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concept of this story was inspired by Abe Kobo.
巡演二层的坐席
奇马站在地铁的扶梯上,拇指和无名指扶着上升的橡胶扶手,从地底100米深处向上行。50秒的时间够想几件事情了:首先是“扶梯突然逆行,造成五十人重伤”的社会新闻–自那以后他每次都会扶着橡胶扶手,但也只是扶着,两根手指夹住扶手边缘,出于“最小面积接触公共设施上的细菌”考虑;其次是站在他前面的乘客体重是否超过200磅,如果扶梯逆行,他需要极快速地从扶梯右边冲向左边,以免自己被前面的肉球滚下来压死。今天排在他前面的是一个学生,背包上贴着一张红色贴纸,上面歪歪扭扭地用中文写着,“海尔兄弟”。“我什么时候会念中文了?”,他想着,“总之不是英文,不是字母,大概是中文,或者……日文。”这时从空着的扶梯左侧冲上来几个年轻人,手腕上套着红色的橡胶手环,“Higher Brothers”,奇马念了出来。站在前面的学生转过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发现他身上任何同类的标志,又转过头去。
通常,奇马下了扶梯从A口出去,步行15分钟到家。今日A口似乎因为渗水被关闭,于是他转而从B口往外走。扶梯上站他前面的学生大概走得急,又或许从C口出去,总之已经看不到他的红色贴纸了。奇马站在地铁外环顾四周,“B口…,”他说着朝A口那边看,“其实也离得不远嘛,A口那个红色的灯。”两个出口的景色却是有些不一样,至于哪里不一样,奇马也说不清。搬来这个社区已经一年,今天是第一次从另一个出口出来。这时他注意到街道对面的闪灯标牌,上面写着“您的幻想尽头,五彩缤纷。”他顺着标牌往左看,又一个标牌,“墙壁是您的门,红色大门。”这时他被一个人撞了胳膊:那感觉准确说不是“撞”,是介于推和挤之间的感受,对了,像是隔着柔软的胶垫,缓慢往他胳膊上“推”了一下。他回过神来,看到推他的人戴着帽子,步履匆匆滑进前面的阴影里,不是走,是快速滑行,似乎他的双脚踩在什么上面向前滑行。
“A口在那边,那么我应该顺着这条路往前走,再拐弯。”
他顺着步道往前行,走出五十来步,忽然意识到AB口周围环境的不同的,“一个亮,一个暗;一个闹,一个静嘛。”他发现B口周围整片都很安静,路上经过的车辆,声音是平时的1/10,路人也都不说话或者低声交谈,更显得灯牌亮得孤寂。他回忆着刚才看到的灯牌,“‘幻想尽头,五彩缤纷;红色墙壁,你的门’,哈哈,这是什么意味不明的标语!”这时有人拽住他胳膊,说,“你要票吗,我送你”,奇马低头,发现是刚才扶梯上他前面的学生。“嘿,今晚的演出会很精彩哦,”他说着,“我多出来一张,送你”,说完塞在奇马手里,“就在前面,Metallic Gate,进了场上二楼,我们是连号。”说完快步跑向前,留奇马一个人在原地。
“安静,可笑的标牌,奇怪的路人”,奇马说着走进Metallic Gate,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进去的。场外面是什么样,有没有人排队等进场,有没有给保安翻查包,有没有被人推挤,他一概没印象,人就这么在里面了。内场不大,狭长,空空荡荡,第一层浅浅分了三个观看区,从入口一级一级向下沉。“进来以后……上二楼”,他遵循学生的嘱咐,环顾四周,想找到向上的阶梯,“内场可真高,整个空间又窄又高。嘿,这座城市居然有这样的场子。”“Hey”,他朝场内大喊一声,可惜返回他耳朵的声音只有正常的1/10大。这时有人进来了,两队年轻男女,从左右两个入口进来,仿佛没人注意到他,环绕在他周围。“年轻人……”奇马从右边的阶梯上到二层,往下面看。从左边入口进来的男女统一着白色套装,上身都穿着收腰blazers,上衣左右两边各有一条1 inch宽的红色绸带,从肩上延展至衣服最下端;男生下身着米色西服短裤,长短在膝盖以上一点点;女生下面穿A字短裙,米色,刚刚好盖住膝盖。从右边入口进来的统一着鹅黄色套装,款式和另一队衣服的款式一模一样,只不过上衣的那两道缎带换成了蓝色。两对人进来以后慢慢混在一起,在一层扩散开来,没有一个人说话,静静站在下面,等待开场。
“中学生的演出?”,奇马说着开始找自己的座位。拿出票仔细查看,“‘欢迎来到三文鱼世界,请免费品尝’‘无底洞,没有出口’……意味不明的标语,是我年纪太大了?今年我才……今年我几岁?我26岁?16岁?多少岁来着……Heck……我不记得自己的年龄了。 无所谓了,先找座位号。那么我是……10座”,他搜寻着位置。很快他便发现,每个位置的编号都是10。他有些疑惑,为了证实猜测,他从第一排最右边往最左边走,边走边看牌号,10号,10号,10号……;到了第一排最左,他上到第二排最左边,往右边移动,查看座位号,一直查看到最后一排最后一个座……一个一个都是10号。“Heck”,他说。这时二层上来几个人,他们的衣服也都和下面的人一样款式,只不过颜色不一样,有人是粉色套装,有人是银灰色,有人是祖母绿,有人是……总之只是颜色不一样。他们对着手里的票,很快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迅速得像是根本没有寻找的过程,直接坐上去那样利落。奇马更加疑惑了,干脆站在角落观察别人找座位。每个人都快速找到自己的位置,“那么……我等到最后,剩下的就是我的位置”,他这么等着,一直到二层坐满了人,只剩下中央的两个连座。
他激动极了,往那里走去,没想到一个带帽子的人先他一步走了过去,那走路的姿势与其说“走”,不如说“扭动”,缓缓扭动,像是一块果冻,微微地一边摆动一边往前滑行,一直滑到其中一个座位前,慢慢扭动着坐了上去。“Heck”,他停在几米处,这时给他票的学生忽然出现,走向另一个位置,站在那里大声叫奇马过去,“你,过来坐呀!”奇马走过去,他的位置上空空如也,“Heck……”,他揉了揉眼睛,“我见鬼了么?”学生说,“所见即真实。”奇马说,“你说什么?所见什么?”说着他坐下去,双手扶着座位两边的扶手又立刻缩了回去,“Heck……”,他看了看双手,黏糊糊的粘了什么,“那个人……”学生说,“蛇没了脊椎,变得柔软,轻易占据所有空间,你只需打草惊蛇”。奇马布耶说,“我的手……刚才那个人……”学生转过头盯着他眼睛,“所见即真实。你见过他。”
“我见过……”奇马皱起眉头,“那个人像是软体动物,走路也不像人一般左右脚,滑行……啊,滑行!”他忽然想起来的路上戴帽子的人,和他的碰撞也是那般柔软,“我见过!”
学生说,“我叫布耶。”
奇马回答,“哦,我叫奇马,S-i-m-a.”
“B-u-j-e;演出开始了。”
Higher Brothers/ 演出现场
台上的荧幕打出一个三角形图案,顺时针缓慢地旋转,内场的灯光也暗了下去。一层的学生们一起鼓掌。奇马伸直了腰,探着脖子想看看一层,那些学生们是安定站立着鼓掌吗?还是扭动身体,将胳膊举过头顶拍手?他看不到,他的座位在二层中间,恰好看得见舞台和舞台下面距离第一排观众的两米空地。大概是站在那里,手放在胸前位置拍着呢,你听那掌声既不激动,也没有一致地打出节拍,你拍一下我拍一下,也没人欢呼,稀稀拉拉的就像夏天的暴雨尾声,毫无力量地敲击地面。这样有气无力的掌声持续了20分钟,奇马靠回座椅背,“要转到什么时候?”这时旋转了不知多少圈的三角固定在荧幕中央,顶角被数字1替代。一层的人开始欢呼,有人吹口哨,有人叫着什么,却没有掌声了。接着从1向下,依次出现2, 3在第二排,4,5,6在第三排;7,8,9,10在底边的位置,组成一个数字的三角形。二层的观众叫的更大声,奇马听见有人喊,“10!10!10!9是无用的!”他觉得莫名其妙,转头看见布耶一动不动坐在座位上,面无表情,说了句,“数字Cult真好笑.”
数字2消失,接着是3,4,……,8,9。每次消失一个数字,除了奇马和布耶,全场观众都热烈地欢呼。到最后只剩下1和10两个数字排成一排,留在荧幕上。这时从荧幕里,1和10之间的空隙钻出来一个穿黑衣的人,先是一条腿跨了出来,只有腿,没有脚,或者说腿延伸向下代替了脚的部分;接着是同侧的胳膊,同腿一样,没有手的部分,胳膊延伸向下代替了手的部分;接着是头,黑衣人头上戴着帽子,帽檐却卡在屏幕里,向外伸了几次都没有探出来。他的胳膊伸过头顶,手的部分是扁平的形状,触到帽子,一把拽了下来。“啊!他的头!”奇马睁大眼睛,“顺着脖子陷进去了!”
很快,伸出的胳膊也向下陷进去,朝着伸出腿的末端“脚“的方向,等到荧幕另一侧的另一半身体也流了出来,在舞台上变成一堆软塌塌的东西,又立刻向上延展开来,成了最初的人形。整套动作顺滑得如同蛇一般,“等等……那是……那个人!”他抓住布耶的胳膊,“他刚才在我座位上!”布耶说,“他是蛇。”
黑衣人站定,戴好帽子,身后的荧幕打出一行字:欢迎来到五彩世界。接着开始自顾自地唱歌:
1
2 3
4 5 6
7 8 9 10
二层的人站了起来,跟着他一起喊叫数字,1,2, ……,9, 10!一层的人也跟着喊叫起来,1,2,……,9,10! 一声比一声大。黑衣人却好似台下无人一般,沉稳地继续表演。
奇马也站起来,张嘴,准备跟着一起叫。布耶在他旁边,拽着他的胳膊,对他说,“不要跟着叫。”
奇马闭上嘴,可一闭上,嗓子里就有什么东西在挠,他忍着嗓子的痒,手紧紧攥住裤边,感到就快要到临界点了。最终他忍不住跟着叫了一声“10!”奇妙!他从未有这样的感觉,随着声音穿出身体,他身上的疲惫感和不安全感也随之消散。现在他的上衣和他们的一样,变成了丝绸外套;转头看看周围的人,周围的人向他投来友善的目光,“欢迎来到五彩世界!”他们对他笑笑——他看见他们没有眼睛,只有嘴。没有眼睛……他们是怎么看表演的?怎么看“五彩”的?他听见布耶在旁边叫,“奇马!停下来!停下来!”他不再理会布耶说的话,他只想和别人一起,在这个热烈的氛围里感受轻松的安全。
奇马继续叫着,“1!”他的裤子变成了西服短裤了,和别人的一模一样。
他跟着人群跳起来,“下一首!下一首!”
这时有人在他耳边小声说,“立马,你不需眼睛也看得见。”他转头,只看见跳得起劲的周围人晃动的影子。他兴奋地跳着叫着,视力变得模糊,声音在耳边变小直到消失,只剩下场内的灯光,五颜六色的光。他顺着光往深处走,走到最里面——一道向下的扶梯,“不需睁眼也看得见……”
这时他听见布耶在远处叫喊,“奇马,所见即真实……”声音那么小,几乎听不见。他环顾四周,这里除了向下的扶梯,什么都没有。“所见……我的眼睛……”他已顾不上公共设施上的细菌,右手紧紧抓住扶手,左手在眼睛的位置摸着,“我的眼睛……不见了?!”
“我没了眼睛……我看得见……不需眼睛我也看得见。今年我……16岁。我叫……奇……不,我叫立马!刚才有人告诉我了。我16岁。”
他在鞋里的五只脚趾融合在一起,变得柔软,渐渐变成了胶状物,胶着感从脚掌的位置一直向上,到大腿,到肚脐,向上延展;左右手指像脚趾那样融合在一起。他不想阻止这样的延伸感,暖流一样穿过他的身体,从最下面灌满到头顶,最终整个人都变成了软儒的透明胶体。他感到身体被五彩的光穿过。
他看见对面向上的扶梯上,自己跟在印度同伴后面,一起从扶梯左侧的空道冲上去,他看见两个人右手腕上的红色手环。“那是……Higher Brothers. ”那是什么?戴在手腕上的,手环……”他忽然停下来,盯着手环发呆,“我见过这个手环,那是在……”印度同伴向上跑了几米,回头看他,“跟上!跟上!”他却只对着那个手环出神。“快跟上!要迟了!”印度伙伴向他招手,“要迟了!奇马!”
“奇马……奇马?”他回过神,“我叫奇马?”
“奇马!”印度同伴转过身走下来几步,“蠢货,再不快点赶不上了!”说着拽了拽他手腕上的手环。他看见同伴穿了一件T-shirt,上面是一扇门的印花。同伴抓住他的手腕,用力拽着他向上走,“你这个蠢蛋,停在这里做什么!快跟上!”
“手环……我的手腕……”他被同伴握住的地方长出了手腕,接着是手掌,最后从手掌的顶端长出五根手指。他跟着同伴向上爬。
“向上走……我的脚……”踏在同伴踏过的阶梯,两个脚掌从双腿的末端长出来,接着是十趾。
到了扶梯尽头,他从B口钻出地铁,只剩他一人。衣服里面粘粘糊糊。
他跑进Metallic Gate,一个狭长的内庭,他顾不得看周围,径直上了二楼。人坐满了,只剩下中间的两个座位,对面一个人手里拿着票,皱着眉朝这边看。他朝那个人大叫,“奇马!这里!睁开眼,所见才真!”
“奇马……睁开眼……”奇马睁开眼,满头汗,场内空荡荡。他动动脚趾,十个脚趾都在;他动动手指,手指也都在。衣服内侧占满粘粘糊糊的胶状物,两只手的掌心也是粘粘糊糊的。
这时二层上来一个学生,单宁夹克,里面套一件T-shirt,上面是一扇门的图案,红色大门。
他笑了,叫了那人一声,“布耶!B-u-j-e!”
那人说,“你是?”
“我是奇马,S-i-m-a!”他笑着说,“Hey!所见即真实!”
感谢
The story was inspired by R. S. Liebert (1984):
“但丁神曲(c.1315):奇马布耶本打算占据艺术的一席之地/ 怎料乔托捷足先登/ 奇马布耶就此陨落”。
奇马布耶:Cimabue, 文艺复兴时期著名画家,名气被其学生Giotto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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