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
文 | 寂月灼灼
她有一张很素净的脸，黑白分明的眸子上，是一弯细长的柳叶眉，很古典的长相。
幼时她生过一场大病，急性玫瑰疱疹，姆妈带她看了很多医生，烧还是没有退下去，姆妈情急之下找了当地很有名的大师看。
那时候她大概6岁左右，姆妈带她去的屋子，有些潮湿和阴暗，空气里有股莫名的苦味。
大师的模样颇有几分仙古，开了几包草药让姆妈回去煎上，临走之前看着尚年幼的她，凝神问姆妈，小汝的眼角是天生有痣吗？
姆妈不知怎么的，平时不多话的她和大师絮絮叨叨的说起来。
她对当时的回忆所剩不多，只记得她怯怯的拉住姆妈的衣角，想赶快离开。
姆妈带着她走时神色凝重，她偷偷回头看了看那间药房，药房门上挂着一个简陋的木质匾额，名字颇有些古怪，取名“一味斋”。
1
姆妈神神秘秘的对她说，下午放学早点回家。
她还没进屋就闻到了饭菜的香味，她喊道“姆妈，你今天做了什么好吃的”。迫不及待的推开门，她看到了一个很陌生的女人，话语嘎然而止。
姆妈从厨房里出来，给她介绍“妍妍，这是你妈妈。”
她不可置信的看着这个女人，眼神中带着一丝戒备。
她侧头向姆妈询问，姆妈解围似的，说了句“先吃饭吧，吃完饭再说”
晚上在床上看书，女人敲门进来，她盯着床前的灯光，不知道该说什么。
16岁的她已懂得少许人情世故，可是这个“妈”字，她真的叫不出来。
“小妍，我这次来是接你回家的”
“妈妈知道，这么多年一下接你回去，你肯定会不习惯”
“你可以先叫我林姨”。
女人说话时语气很温柔，她不自禁的陷入那种目光中，她软软的叫了一声 “林姨”。
这个陌生女人眼中泛着泪光，使劲抱住她，她一时间怔住。
耳旁被女人留下的泪温热了，她才渐渐挣脱了出来。
这一晚，是林姨抱着她入睡的，她有好几次睁开眼睛，看到姆妈房间的灯在开着。
她的心里有很暖又有些酸的东西，在淳淳流淌。
第二天中午，林姨去办她的转学手续去了，姆妈给她炖了鲫鱼汤。
白色的鲫鱼和翠绿色的蔬菜，艳丽分明，依然浓香如昨，她吃着吃着眼前就蒙上了一层雾，眼泪显些掉下来。
她看着姆妈已经有些苍老的白发，她想起，她走了，姆妈怎么办。
“姆妈，你和我一起走好不好，我去给林姨说，不能让你一个人留在这儿”
姆妈沉默的看着她，“小妍，你妈妈她有难处，你想我了，就回来看我”
她黯然的回到卧室，开始收拾东西，她的衣物不多，大多是书。
林姨回来时已经是深夜，她听到姆妈和她在谈话，她把耳朵贴在墙上，隐约听到“南方”“泪痣”“大学”这些字眼，完全不知所云。
对于明天的到来，她很惶恐，环顾着空荡荡的卧室，她用眼神一一告别，明天，她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了。
待在季家的时间长了，她明白了为什么姆妈当初说，林姨有难处。
她觉得林姨并不快乐，就像金丝雀，被圈养在一个精致的牢笼里，虽然享受着所有物质上的充裕，可是没有自由。
这几年来，每每继父回家，她变得很讷言，不知道如何与继父相处。
她天生的敏锐察觉到，继父虽然对她很和蔼，但总归不是自己的孩子，在感情上有一层冷漠的隔阂。
林姨一方面要顾及她的感受，一方面要关心季叔的儿子，她的力不从心林妍都看在眼里。
感情的天秤是不对等的，她并不抱怨这一切，所以她很懂事，除了学费之外没有让家里出过一分钱。
她的所有年少时光，几乎都是在书房的写字桌上度过， 在一个又一个寒暑假里，她的所有玩伴就只是那些书。
她经常想起姆妈，想到那年秋天麦子熟了，姆妈背着她割稻子，风儿轻轻拂面，她笑的很大声的，那些记忆。
这一年夏天，她填大学志愿，首选的城市是南方的S市，这个离家乡有几千公里的城市。
林姨知道后声泪俱下，想让她换掉志愿，她如何会呢？
在季家兢兢战战的这些年，终于可以结束了。
2
她的额头靠着冰凉的窗户， 窗外是一片蓝，晴空万里。
想到不久之后就到家了，她的内心并没有多少欢喜，她是回去跟林姨谈谈的，关于齐铭。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齐铭的那一天，大一的暑假，离开学前还有一个月，她去了一家咖啡店打工。
同店还有一个男生，就是齐铭。
他穿着牛仔蓝和白色衬衫，个子高高瘦瘦的，带着黑框眼镜，看上去温柔儒雅。
关系熟稔后有一回聊天，竟发现两个人是同一个大学，林妍留了联系方式给他，他们在陌生的城市里相互取暖，在一起就是七年。
被齐铭抱在怀里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雏鸟，被母亲的羽翅包裹起来， 他带给她的所有温暖，让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他们在一起规划过未来，她做编辑，他读完博士后去研究所工作，栩栩如生的场景出现在眼前，他们相视而笑。
让她没有想到的是，林姨会反对自己和齐铭在一起，第一次介绍齐铭的时候，她明显的感受到林姨身上的怒气。
那天在酒店，林姨和她面对面坐着，一堆菜凉了又凉，还没有见到齐铭的身影。
她给林姨解释，齐铭的导师电话找他有事。
林姨皱着眉头看着她“妍妍，他家经济条件怎么样？”
“一般，但是他很有上进心，而且对我很好，马上他博士就毕业了，要去研究所”
“很有上进心有什么用，S市他能给你买房子吗，他能给你衣食无忧的生活吗?
她惊讶的看着眼前的林姨，是了，怎么能和她讲爱情，她是一只不知疾苦的金丝雀啊。
她内心甚至对林姨有了一丝鄙视，金钱就能代表一个人的一切吗。
她第一次怒视林姨：
“我可不想过你那样的生活，你一点也不幸福，凭什么来插足我的感情”
她的声音寂静的响在包间里，林姨的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撕裂。
晚上，她送林姨去飞机场，路上两个人都很沉默。
她别过脸，望着窗外一排排闪过的树，心里有些后悔，她看到了林姨当时的眼神中闪过的伤痛，但是这次她真的不想妥协。
她所在的Z杂志社最近有一次差旅安排在她家乡，她准备趁这个机会回趟家再找林姨谈谈。
她没有想到，家里只有继父一人，继父惊讶的看着她。
“你没和你林姨一起回来吗？”
她才知道，原来林姨一直就没回来过。
心里泛起的恐慌仿佛要将她淹没，拿出手机拨打齐铭的电话，打了很多次都没有打通。
她在家里等林姨，她心里有一个很坚定的声音告诉自己：
她从没有期望过能够得到全部的爱，可是这一次，她想要和齐铭一起走下去。
林姨回来的时候表情严峻，她们彻夜长谈，结果还是不欢而散。
"林妍，你要是想和他结婚，除非我们断绝母女关系”
第二天，第三天，她和林姨僵持着，姆妈听到消息后从小城赶来，看见她消瘦异常的身体，不禁泪如雨下。
“小妍，我没读过什么书，讲不出什么大道理来，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所托非良人。
“你还记得小时候你生病，我们去过的药堂吗？"
"他曾说你眼角下有泪痣，名字属木字，性不喜水，一生不易去南方”
她想到，姆妈毕竟老了，思想上未免有些迷信和迂腐，江湖医生的无疾笑谈，怎么就被姆妈当成了圣旨？
她依旧在等齐铭的电话，也不吃饭，以绝食抗议。
第四天晚上，她终于收到了齐铭的短信，那两个熟悉的名字显得有些冰冷，她颤抖地划开屏幕。
“林妍，你妈妈来找过我了，这几天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给你说，我想了很久”
“你妈妈是对的，我没有办法给你想要的生活。S市房子的首付要倾尽我所有的存款，我不忍心让爷爷的下半生，过的仓皇潦倒”
“林妍，是我以前没有给你说过，我的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车祸去世了，我只有爷爷一个亲人”
“林妍，你母亲也不容易，她总是为你好的”
“林妍，别再找我了，读完博士我可能会离开这个城市”
“林妍，答应徐帆吧，他能成为你最好的归宿”
北方的深秋很冷，她的手指颤抖着点开最后一条，
“对不起，我还是没能陪你走到最后”
她看完所有的短信，泪水成柱的往下掉，几乎是一瞬间，成千个画面出现在眼前：
迪士尼八点的烟花怒放，他亲吻自己额头的温度，
冬天夜里雪花漫天飞舞，他握住她的手放进大衣口袋，
电影院散场他牵着她的手慢慢的走，她曾以为可以走一辈子，
他们曾一起构建过的未来犹在耳旁，可世界已经变了一个样子。
她不知道的是，当她还在尽力争取的时候，原来他已溃不成军，他们之间的爱情不过是一场互相取暖。
她坐在冰凉彻骨的地板上，身体慢慢下滑，眼前一片漆黑，晕了过去。
3
再次醒来是在医院。
她恍惚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她欠起身，看见林姨的背影背对着自己，倚靠在床头，让她惊讶的是，不知什么时候林姨的青丝上居然有了很多白发。
她心里暮然酸楚，叫了一声，
“妈，给我倒杯水”
林姨猝不及防听到，双眼焦灼的看着她，满是血丝的眼睛又红了双眼。
“这是你第一次叫我”
“我想明白了，妈，这不是你的错，你快回家休息吧”
她后来和徐帆在一起了一段时间，徐帆在得知她住院后，立马从S市赶来，端茶倒水，殷勤问候，把她照顾的无微不至。
后来回去养病，每天早上徐帆都给她喂粥，一勺勺的舀起热腾腾冒着气的，糯香的小米粥。
她突然感觉到有一种家的感觉-----她年纪不小了，在这个年头，家室良好，又全心接纳你的人，怎么能错过呢？
她怎么能错过呢？
那天她对徐帆说，我很久不吃地瓜片了，你去给我买好吗？
徐帆走后，她从行李箱里翻出了一条红裙，怔怔的看着这条裙子。
她本来要穿着它去参加齐铭的毕业典礼，可是，一切都变了。
她盛装打扮后，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心情忽然明媚起来。
听到敲门声，她一步步的走到门口，打开门。
徐帆的眼睛里有一瞬间的惊艳，她听见自己有些沙哑的声音：
"徐帆，我们结婚吧。"
后来的几个月里，她的家里很热闹，徐帆的父母已经在S市买了婚房，用的全款。
继父给她买了一辆车，说是送给她的结婚礼物，母亲和姆妈一直在讨论是举行西式还是中式婚礼，礼服要选什么样的，场地选在哪里。
她和徐帆回了S市，同事都说你们真是金童玉女，有爱热闹着已经问起婚礼酒店的名字，要去捧场。
她微笑的牵着徐帆的手，也许这就是幸福吧。
婚礼前夕，徐帆约她去了一家教堂。
那天，徐帆穿的很正式，捧着一大束玫瑰花站在她的面前向她求婚。
周围有很多人看着，她的回答没有说出口，她甚至有些犹豫。
她问自己，林妍，你愿意吗？
这不是一场过家家的游戏，这是真实的一场求婚。
你这个灰姑娘，要嫁给王子了，她在心里喊，赶紧把水晶鞋穿上啊。
可是，我愿意这句话始终，无法言出。
徐帆落寞离开的背影有些陌生，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第二天，11点仪式开始时，还没有见到新郎，双方的父母都很尴尬，来参加婚礼的宾客面面相觑。
她看着那些满目惊愕的目光，有些自嘲的笑了笑，扔掉了手中的捧花，转身离去。
她的人生在这短短几个月应有尽有，到今天从高空坠落，也算没有白活。
她收拾了自己的所有行李，回了家，家里有姆妈，还有林姨，都是很爱她的人。
4
后来，她看到了一篇游记，有人发了一张纳木错湖边的照片，上面写，所有心有杂念的人都应该去一趟西藏。
她买了最近一天的航班，她想给自己一个结束，或者说一个可以重新开始的理由。
近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终于到了拉萨，她第一次看到那么蓝的天空，低矮的如同羊羔的白云。
第二天她头有些晕，才知道这是传说中的高原反应，同住旅社的姑娘给了她红景天，她向女孩微微一笑。
接下来的几天，她漫无目的的走在各个街头，深入那些寺庙，看到老人小孩一步一叩首的匍匐前行，看到喇嘛诵经的虔诚。
有些喇嘛的看不出年龄，他们穿着很朴素的藏服，在呢喃的诵经中自在安详。
她去了雅鲁藏布江大峡谷，身体上的不适和景色的美丽一齐冲击着她，云雾里的森林，皑皑雪山和绿水，几乎让她忘记一切。
最后一天，她在大昭寺的石碣上晒了一下午的太阳，一路上她遇见了很多人，他们心里都有自己的坚持和对生命的执著。
这些人让她感动，每一个人的经历故事都是那么动人，让她觉得自己的经历，其实也不算什么。
在回去的航班里，她遇到一个人，此时的她并不知道，这个名叫舜的男子，将会是她人生新的开始。
后记：
三年后，她结婚了，和舜。
舜给她说起童年的趣事，有一个算命先生说他一生不易去南方，才可获得美好姻缘。
她后来又去过一味药斋，可是小城重建，原先的旧房子改成了一家面馆。
留给她的，只剩下困惑，这世上，当真有天定的良缘？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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