活也并没有长久。1940年,林徽因带着孩子和母亲,前往偏僻的李庄。离开了朋友,离开了城市,生活给了她一个彻头彻尾的真相。孤独击溃了她苦苦支撑的心理防线,与此同时,她又病倒了。肺病再次侵袭了她的身体,一连几个月的高烧,她躺在床上静静触摸着一生中最为艰苦的岁月,没有医院,梁思成只好自己给她打针,他们互相支撑着,翻越生命中漫长的严冬。
1941年,林徽因的弟弟在一次空战中牺牲,命运似乎仍没有放弃考验这可怜的人们,面对妻子不容乐观的精神状况,梁思成选择了隐瞒。“好比说我这种人需不需要活,不需要的话,这种悬着的日子也不都是奢侈?好比说一个非常有精神喜欢挣扎着生存的人,为什么需要肺病?如果需要,许多希望健康的念想在她就很奢侈……”在给沈从文的一封信里,她疲惫的问询。
林徽因有时会给孩子们读罗曼罗兰的《贝多芬传》和《米开朗琪罗传》,在这种朗读中,她激励着孩子们也激励着自己,“这是未来的日子”,杜甫和陆游后期的诗歌,将中国传统文人的情怀传递给她,她终于选择了希望和坚持。封闭的生活显然不能再允许有任何迷人的幻想和洒脱,反而让她将全部精神投入在古建筑研究当中,她读着《史记》和《汉书》,为研究汉代建筑作文献准备,就在李庄如豆的烛光和如豆的生命之火中,他们开始写作《中国建筑史》。喝着粗茶,守着属于他们自己的,战火无法抹灭的那片“归去来兮”。
我们如今谈起林,津津乐道的总是她在泰戈尔欢迎会上的落落大方,是她和徐志摩在一起的女儿情态,是和金岳霖的山高水长,是和梁思成的相濡以沫,这些错综复杂的故事看似给她戴上了一枚女神的花冠,但也让她的身影变得那么不真实,她似乎总是隐藏在男性身边,做一个柔和的点缀。但唯有李庄,是她与自己的战争,战争的对手,是她从未见识的生活,是一路的苦痛,是作为人必须承担的责任,也是她为自己选择的事业寄托。即使是那样的日子,她唯一没有放弃的,是内心对精神生活的坚守。真正的女神,不是穿华美的大衣,不是眼波的流转,而是身体里的那一点“韧性”,那一点“忍耐”,那一点见过命运惨淡之后的热爱和冷静。
我时常在想离开李庄时的林徽因。坐在船上,看着水波里自己瘦削的身影,看着船中未完的书稿,桨声灯影里的她,会想什么呢?会想起那个陪伴她上街买菜的篮子?还是躺在病床上写下的诗?或是给两个孩子补过的袜子?还是因肺病而喝下的无数苦药汤?也许她什么都没有想。战争结束了,他们终于熬到了春天。而也只有林徽因自己知道,这段被命名为“李庄”的日子,是她生命中格外深沉的苦和甜。
水声潺潺如诉,经此一役,她才真正成为了林徽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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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她的抱負,她的目光,她的誌向,會是個沙龍女主人嗎,會是個太太客廳的中心人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